罚场会聚众多想看热闹的,各个翘首以盼,没想等来的却是灰头土脸的伦道夫等人。
“希莱斯呢?他该不会已经收拾包袱走人了吧?”
在议事厅留至最后的新兵,为他们声情并茂地描述事情经过,听完后,罚场围观的反而哑了声。
“如果厚唇布德他们真看错,希莱斯他岂不会被……”有人干涩地说。
“总之事务长妥善处理了,轮不到你淡吃萝卜咸操心。”后头亦有人出声。
希莱斯随后赶到,趴去矮桌上。很快,木棍向他的身体落去。
救济院也存在类似的惩罚,通常拿小纸条抽打不听话的孩子。每当听说有倒霉蛋要挨罚,大家便会成群结队地凑到窗户边上去偷偷瞧,往往伴随此起彼伏的笑声。
现下,却是一个都笑不出来。
外乡人咬紧牙关,只有零星几道无意从唇齿泄露出来的低哼。
棍子拍打皮肉的声响,递进他们耳朵里,成为敲击心头的一把锤子。
大家从同一救济院出来,人再怎样多,相处久了,多少能摸清其他人的心思。
个中含义,无疑为——新兵们大约明白,控告希莱斯的那几人,打的什么算盘。
平时看不惯除自己人以外的外来者,但不代表,外来者必须无缘无故地受折磨、受惩罚、甚至要被剥夺一切。
这难道不是他们所经历的吗?
一项天大的罪名祸临头顶,因此被迫剥除作为一名正常人的权利:喊作“孽种”,只因身为罪人的儿女。
分明想好好生活,分明想依旧爱着家人,分明愿意替家人偿还孽债、洗刷罪名……脱离苦海也好,就此撇清关系也罢,外界始终不给自己一点机会去证明。
他们恨极了将人毁谤至“死”。
“呸,下三滥。”
第十棍打下,有新兵啐一口。但并非对准希莱斯,而是冲伦道夫一方。
“太龌龊了!”旁人附和。
伦道夫和其他人一起站在阳光下暴晒——必须先罚站,次日挨鞭刑——他忽略不了某些声音,脑仁疼得在跳动。
他积愤多时。
自离开议事厅以来,他就恨不得揪住厚唇布德的领子,先照脸上挨一拳,把对方揍成和嘴唇一个颜色的胖猪头,再质问为何招认。
那么好的机会不抓紧套牢,难道要等到地老天荒?!
委实怂货一个,畏手畏脚不敢行动,他还费心出招,白瞎了眼!
细弱却异常刺耳的指责回荡耳畔,伦道夫一点点攥紧拳头。
他鞋底离地,转过身。
“砰!”
-
待希莱斯被搀扶进医室,已临近黄昏。
十棍说重不重,说轻不轻。金辉整蛊一般透窗洒入,好巧不巧铺在他的腿根上,为淤青和红肿镀来一层灿亮。
有点丢脸。希莱斯暗暗无语。
马可教官来过一趟,没扒他裤子。上不能动,下不能走,瞧着唬人以外,伤情本说不上严重。
既不是看伤,那为的什么?
“我去找了威克利夫学士。”马可教官道,“你可以进入书室,不过得报上我的名字,并且登记姓名。”
“切记,能进书室,但不可携书出门,明白么?”
马可教官说完就走,干脆利落。希莱斯捕捉他走后的一阵风,好一番呆滞。
他陷入狂喜之中,脑子转不过来。数不清的念头接连窜上窜下,像海面跳跃的鱼。
最大的神思淹没它们——他能识字读书了。
当希莱斯缓过劲,正见芬顿伫立床前。
他想恳求芬顿别盯着看,稍微给点面子。
可芬顿像喉咙堵着什么东西,数次欲言又止,深褐的眼里尽是悲怆。
那样的眼神太久没见了,希莱斯心说。自从亲人们相继离世,他好久好久,没被人如此凝视了——尽管朝着伤处。
交到真心朋友真好。
在议事厅的一番“招认”,除却迂回地否认诬告以外,主要目的是不想拉帮助他的人下水。
他能扛,况且自己请求芬顿帮他借书,存在任何后果,他定当首先承担下去。
这是责任,决不可推卸。
晾一阵,希莱斯轻轻咳嗽,提醒芬顿。
“我得给你上药,帮你弄淤血……”芬顿猝然惊醒,口中不停念叨,找来事先准备好的材料和器具。
十棍子破不了皮,然而淤血一定得排出。
威克利夫学士仆从的叮嘱过:得抹烧酒和锅底灰,进而用碎瓦把皮肤碾破,让碎瓦块吸出血。
第一步便难住芬顿。越是望着希莱斯的伤,越是难过。
替他承下的痛楚全在那里,就算愿意治愈,却过不了心坎关,他光看着便抑制不住情绪。
医室木门泻进一缕光,二人同时扭头瞧去,发现来人银发高高束于脑后,随每一个步伐,左右轻跃甩动。
希莱斯猛地垂死弹起,速速扯过薄被,遮盖自己下半身。
“你来干嘛?”他向上觑着那双天蓝眸子。
“我不能来?”塞伦反问,“威克利夫学士叫你闷伤口?”
此话显而易见在反讽。
“……”希莱斯无话可说。
适才诡异的窘迫令他略有不解,甚至后悔扯被子。面对芬顿时,他丢脸的原因为自己;现在塞伦到场,他尴尬的缘由竟在对方。
难不成塞伦长得好看?不能以貌取人,任何时候都是,希莱斯暗自告诫。
具体啥缘故,一时半会没法深究。
本着“看个光没什么大不了”和“公共澡堂‘坦诚相待’屡见不鲜”的心态,他当即掀开薄被。
塞伦被打个猝不及防,没来得及做其他反应。淤青入目。
他盯了不知多长时间,似乎连呼吸也忘却。然后,转向芬顿。
“东西全在这儿?……去取两盆烧开的清水。”塞伦出言突然,其他俩人都没回过神。
“我给他排淤血。”塞伦补充,“快去,别耽误时间。”
芬顿讷讷点头,旋即夺门而出。
“你懂怎样处理?”希莱斯语气惊讶,不含质疑。
“我懂得远比你多。”塞伦话语饱含深意。拧着眉,洗净手后,他为对方淋烧酒,抹锅底灰。
伤口一碰就疼,希莱斯静静忍着,尽量不让自己表现异常。
“亲力亲为,不像你会做的事。”他嗓音发紧,试图靠聊天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塞伦动作一顿,意味不明地冷哼。
“我喝花露长大,也能下地种花。你还想找谁帮你?”
希莱斯放声大笑,心头彻底释然。这番话博得他不少快意,少爷虽为少爷,却并未把身份凌驾于一切之上。
还有一点——大概塞伦本人都不曾察觉,他打从心底,已经把他正式接纳为搭档了。
心情一时好,噩梦在后头。
碎瓦已经摆好,原本得上脚踩,塞伦却说龙族肤质特殊,力气大,直接拿手碾,效果差不到哪去。
芬顿正好抬进两盆热水,一个放凉,一个等下就用。
手掌刚刚用劲,一两秒后,希莱斯的痛呼再压抑不了。
从塞伦的劲力可以感受到,对方开始犹疑,企图放轻些许。
把薄被团成团,希莱斯塞入嘴里之前,扔下一句完整的字句。
“不要顾忌,用你觉得最合适的力道。”
注视少倾,蓝眸缓缓挪开,只专注眼下的碎瓦。
被团堵不尽呻|吟,希莱斯的牙齿仿佛能咬穿它,一声声撕心裂肺的痛号穿透医室。
额头密布汗珠,一颗颗互相吞吃,逐渐变大;沿着眉心滚落,经过鼻梁间的褶皱,险险悬挂鼻尖。
瓦块刺破皮肤的过程中,塞伦的瞳珠犹如被强硬的力道扯去,撕到眼前之人身上。
——希莱斯泡在汗液中,床单洇晕深色的汗渍。
脖颈的筋纹、下颌的棱角、凸起的指节、额角暴涨的纹路……
他趴伏着,腿根血液淋漓。碎瓦似贪婪的水蛭,将或黑、或暗红的血迅速吸满。
直至鲜红的血液渗出,希莱斯声音哑得不像常人。
人已经痛得眩晕,加之浑身脱力,神经稍一放松,很快沉沉昏睡过去。
芬顿屡次想拔腿逃跑,但坚持让双脚钉在原地,逼着自己一点不漏地看完,此刻眼眶蓄满泪光。
他给塞伦递水、递毛巾,帮着对方给希莱斯擦拭汗液。
间隙,芬顿无意瞥见塞伦神情凝重如石。
塞伦眉心全程紧锁,蓝眸当中流转着烁烁光芒。
那眸光里有严峻、有决绝、还有一些芬顿拿不准的情感。
似乎……是心疼?
……
入夜,塞伦向巡逻卫兵报备后,进入医室。
他与芬顿商量好轮班守着希莱斯,后半夜,轮到他值守。
时间显然早太多,芬顿想开口说些什么,被塞伦拦住。
“别吵醒他。”后者以气音说道。
芬顿见他态度坚持,轻轻鞠一躬致谢。
木门关得很轻。
天空云厚,烛光如油,为夤夜中的医室润上一圈茫茫微光。
整座屋子就这么一盏烛灯,微弱的光线下,塞伦仿若想靠双眸将希莱斯照个亮堂。
他用视线描摹希莱斯缓慢起伏的后背,右臂布条的缠绕形状……最终定格皱起的眉毛。
希莱斯的眉形与他截然不同——恰到好处的浓密、剑一般飞扬凌厉。
小时候,照着水面看清长相,塞伦最为不满的便是自己的眉毛。
比起想象中的轮廓,太细了。
母亲却很喜欢这对温温软软的眉,一口一个“随她”,他则想方设法把它削尖,以致某日秃了一块。
仆人没人敢笑他,唯独从小跟到大的扈从安德烈捧腹大笑。
兄姐们天天以此取乐,逗弄调笑称,以后再长不出来,从此叫他“小秃眉”。
往日这般其乐融融,历历在目。眉毛平安地长出来,可已物是人非。
总而言之,他理应嫉妒希莱斯,长成他梦寐以求的眉形。
但心底完全搜寻不出丁点儿妒忌的痕迹。
塞伦不肯认,一遍又一遍地欺骗自己,准定是嫉妒的。
不然,他的手,怎会伸向希莱斯的面庞,想要触碰、抚平那对眉?
……轻微恍惚后,塞伦蜷起指头,缓慢收回。
记录一些双标龙骑士:
面对芬顿的希莱斯:尴尬归尴尬,俩大老爷们儿的该怎么见怎么见。
面对塞伦的希莱斯:(一个鲤鱼跃龙门弹射)遮一些不明意义的羞。
两个人都开始有点点不同了捏(内种方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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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淤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