季疏又做梦了。
其实修士到了季疏这个境界几乎不做梦,一旦做梦基本是预知未来的预知梦,又或者是受天人五衰影响而生成的噩梦。
但季疏不同,自从十年前第一次渡劫失败之后,季疏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做梦,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梦见的都是前世发生过的,于今生的自己而言有用,但不多。
唯独今夜的梦境不太一样。
梦境中浮浮沉沉数十载,她一会儿看见和阳真人天人五衰越来越严重,面对被上仙门发难的扶光门,和阳真人满头银丝在大殿上佝偻着脊背跪下,对着扶光门的金匾自责落泪;一会儿又看见在背后有人对她拔刀时,和阳真人满脸震惊的痛色,最后在驱魔柱前将最后一丝灵力传给那个身上已是千疮百孔的女子,随后布阵将她传送离开之后,被闻讯而来的同门干净利落地抹了脖子,最后非常不体面地倒地而亡……
后来,季疏看见灵源真人将毕生修为传给自己唯一还在世的弟子,自己加速天人五衰,瞬间从儒雅青年变成白发苍苍的老者,最后兵解牺牲时,那双满是疲惫与厌世的双眼,视线落到昏迷的弟子身上时仿佛流下了一滴泪。
最后,季疏看见了站在山谷之中衣袍随风飞舞的逢春真人,和力竭昏死在自己怀中的楚鸩,眼角仿佛还挂着血泪。
“不——”
从梦中惊醒,季疏看了眼窗外天色将明未明,仍然下个不停的春雨,惊惶失措地拿起一旁的少微剑就想出门去寻楚鸩。
刚开门就跟正在费力搬运鱼干路过的灰二大眼瞪小眼。
灰二声若蚊蚋:“吃小鱼干吗?”
“……”季疏扶额,自觉失态地将剑放下,“……谢谢,我不吃,今天怎么是你出来……囤粮?”
其实楚鸩每天做饭都会特意给两只小老鼠留一碗饭,蔓蔓和逢春真人也会偷偷投喂,但是鼠鼠兄弟俩可能是养成了习惯,每天都要到伙房里顺点什么东西才算过日子,经常把楚鸩气得头顶冒烟。
不过平日里都是灰大干这种事,偶尔会带着灰二一起到伙房里直接开饭,等它们吃得差不多了楚鸩才会慢悠悠地晃进去把两只小老鼠丢出来,很少会出现只有灰二一只鼠上门偷东西的事。
灰二抱紧了小鱼干,低着头慢吞吞地回答:“哥、哥哥,生病了……”
“生病了?”季疏有些惊讶。
两只小老鼠都是已经成精的小妖怪,身子向来强健,怎么会生病?
“哥、哥哥昨晚做、做梦就在哭,要、要爹娘,我劝不住。”灰二垂着头很是低落,“今天、今天一早起来,哥哥浑身都在发烫。”
“带我去看看吧。”说完季疏才发现自己从梦中惊醒连鞋子都没来得及穿,有些尴尬地道,“你等我一会儿。”
*
灵籁山的三进院子是杜飞羽花钱请人重建的,整个过程就花了两天的时间,主楼还建了两层,二楼有一个很大的露台能在上面煮茶烹酒。
不过灵籁山人少,这三进的小院只有季疏一个人住在主院东厢房,西厢房是蔓蔓的房间,楚鸩和逢春真人都住后院,而前院的倒座房里空出一间给两只还没能化形的鼠鼠一块住,剩下的房间除了储物用就都是空的。
季疏换了一身紫色束腕长裙,用一个小竹篮装着灰二和它不肯放手的小鱼干回到两只鼠鼠的房间,因为它们还不能化形,因此屋内摆设都是楚鸩闲得没事时用竹子给它们量身定做的小家具,放在屋子里只占了一个角落,灰大躺在那小小的床上病恹恹的。
“哥哥!哥哥!”
灰二的世界里只有灰大这个哥哥,看见灰大这副模样立刻从竹篮里跳下来跑到床边耷拉着脑袋,模样很是可怜。
季疏用灵力替灰大理了一遍体内的灵脉,笑道:“放心,灰大这是要修出妖丹了。”
妖族的修炼方式跟修士不同,他们先开灵智再修妖丹,妖丹结成之后便可化作人形修炼更深一层的术法。
灰二眨巴眨巴眼:“哥哥,要结丹了?”
季疏点头:“外面雨停了,等会儿太阳出来后我带你去后山摘些草药回来给灰大吃了,能让它早点清醒过来。”
灰二高兴地点点头,趴在床边哼起了季疏听不懂的歌谣。
季疏又叮嘱了几句就要离开,出门刚好看见遛狗回来的楚鸩。
狗是之前在苍阳派的那只小黄狗,由季疏取名茸茸,这半年来在楚鸩和蔓蔓的溺爱下已经从当初的小奶狗长成了膘肥体壮的大黄狗,性格活泼讨喜,虽然聪明但是灵智未开,没人看着能在山上疯玩一天不着家,有一次差点被狼叼了去,自那以后楚鸩就找了根绳子拴着,每天早晚遛两次,其余时间在院子里才能自由活动。
茸茸看见季疏就要扑上来,但是它的爪子上都是泥,被楚鸩拉着给拴到了专门腾出地建的狗窝里。
茸茸委屈地趴在地上哼哼,楚鸩郎心似铁,不为所动地回身问季疏:“你一大早来这鼠窝干什么呢?”
季疏看他一身都是水,外面那层衣服都被雨水打湿了,摇了摇头:“灰大要结丹了,灰二不懂这事以为它生病了,我恰好看见灰二就过来看看……你这衣服都湿了,去换一件吧。”
楚鸩不在意地摆摆手,往屋里探了一眼:“算算时间也差不多该结丹了,灰大生出灵智都快满七年了,老二还晚了点,不过也快满五年了。”
“我打算带灰二去山上采药给灰大……”
“我跟你们一块去吧。”
季疏愣了一下:“你今天不用去后山山谷了吗?”
自从从苍阳派回来之后,逢春真人身子愈发不好,看着后山封印这件事楚鸩就接了过来,甚至还在后山那块住了小半个月,蔓蔓有一次大半夜做噩梦找不到他,季疏只好半夜抱着蔓蔓去找楚鸩,那会楚鸩一个人端坐在山谷旁边,眼底盛满了悲哀之意,季疏当时就想,她可能永远都忘不掉这个眼神。
楚鸩笑了笑:“不去了,老爷子嫌我成日在他眼前晃,看着烦。”
“前辈向来口不对心。”
“老爷子早些年人还算成熟稳重,自从修为停滞之后愈发难缠,这半年来更是时常像个孩子一样无理取闹。”楚鸩抬头看了眼逐渐放晴的天空,神色淡淡地道,“灵源真人之死对他多多少少有些影响,昨日虞唐来过之后老爷子大半夜不睡觉跑到山谷边上淋了一宿的雨,天还没亮就跑回来跟我说他想在山谷那头闭关陪他那未过门的媳妇儿。”
季疏一时没反应过来,旋即道:“苏观雪?”
“嗯,总之他说现在不想看见我跑去碍眼,让我自己琢磨一下自己的人生。”
*
灵籁山地理气候的原因,拥有非常丰富的药材资源,除了楚鸩特意种植的灵植之外,灵籁山生长着许多野生的珍贵药草,加上灵籁山被夹在好几座山中间,远离城镇,根本无人采摘,因此便宜了季疏。
楚鸩牵着茸茸在前方用镰刀开路,季疏背着竹篓,肩上还蹲着一只圆滚滚的灰鼠。
“灰大要结丹需要经历固灵、续灵、化灵三个阶段,因此要采摘有这些作用的药草,可以固灵的药草有……”
季疏一边弯下腰找药草,一边耐心详细地教导灰二。
楚鸩在前面开路,有些听不下去了,面无表情地停下动作转身拦下季疏。
季疏抬头挑眉:“怎么了?”
“你跟老二这个小笨蛋说再多也没用的,它灵智刚开时差点被鹰吃了,咬掉了半个脑袋,如果不是恰好开了灵智引来天雷早没命了,你跟它说这些它也记不住。”
季疏哑然:“……怪不得灰大对灰二的保护欲这么强。”
“这两只胖鼠是长安在市集上买回来给蔓蔓玩的,大概是耳濡目染得了机缘,开了灵智,老爷子这就是缘分。”楚鸩将灰二拎起来放到自己肩上,顺手给季疏理了理鬓发,“它们俩都是北边商贩拿到南边贩卖的,听说一窝就活了这两只,一直相依为命,那次意外过后老大就把老二当成眼珠子保护起来,因为老二除了哥哥什么都记不住。”
季疏看着楚鸩,忽然问:“你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楚鸩点点头又摇摇头:“我确实有话想跟你说,但不是现在……你再等等好吗?”
这大半年来季疏一直没名没分地留在灵籁山上,尽管大家都心知肚明其中缘由,可季疏能感觉到楚鸩的逃避。
“我不是一直在等吗?”季疏有些失望地看着楚鸩。
季疏活了一百多年从未体会过男女之情,尽管有人会因为种种原因向她示爱,可季疏内心一直毫无波澜,直到遇见楚鸩。
楚鸩模样长得好,为人幽默、风趣、稳重、细心、没有架子,而且对自己毫无所求,跟他在一起时季疏觉得很舒服,所以才会明明知道去苍阳派有可能遇见认识她的人也要跟着一块去,在苍阳派时二人之间一些暧昧的举动和氛围让季疏觉得楚鸩对自己也是同样的感觉。
可偏偏回到灵籁山之后楚鸩就变了,季疏虽然没有太多的人际关系,但是她对别人对自己的态度十分敏感,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楚鸩的逃避,季疏的自尊不足以在这种情况下去追问楚鸩原因,所以只能一直等待着。
但是楚鸩还是让季疏有些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