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好一会儿,顾瞻才说:“他很狗,也很讲义气。”
顾瞻和三相遇见的地点,正是永宁城。
当年,顾瞻醒来,人在街角,衣衫褴褛,身边只有一个破碗,碗里空空如也。
宿主是个乞丐,多半是饿死的。
三相也潦倒,刚满十岁的孩子,没有亲人,混迹在人群中小偷小摸度日。
为了解决温饱问题,顾瞻找了一份工作——跑腿送货。东西不重,大多数是信件、包裹之类,范围在京城方圆三十里。他没有灵力,也没钱买马,全靠两条腿,忙忙碌碌一整天,赚的钱勉强糊口。
一天,三相把魔爪伸进了他的口袋。
顾瞻说:“他年纪小,我本来不想计较,但他实在不是个东西。”
毓秀坊里有个叫“粒粒”的女孩儿,隔三差五给情郎递信。顾瞻担任“信鸽”。三相偷钱的时候,把信一并偷走了,还把信的内容传得满城皆知。
“然后呢?”陈鹊问,“你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顾瞻说,“我被毓秀坊的老鸨派来的人揍了一顿,断了一条腿,大家都以为我和粒粒有私情。”
“肯定很疼。”
“还很憋屈。”
“三相呢?他照顾你了?”
“嗯。他照顾了我三个月。”
三相做小偷水平不高,时常被抓住,挨完毒打,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的。瞻开启唠叨模式,天天劝三相改邪归正。三相听不进去,让顾瞻闭嘴,拿脏抹布塞他的嘴。听烦了,就趁着顾瞻没有防备,用力捏他的伤口,疼得顾瞻嗷嗷叫。
一段时间后,三相妥协,也去跑腿。钱不多,好在用起来心安理得。三相给顾瞻买饭买药,两人一起熬过了最艰苦的岁月。
陈鹊:“想不到,端方持重的三相尊者,曾经也是个熊孩子。”
顾瞻笑:“从那以后,我们就是好朋友了。”
陈鹊:“那他怎么没有和你一起到剑宗?”书上没有这些内容。她看过的故事里,三相和顾瞻一出场,就分道扬镳了。
“这件事,还得从粒粒说起。”
半年后,粒粒被情郎嫌弃,受了情伤,割腕死了。三相自责得跳了河,忘忧路过,救了三相,三相就剃度了。
“而我......”顾瞻停顿了一下。
话题有些沉重,陈鹊握住顾瞻的手。
缓了一口气,顾瞻说:“我心里也不好受,毕竟信是从我手上丢的。死掉的女孩儿,老鸨不负责下葬,派人扔到了城外的乱葬岗。我去找粒粒,想让她入土为安,算一点弥补,结果,半夜三更,遇到了师父。”
“红叶元君是在乱葬岗里收你为徒的?”
“不是。乱葬岗里邪气很重,她那晚在荡浊为清,叫我赶紧走。我走不快,被她一扇子掀飞,撞到树上,昏了过去。”
“粒粒呢?你找到她了吗?”
“没有。我醒来,又去了一次,找了一天一夜,没有找到她。”
“怎么会这样?”陈鹊以为,尸体被野猪吃掉了。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粒粒还活着。”顾瞻说,“你猜她是谁?”
“确定死了?”
“确定。”
陈鹊想,死了还能活过来,说明女孩儿有修为,多半是换了个宿主。
“她现在还活着吗?在剑宗?我见过她吗?”她问。
“她还活着。在剑宗待过。你没有见过她。”
在剑宗待过。过去式,意味着后来离开了。陈鹊大胆猜测:“胡骊?”她有九条命。
“聪明。”
千机盘可以追溯历史,顾瞻编纂剑宗史料的时候,顺便看了一下妖族的过往。他看到胡骊的生平。有两年,胡骊溜到人族的地界玩,化名粒粒,住在毓秀坊。
“她后来认出来你了吗?”
“没有。我们再见面的时候,她挺生疏的。”
“认出来也没有关系。你无意中犯了错,间接导致她丢了性命。多年后又救了她,还把她带去剑宗养伤,还清了。”
仙灵岛一战,千里冰封,寒气弥漫,胡骊逃得慢,被封印了半边身子,是顾瞻冒着生命危险,把她拽出了冰窟。
顾瞻感慨:“世间的事,就是这么奇妙。”
陈鹊:“胡骊就是粒粒,你有没有告诉三相?”
“告诉了。刚说完,他就要和我掐架。”
“他后悔出家了?”
“没有。他只是手欠脚痒,一逮着机会就和我斗。”
回忆起三相,顾瞻心里高兴。他们是患难与共的兄弟,是他在这个世界最初的奇遇。
陈鹊觉得,真实的三相,比书上生动太多了。“一代高僧,荷佛家业,续佛慧命,为了救拔众生脱离苦海,任劳任怨,无悲无怒。”这样的记述,太过呆板。听完故事,她很想见一见这位尊者。
顾瞻:“过几天就见到了。”
陈鹊满怀期待,又想到一个问题,正要问出口,两小只来了。
阿花睡饱了:“你俩腻歪在一起,一会儿皱眉,一会儿笑的,打什么哑谜?”
陈鹊:“你猜。”
阿花:“......”转头指使藤妖,“大奔,快去撬开她的嘴。”
藤妖:“姑奶奶,你清醒一点。是我受制于她,不是她受制于我。”
“也是。”阿花揉一揉眼睛,“等我吃饱有了力气,我去撬开她的嘴。”
阿花和藤妖去洗漱了。
陈鹊问顾瞻:“我不会打不过阿花吧?”
“你能打倒几十个她。”不远处投来两束寒光,顾瞻说,“下手轻点儿,不然不好跟莫长老的在天之灵交代。”
“小看谁呢?你给我等着!”阿花跑去厨房干饭。
藤妖:“好端端的,怎么就约上架了?”
院子里施展不开,打架要去郊区。陈鹊想叫上鹿苑,犹豫了一下,作罢。
午后,阳光炙热,鹿苑在树下纳凉。
玉娘:“一会儿你爹来,安慰他几句。”
柳条垂落,鹿苑砍掉一段,着手编花环。
“你爹一直对你大哥寄予厚望,这两年,他肯定很难受。”
“他难不难受,与我有什么关系?”
前年,鹿政的长子鹿通突发恶疾死了,鹿氏一族哭天抢地。
“话不能这么说,你们兄妹一场......”
鹿苑打断玉娘:“我没有兄妹。你只生了我一个!”
“小时候的事,不要再放在心上了。”
鹿苑手巧,很快就编出了草帽的雏形。“娘,你想忘记,我没有意见,但我永远不会。”
鹿苑小时候常受鹿心欺负,玉娘让她忍耐。唯一反抗了一次,一把推倒鹿心,撞断了鹿心一根肋骨,于是,鹿苑被鹿通一顿拳打脚踢。
鹿心受了伤,鹿氏一族大做文章。玉娘游完街,几乎断命。
没有钱买疗伤药,鹿苑求完大夫求邻舍,迫于鹿氏的威慑,没人敢伸出援手。
万般无奈下,鹿苑去找鹿政。鹿政不在,鹿通让她磕头认错。
头磕了,错也认了,鹿苑还被鹿心逼着吞了蛊毒。
“你哪来的这种东西?”那天,鹿通也很惊讶。
“你不要管,反正这玩意儿很厉害。”鹿心威胁鹿通,“哥哥,你要是敢告诉别人,小心我在你的碗里也放一份。”
蛊虫在脸上游走,鹿苑自此毁了容。每隔一段时间,她就得找鹿心拿解药。每去一次,就受一回羞辱。鹿苑想一了百了,玉娘哭成了泪人。
“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娘也不活了。”玉娘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鹿苑不忍心让玉娘痛苦,只好保证会好好活下去。一晃,十几年过去了。
草帽编好了。鹿苑说:“娘,我出去一下。”
走出鹿府,她放眼远眺,直奔郊区。
陈鹊陪着阿花玩了几把,打成平手。
阿花:“你故意的!不使出全力,就是看不起我!”
陈鹊:“再来。这一次,我一定把你揍得鼻青脸肿。”
“来就来!谁怕谁?”阿花气势汹汹地说完,又改口,“我累了,下次再战。”鼻青脸肿不好看,她不想。
陈鹊笑:“快去吃个果子缓一缓。”
一顶草帽从远处飞来,稳稳地落在她头上。
鹿苑:“喜欢吗?”
“太漂亮了!”陈鹊说,“你怎么不给自己也编一个?”
“我不爱戴帽子。”鹿苑瞥了一眼树下的人,问,“他俩在干嘛?”
“谷枫在教大奔修炼的功法。”
“大奔,你留个心眼儿,”鹿苑说,“万一学错了,会很麻烦的。”
顾瞻晃了一下扇子。陈鹊以为他要揍鹿苑,急忙挡在鹿苑前面:“别!”
鹿苑:“放心,他伤不到我。”
陈鹊知道此刻的顾瞻伤不到鹿苑,但也不想他们起冲突。“你到底为什么这么讨厌他?”她想不明白。
鹿苑:“细说起来,说到明天早上都说不完。”
陈鹊:“你要是对他多一点了解,就会改观的。”
鹿苑敷衍了一句“哦”,说:“你们玩,我还有事,先走了。”
阿花追上去:“鹿苑,我也想要一顶草帽。”
鹿苑和阿花跑开了。陈鹊独自练剑。
一股很强的灵力从眉心传到手掌、脚心,继而遍布四肢百骸。身体冷热交织。她挥起木剑,动作一气呵成,隐约看见道树在迅速增长,灵海沸腾,空中电闪雷鸣。
“轰隆——”雷声过后,枝头长出了花苞,细细密密,指甲盖大小。
“哗啦——”浪花卷起白色泡沫。
花苞长大,随即绽放,道树上开出一朵朵鲜红的小花。
“好香!”藤妖说。
顾瞻一惊。怎么会这么快?
之前他抱起陈鹊的时候,就感觉她身上的灵力不止琼立。再怎么天纵奇才,也快不到这个地步。前后不到七年,竟然突破了香通境。
陈鹊赶紧默念口诀,收敛起香气,把境界下降一重。
她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练完剑招,双脚落地,坐在顾瞻身边。
藤妖凑在黄雀身上使劲嗅啊嗅。
陈鹊:“离我远一点。”
藤妖:“刚才有一股很浓的香味,是从你练剑的位置散出来的。”
“是吗?我怎么没有闻到?”陈鹊问顾瞻,“你闻到了吗?”
“没有。”顾瞻转头敲大奔,“又走神,该打!”
藤妖捂住脑袋:“疼疼疼!”
陈鹊知道顾瞻在说谎,但也没有放在心上。自己隐瞒在先,她感激顾瞻没有追问。人与人相处,分寸感很重要。有些话,我不说,你就不要问。问多了,你心累,我心更累。
“大奔,我们合作一把?”她说。
藤妖:“正好枫哥教了我一套狂拽炫酷**炸天的招式。”
树林上方“青龙”摆尾,红衣女子明艳如火,顾瞻感叹:“他俩的默契度好高。”
陈鹊和藤妖练完一遍,双双落地,击个掌,表示合作愉快。
“枫哥,怎么样?”藤妖一脸求表扬。
“特别好。”顾瞻鼓起掌来,“啪啪啪——”
微风习习,上空飘过几个人影,陈鹊冲他们挥一挥手。
祝余一行到了。官舍的弟子向掌门和戒律长老行了礼,看向孟逸。
“师妹,你今年愿意参会了?”
邙山有两大“宅女”。一个是梅见,自从和风吟闹掰,从此只在剑宗诸峰活动。一个是孟逸,她上一回来永宁城,还是六十年前。
那次论道,孟逸风头无量,给剑宗挣足了面子,也让师兄弟们自豪又惭愧,至今都是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
孟逸向各位师兄师姐行了礼,大家寒暄起来。
两顶轿撵停在了官舍门口。顾瞻远远看见,问:“想不想去凑个热闹?”
陈鹊:“不了吧。”她对忘弦感兴趣,是因为她和顾瞻有感情纠葛。胡骊和顾瞻,双方都没有想法,吸引力不大。
看清了胡骊身旁的少年,陈鹊一愣。
藤妖:“他......他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