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内发生了太多事情,陈鹊身心俱疲。
五点集合,还剩一个多小时,她争分夺秒。睡前,不忘刺破食指,在手镯上滴一滴血。
珍珠发亮,隐约可见一丝淡红色气息飘向窗外。
“谢谢。”
顾瞻用血丝筑成一道护阵,灵魂待在阵法里,闭目凝神,默念心诀。等到血丝和灵魂融为一体,顿时神清气爽。
时间差不多了,陈鹊麻溜地洗漱完,踩点去集合地。
大殿外的空地上,几十个少男少女队列整齐,精神抖擞,齐刷刷转头看她。
这么卷?陈鹊赶快入列。
人都到齐了,孟逸开始今天的课程。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修行路上考验重重,只有德才兼备的人才能够参透大道,你们要涵养心性,先学做人,再学剑招。”
孟逸挥一挥手,几十本书从殿里飞出来,排成长队,环绕在新弟子周围,每人面前停留一本。
大家不约而同去接。宗规到手。
孟逸:“你们先看,不明白的地方,现在就问。”
陈鹊迅速浏览完前十页,满眼都是“不可”“不准”“严禁”,心想,和中学时期的校规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没有人提问。进行下一个流程。
金翎:“接下来,我给大家讲述一下修行的层次和需要注意的问题。”
一时间,掌声雷动。
规矩枯燥,修行才有意思,大家洗耳恭听。
“世上的修士数不胜数,所修的法门也层出不穷。功法不同,境界的划分也各不一样,但本质是相通的。所谓‘万法归一’。”
前排有个弟子一脸呆滞,金翎知道他不懂,却不解释。时间久了,自然明白。
他继续说:“‘出离凡为高见识’,修行的第一步,是突破出境。”
这个很重要,得解释。
“突破出境,说明成功扎下了道根。这是往后一切的前提。没有道根,就不能长成道树,也就无法开花结果、养出一片道林,境界便不能提升。”
金翎一口气说完,稍作停顿,让大家消化。
“师兄,大概多久能突破出境?”
“因人而异。史书记载,曾经有人只用了一天......”
弟子们躁动起来。
“一天?这也太快了!”
“天才!绝对是天才!”
“丹阳师祖呢,他用了多久?”
曾经某个天赋异禀的人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翻遍剑宗史,只有丹阳师祖羽化登仙了,他才是无与伦比的标杆。
金翎:“一年。”
一年。一帮年轻人暗想,他们的资质比师祖好,应该不会超过这个时间。
一双双眼睛满怀希望,金翎接着介绍:“出境只是第一步,想成为内门弟子,还得突破离境。”
“什么是离境?”
“离境是指,道芽在灵气的滋养下破土而出,长成了一株幼苗。”
出离之后,内门依次要经历琼立、香通、抱元、执中、盈海境,最后达到无障无碍,也许会像丹阳师祖一样褪去凡骨。
了解完修行的层次,弟子们面面相觑。这些内容,对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而言,太复杂了。
不等大家缓过神来,金翎又说:
“从无到有最是艰难。养成第一棵道树,需要耗费许多精力,只有意志足够坚定,才能撑到树木枝繁叶茂。一旦心念动摇,就有可能引来风浪侵袭,到那时候,道苗连根拔起,将功亏一篑。”
他的画外音是,想放弃,不妨趁早。
等了一会儿,没有人打退堂鼓,他很欣慰:“有没有信心?”
“有!”弟子们异口同声。
一个人除外。
陈鹊太困了,站着都打盹儿。震耳欲聋的喊声惊得她一抖,当即清醒。再一次,大家齐刷刷看向她。其中一双眼睛快要把她剜出两个窟窿。
黄雀在打瞌睡,孟逸早就发现了,没有把她拎出去,是不想打扰其他弟子听讲。
她心里恼火,暂时忍住不发,又挥一挥手,把入门心法发给大家。
“万丈高楼,起于垒土。心法是最基础的部分,从今天起,你们要勤加修习。先看第一页......”逐句讲解。
手里多了一本薄薄的册子,陈鹊翻开,发现是练过的,暗自庆幸“金手指”忒好用。
一把戒尺落在册子上。
孟逸:“伸手。”
“啪啪啪——”
陈鹊的掌心留下三道红印,火辣辣的痛感袭来,她难受得快要抓心挠肝。
身后有人嬉笑:“活该!”“这种人不配来剑宗。”“快赶下山去......”
陈鹊转头瞪一眼落井下石的人。
早课结束,大家去练剑的地方。凫渚,因一片水域和水中的野鸭而得名。
金翎:“只能在方圆五十里内活动,别到处乱跑。”
陈鹊找了个僻静的地方练习新剑招。
晚霞漫天,山色橙红,火烧云像一只巨大的烧鸡,她饿了。
剑宗过午不食,只给弟子提供早午餐,陈鹊不行,三餐一顿都不能少。
“后山有野鸡。”顾瞻说。
陈鹊会心一笑。
后脑勺一痛。被一颗石子砸中了。
她转过身,是早上嘲笑她的两个人,一个鹰钩鼻,一个麻子脸,都瘦成了竹竿。
“有事?”
鹰钩鼻趾高气昂:“道歉!”
就因为瞪了他们一眼?是他们嘴欠在先。陈鹊不想理,可“拦路狗”态度嚣张。
“不道歉不许走!”麻子脸声音嘶哑。
肚子咕噜叫,陈鹊烦了:“起开!”
一声呵斥让两人一惊。
躲在不远处“吃瓜”的少男少女大眼瞪小眼。
昏暗的角落里,一个胖乎乎的少年目瞪口呆。
活了十三个年头,冯宝头一回见这么不知轻重的人。
鹰钩鼻名叫沈肃,出身名门,但凡长一点脑子,都知道不能得罪他。
除了修仙界各派,元极大陆还有一个国家,都城永宁,位于大陆正中。皇族以外,朝中大权掌握在三大家族手里,沈氏、鹿氏、桓氏。沈肃是沈国舅最宠爱的儿子,将来势必会手握大权。
出身普通的修士,一般有两种情况:
无牵无挂的,终生留在宗门悟道,不再掺和凡情俗事。还有牵挂的,或者梦想封侯拜相的,少不了和权贵接触。
第二种人,如果资质上乘,便不需要自己费心,很快就会被三大家族的人主动招揽。
可要是资质一般,就得自谋出路。要么为了将来的仕途和家族荣耀早早巴结名门子弟,比如麻子脸章平。要么小心处事,发生冲突,忍气吞声,比如他。
冯宝想不通黄雀哪来的胆量和沈肃叫板,他没有能力探查别人的根器,但听小道消息说,黄雀资质很差。
退一步讲,即便黄雀要一生留在邙山,剑宗和皇城的关系盘根错节,出了事,难保两位主事会给她撑腰。
沈肃没有料到黄雀的态度如此强硬。
骨头硬,就揍服她!被瞪一眼事小,丢了面子事大。他发号施令:“章平,上!”
夕阳落入山谷,一场战斗一触即发。
腰间一紧,被勒了个措手不及,陈鹊皱眉,藤妖要是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捣乱,她待会儿一定好好收拾它。
藤条扭了几下,藤妖醒了。
灵都峰上的灵气太重,和它体内的妖气不太融洽,它一来就睡得天昏地暗。
吵死了!藤妖嘀咕:“要打架就快一点!”各抽“竹竿”一巴掌。
“啪——啪——”
所有人始料未及。
天色昏沉,藤妖的速度又太快,大家都没有看清楚,便以为是黄雀动的手。
“混账!”
沈肃恼羞成怒,拔剑要和黄雀硬刚,又顿住。
只一刹那,黄雀身上就多了一条翠色长蛇。蛇身盘在她的腰间和手臂,蛇头昂扬,立在肩上,气势凛然。
什么情况?这蛇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沈肃怕得要命,急忙闪离。
“你给我等着!”主子闪了,章平不甘心,也只能先撤。
终于清静了,陈鹊去后山觅食。
烤鸡上架,“啊——”林中一声惊呼。
一个小胖墩从树上摔下来,肚皮朝天,爬起身时像肉团子打滚,样子有些滑稽。
她招一招手,示意他过来。
冯宝想拒绝。黄雀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他怕受牵连。
可视而不见也不行。惹恼了黄雀,她要是欺负他......另外,烤鸡实在太香了。
冯宝吞了吞口水,豁出去了。
陈鹊撕下一根鸡腿递给小胖墩,问完姓名,又了解了别的情况,树林上方一道白影飘过,她问:“她是谁?”
“鹿苑。”冯宝说,“听说她资质很高,是凫渚这边最厉害的。”
“姓鹿,看来是个大小姐。”
“恰恰相反。鹿苑的母亲只是外室,她的地位......”在“很差”和“一般”之间,冯宝勉强选择后者。
鹿苑的母亲是永宁城的瘦马。母亲身份不好,女儿自然不受鹿氏一族的认可,虽说保留了姓氏,但处境并不乐观。
“你居然不知道她?”冯宝有些惊讶,“她们母女的事很出名的。”
陈鹊没有回答。她之前被窗外的白影吓了一跳,是瞥见了鹿苑的面孔。一张褐色面具遮住大半边脸,乍一看,怪瘆人的。
“她为什么戴着面具?”
“当然是因为相貌丑陋,不戴面具,会吓到别人。”
陈鹊:“......”面具本身也很吓人!
“她怎么可能相貌丑陋?”
陈鹊觉得,母亲是瘦马,肯定很漂亮,按照遗传学来讲,女儿大概率不会长得差。
“不是天生就丑。”
坊间有许多说法。有说鹿苑小时候不小心被开水烫伤,毁了容的。有说她母亲给她吃错了药,中毒后变成这样的。所有传言中,冯宝认为可信度最高的是,这是她保留姓氏付出的代价。
陈鹊心想,一个姓氏而已,不要罢了,何必受这种苦?
烤鸡吃完了,冯宝感谢款待。双方互道晚安。
月光皎皎,草丛笼罩着一层柔和的光晕,如梦似幻。
陈鹊填饱了肚子,散步消消食。藤妖白天睡太多,夜里很兴奋,在草地上窜来窜去。
灵都殿里,两位主事争论不休。
“我觉得她没有能耐降伏那只藤妖。”
“那可说不准。”
“你高看她了。”
“也许是你看扁了她。”
双方各执己见,解决的方式一如既往,先押注,再求证,愿赌服输。
转眼一个月过去,陈鹊迎来第一次考核。
推开殿门,她呆住。
只见大殿的顶部显出一幅巨大的双鱼图,图案缥缈,缓缓转动。黑白两颗鱼眼发出两束白光,光芒笼罩着地面的香炉。一炷高香变成了一根水晶柱,碗口粗,大概三米高。
原来它不是普通高香,而是大名鼎鼎的惊雷柱。
惊雷柱是灵都峰的镇峰之宝。当灵都峰面临危机,比如山崩地裂、邪魔侵袭之类,它会爆发出强大的灵力,为方圆百里的弟子筑起结界。平时峰上有异动,也会发出嗡嗡声以示提醒。
更多的时候,它被用来检测外门弟子的修为。
测试的方式很简单,双手握住柱子,凝神运气,柱子水位上升,表明灵力增长,水位达到顶点,水花溢出来,意味着突破了出境。
陈鹊握住惊雷柱,水位肉眼可见在上涨,速度不快,但也令人心潮澎湃。
又高了一点,还在往上......继续,加油,不要停!
到达将近一米的位置,水位静止,任凭她怎么运气,就是不再向上。
结果不如预期,陈鹊沮丧了片刻,又重新振作。家一定要回。关必须得闯。这次不行,回去奋斗,下次再来。
她拜别两位主事,脚底生风,前往凫渚。
树林里,有人堵路。
这段时间,沈肃和章平时刻留意黄雀。
凫渚的人里,除了鹿苑,就属她最用功。可惜,刻苦在天资面前,不值一提。暗地里见过几次黄雀出手后,沈肃觉得她比自己弱太多,想冲上去报仇,却被章平拦住。
章平认为,黄雀平时可能有所保留。来到剑宗,应该没有人愿意只做外门弟子。面对惊雷柱,想必黄雀会使出全力。如果她顺利过了关,他们只好再想办法,要是没有,便不必再忌惮她。
眼下人回到了凫渚,两人做足了一雪前耻的准备。
杀鸡焉用宰牛刀。沈肃说:“章平,你先上。”
章平得令,直接出剑。
剑光逼近,陈鹊急忙闪开。
这场架迟早要打,她心知肚明。
最近常见“两根竹竿”鬼鬼祟祟,她生怕遭到偷袭,还好他们没有玩阴的。
对战了十几个回合,陈鹊发现,她竟然有点扛不住章平的剑势。
那晚冯宝说,章平天资挺差的,修为一般,她以为她能轻松战胜他,哪知道,是她天真了。
陈鹊节节败退,不禁怀疑人生——难道自己在这里是垫底的存在?
树林里聚集了不少人。
观众到场,沈肃嘴角上扬,到他一展风采的时候了。
“章平,速战速决!”他想让黄雀匍匐在他脚下。
章平不打算停手。黄雀打了他的脸,伤的是他的尊严!他越打越起劲,剑刃用力一劈,击出一道锋利的灵力。
剑气太盛,陈鹊抵挡不住,一下子被冲到十几米外。
“哐——”身体撞上树干。
“咚——”跌落在地。
声响震耳,灵都殿里,坐在木椅上的孟逸嗖地站起身来。
同门互斗,犯了大忌。她必须干预。呵令散开不够,得亲自前去。
金翎摆一摆手:“别急。再看看。”
孟逸犹豫了一下,又坐回原位。
树林上方,章平居高临下立在半空中,神色轻蔑。陈鹊想一骨碌爬起来,可手臂被剑气击中了,痛得使不上力气,只能硬撑着站起身。
木剑断了,没了武器。有也没用,打不过就是打不过。
腰带落在手上,成了一把翠色长剑。陈鹊心头一喜。
藤妖一肚子怒火。好梦做到一半,被硬生生吵醒,它睁眼一瞧,又是这两个二愣子,没眼力见的东西,得狠狠抽他们一顿。
“你怎么回事?快拿出当初欺负老子的本事收拾他们!打回去!立刻,马上!”
陈鹊:“......”
“你还不求饶!”
章平一脸桀骜,心中前所未有的畅快。
黄雀明显不是他的对手。出身贫寒和资质普通给他造成的压抑情绪终于有了宣泄口,他再次出招,非逼得黄雀下跪不可。
剑光袭来,陈鹊赶紧用翠剑阻挡。
然而,她和藤妖之前没有打过配合,加上手臂疼痛,挥出来的效果和木剑相差无几。仅仅三招,她又跌落到十几米外。
陈鹊吐出一口血,挣扎了几下,爬不起来。
藤妖恨铁不成钢:“你真是个废柴!笨蛋!弱鸡......”骂了几句,干脆单独冲锋。
片刻后,它也被击倒在地,郁闷得想去撞树。
麻子脸有几分能耐,看来小瞧了他。但是,他厉害有什么用?我们有仙师!
“求助求助,快点求助!”藤妖喊。
陈鹊摇头,顾瞻没有出声,多半是在静养。虽然不甘心,但她希望两位主事能现身平息事端。
孟逸在大殿里来回踱步。章平下手重了,黄雀受了伤,得养几天才能痊愈。
“师兄,我忍不了了。”
“慌什么?同门切磋,又不会伤到性命。要是换成邪魔,可不是三五天就能养好。”
孟逸张了张嘴,没有反驳。
金翎说得有道理。他的一只眼睛就是被猫妖剜掉的,后来他奋力反杀,挖了猫妖的眼睛才填补空缺。树林里的较量,和真实的战场相比,相差甚远。
“再看一下,如果章平还不停手,我立马前去。”她说。
章平不想停手。杀红了眼的人意识不到自己在触犯宗规,不管黄雀伤得怎么样,躲不开就生受着。
于是,陈鹊刚踉跄着站起身,就看见一道剑气向她冲来。
她想躲,可双腿死活使不上力,顿时心凉。完了,要被劈成两半了,真对不起宿主!
杀气迅速逼近,十米,五米,两米......
说时迟那时快,两道剑光倏然出现,挡在陈鹊前面,像一面坚固的墙壁,把腾腾杀气拦截在了另一边。
随即,两位主事现在半空。
孟逸怒不可遏:“放肆!”章平竟然敢下死手,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金翎没有作声,只是长袖一挥,拎起章平去关禁闭。
孟逸瞪一眼沈肃。沈肃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声。
“你好自为之!”孟逸呵斥,“还不滚?”
沈肃两股战战,脚底抹油跑开了。
陈鹊惊魂未定,几乎忘了呼吸。
孟逸飘然落地,递上一包丹药:“每天一颗,直到痊愈为止。”黄雀半天不接,显然吓愣了,她重重咳嗽一声。
陈鹊回过神来:“谢谢师姐。”
孟逸心想,黄雀看着柔弱,骨子里有一股威武不屈的倔劲儿,挺好的。“需要我送你回房间吗?”她柔声问。
陈鹊站不稳,但调息一阵子能恢复力气,说:“谢谢师姐,不用了。”
孟逸:“有问题随时叫我。”
保护外门弟子是她的职责。当初是自己申请来做这些,得把事情办好。她说着,又递上一个布袋。
灵都峰每月会给弟子发放一包灵石。不多,仅有三颗。灵石在邙山用处不大,等将来到了市井,可以拿它购买东西。
陈鹊心里乐开了花。剑宗不愧是天下第一的修仙大派,免费教学、包吃包住、赠送丹药不说,还定期发钱,福利好得不要不要的。
“谢谢师姐。”她双手接住。
“有件事情要问你。”
气氛瞬间变冷,陈鹊心塞:“师姐请说。”
孟逸看一眼盘在地上抽搐的藤条:“它为什么跟着你?”
“我打败了它。”
“确定?”
陈鹊举手保证:“确定肯定以及坚决不否定。”
孟逸轻叹一口气。搭档了几十年,赢过金翎的次数屈指可数,怎么总是自己押错注?
孟逸离开,陈鹊吃了一颗丹药,原地打坐。
日落西山,身上的痛感减弱,她想削一把木剑。
“咔——”原料落地,着手剥皮。
一道剑气从她身旁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