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卯时,云嗣像往常一样醒来,天已经出现一点亮色,他准备出门找个地方禅坐,却被门外的景惊得一时挪不开眼,一棵巨大的丹桂树…树形粗壮笔直,伸手就能触碰低端的叶子,但树冠最高处却已经超过了房檐,看样子已经有些年头,枝头已经有一些桂花含苞待放。看枝繁叶茂之态,今年定是会繁花似锦。
云嗣跃上一个树的分□□分支也很结实,刚好可以容纳一个人。
他往四周看,周围都被茂密的叶子遮挡,是一个禅坐的绝佳之地。
很快,他就进入了虚妄止境中。
依旧是高耸入云的石峰,他还是一个石像,尚存一点听力。
那人呢?
云嗣尽力地打开五感,仍旧一无所获。他努力听得更远,仿佛在峭壁上,出现了那人的呼吸声,他听着那人一点一点靠近,直到脚步声停在了他跟前。
然后听见那人气喘吁吁,兴致昂扬的道:“宋宋。”然后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喏,你看,我给你带了花,崖上采的。”应该是那人举着花在他眼前晃悠。
可惜他什么都看不见。
“唉,可惜了,刚才上来的时候太匆忙,有几支已经断了。下次我注意点。”
然后接着听到那人咕咚咕咚喝水,过了半晌,那人又道:“已经三千六百多天了,你还不醒么。”语调有些沮丧。
“三千六百多天?”
紧接着听见拧帕子,和水滴落到地上的声音,然后就感觉脸上多了一些冰冰凉凉的摩擦感,那人用湿帕子再擦拭这尊石像?等等?!这是…触觉?
云嗣内心又惊又喜,只感觉那人一手扶着他的肩膀,一手仔细擦拭他这具石像,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耳朵…
原以为在这虚妄止境,他将永远成为一尊石像,谁知今天第二次进入,就直接打开了触觉,那下一步,是不是就应该是嗅觉和味觉还有视觉…
“这顺序,像极了人类婴童五感发育的顺序,那人说已经过去了三千多天,按照地球上一年等于三百六十五天,难道这时的我才十岁?”等等,人类…地球…什么意思啊这到底!
任他一个石像在这山巅之上呐喊,都没有人能回答他这些问题。
这些想法认知只是一瞬间,那些破口而出的新奇词汇,这具冰冷的石像,和这座高耸入云的山峰,以及千里迢迢寻他的那人,都在提醒着他,这虚妄止境,并不虚妄,甚至是比醒来后的世间万物更加真实的存在。
那人仔细地将他全身连指缝都给擦拭了一遍,全凭刚刚恢复的触感,这会儿浑身都在发痒。还好自己只是一个看不见的石像,不然定会原地打洞钻进去藏起来。
感觉那人收起了帕子,又抱了抱他,透过石头表面带来的摩擦感,
“这感觉…第一次那人也这样抱过我。”
宽大的臂膀,下巴抵着他的头,浅浅的呼吸声,全身散着温热感,“原来被他抱进怀里是这样的感觉,好温暖的胸膛”
一阵风将耳边的树叶吹得窸窣作响,一阵接着一阵,云嗣离开虚妄止境,缓缓睁开眼,树下和骞正等着他,两人相视一笑。
和骞伸出双手,道:“跳下来,我接着你。”云嗣连动作都没换,直接往侧边倒去,被和骞稳稳接住。
他们二人早饭后准备外出,刚好遇上回来的惊秋,据他所说,昨夜城中应该又死了两个孩子,今早下山的时候,正遇到那孩子的家人准备下葬,但下葬时,仅用一个纸扎的小人来代替那小孩入土,问起其原因,他的家人告知,小孩生前得了急症,上吐下泻,药石无功,他的肉身献给了土地神仙,所以用纸人贴上小孩的生辰八字和忌日来入土为安。
“尸骨无存?”和骞和惊秋在马车外,“小孩生了病,求神许愿尚能理解,可为何还要献身给土地神仙?”
和骞察觉到此事定没有表面看到的那样简单,而这几人共同之处,都与那土地神仙相关联:“惊秋,你去一趟土地庙,看看有何蹊跷之处,我和云嗣去医馆。”
“是。主子。”惊秋领命准备上马,又被和骞叫住“回来,你且先去换身好行动的衣裳再去。”
这才注意到,惊秋一早出门穿的是一身长袍,要是遇到什么危险,确实不好脱身。
和骞上了马车,瞧见云嗣一直盯着惊秋离去的方向,和骞看他微微出神若有所思,刚才的谈话没有避着云嗣,以为是他察觉到了什么,问道:“可是觉得有何不妥?”
云嗣转头朝他微微一笑,道:“没有,和大人如此安排必有一定道理。”
安排什么?还什么都没做呢,只不过就是让惊秋去土地庙…
和骞恍然大悟,盯着云嗣笑而不语,缓缓道:“我怎么闻见一股子酸味啊…”
云嗣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他的意思,突然认真起来:“你难道就不问问惊秋为什么一大早出去么?”
和骞仔细想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就闷着声音说:“嗯…惊秋他一个大男人,手脚都长在他身上,我管他做什么。”
云嗣恨铁不成钢的踢了他一脚,和骞佯装痛苦说自己腿断了,自导自演了一会儿见云嗣不上套,就正经说道:“他叫我一声主子,自然不会背叛我。不过就算背叛了我也没有关系,都是卖命的事,谁也说不准谁比谁先死。”说完还朝云嗣痴痴一笑。
云嗣蹙着眉头问:“你早知道,为何不直接挑明。既然大家各有所主,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不是更好吗?”
和骞哀叹了一声,将双手枕在头下靠着轿子,随着轿子颠簸一晃一晃的,缓缓道:“要是所有人都像你这样干净纯粹,我也不至于…”
云嗣正听着不至于什么就突然没了声音,靠过去一瞧才发现和骞已经闭着双眼睡着了。
云嗣:“…”定是昨夜没有好好睡觉。
云嗣知道这件事还是云承偷摸告诉他的,那是他们还在容水村的时候,云承有一天早上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准备出门看见惊秋鬼鬼祟祟摸出门去,惊秋在他们面前向来是光明正大的,讲话也从不避着他们。云承只是觉事蹊跷,一路跟踪惊秋到容水村江边芦苇丛里,那芦苇丛比人还高,晨风从间隙掠过惊起几只鸟,其中一只鸟却略有不同,云承认得,那是一只信鸽。
他在给谁传递消息?
云承自是想不通的,于是回去告诉了云嗣,想知道是否是和骞所指派的。
而也是那一天早上,惊秋在河道边发现了夕瑶母女。
云嗣将车窗帘子拉好,又让车夫慢些走,到城里医馆的时候,都已接近午时,半个时辰的路,走了快两个时辰。
坴正茹见到和骞来了屁颠屁颠的跑去招待,午时日头正盛,在外面站一会儿就会全身冒汗,和骞坐到椅子上坴正茹给他摇了半天扇子,给和骞和云嗣端了一碗酸梅汤,是冰镇过的,这时候喝最是解渴,云嗣喝完了一碗又要了一碗,这是第三碗了,一个劲儿说这酸梅汤当真是琼浆玉液甘甜可口。和骞在一旁看着他一举一动,什么时候开始喜酸的…
和骞歇好了,便问起了坴正茹那天晚上的情况,还让坴正茹拿来了这几日所有小孩就诊的病案和留存药方,仔细一一核对后发现,这几日只有云承在的那一晚的小孩症状几乎一致,看诊的大夫不同,所批的急症也不一样,但药方却大同小异,其中有一份落笔是浣乌霜:上吐下泻,呕逆而闷乱,手足厥冷,面色苍白,脉细弱无力,乃厥脱之症。
厥脱之症来时猛烈且异常危险,一般如果有会医术之人都可提前预防,普通人则很难辨别,大致原因是人体在大量失血失水或者受到强有力的刺激就会有厥脱的症状。
和骞将这份病案递给云嗣,云嗣看过一遍说道:“昨日我们上山遇见那两个老人,说他的孙女在家上吐下泻十余次…跟这份病案倒是一致。”
和骞拿过坴正茹手里的扇子,给云嗣扇了起来,问道:“嗯…说得不错,还有呢?”
云嗣又拿起旁边的药方看了一眼,道:“还有…他们去土地庙请过愿,既然都去请过愿,为何他的孙女没有被献身?”云嗣又想起那两个老人独自上山的目的,是去无涯山土地庙还他孙女活过来的愿望。
和骞点点头,又问:“还有吗?”
云嗣认真端详了其他几分病案,其中有一人是医馆齐渊大夫落笔的,大致写到病患良儿已经病入膏肓无药方可治。“这位叫良儿的病患你可还记得?”云嗣抬头将病案递给坴正茹问道。
坴正茹歪头想了想,道:“良儿…哦记得记得,就是那晚云承小师父让与位置的那位,我记得…她是她爷爷抱着来的,这里面症状最严重的就属她了。”
云嗣道:“那为何良儿又突然活过来了呢?”
和骞手中的扇子停顿了一下,然后道:“嗯…你说得在理,既然如此,那我们就…”
坴正茹和云嗣一本正经地听他接下来的打算,他却道:“我们就先去吃饭吧,我饿了…”然后一脸可怜兮兮样看着云嗣。
云嗣摇摇头笑而不语,任由和骞拉着他往外走,坴正茹像是见到什么秘密似的,用双手捂着眼睛非礼勿视不敢再继续盯着看,但是欣喜却从嘴巴里溜出来…脸上的褶子便又多了几道。
他们步行穿过医馆所在的巷子,巷子两边都有香樟树木替他们遮挡毒辣的太阳,巷子尽头有一处不大的酒馆,这会儿午时还未过,酒馆依然嘈杂,小二找了一处挨着窗边的雅座,雅座连着大堂,大堂里有几些个汉子,其中一人同他同桌的人小声道:“哎,你们听说了吗,那土地庙又开始吃孩子了。”
“是啊是啊,我也听说了,昨晚儿我隔壁的李老太爷他们家孩子就没回来,他们家三代单传,那孩子,就那样了。唉…”
“可不是嘛,这些天前后那么多孩子没有回来,到底是人吃人还是神吃人,谁说得清楚呢!”
“嘘嘘嘘…这话可不兴说,你到底是不要命咯,”
那人才知说错了话连忙捂住嘴,四处张望,生怕是有心人听了去,其他几人也因此不作声,自顾自地吃起了桌上的菜。
云嗣也跟和骞使了一个眼色,是想他赶紧吃了走,这里人多口杂,有事也不好详谈。
谁知和骞竟然直接站起来去了大堂,拧着那把玉色长剑,直接将刚才说错话那人往桌子上一扣,其他几人闻言色变纷纷后退跑得没了影子,被扣着那人吓得死闭着眼连忙道:“官爷饶命啊,小人心直口快,说错了话,还望官爷开恩呐!”
和骞厉声道:“你是如何得知不是神仙所为!”,然后又把人往死里压了一压,只留有一口气掉着回话:“官爷…饶命…我也是道听途说,胡乱说的,前几日…在拍卖行…听…听一个小兄弟吃酒时说的…”
和骞继续问:“那人姓甚名谁,是何职位,家住何处!”
那人就在断气的边缘,整个脸被憋的通红,痛苦难忍道:“叫…叫李大海…是拍卖行跑堂端茶递水的杂役,家…住…”还没说出家住哪里,人就直接晕过去了。
云嗣见状赶忙过去探了那人的鼻息,呼吸尚存,在那人面前丢了一块碎银子,就拉着和骞直接溜了。
街道人来人往,云嗣只好把人往巷子里带,和骞不明所以跟在后面,话都没问完就被云嗣扯着出来了,在后面嚷嚷道:“他还没说完呢,现在是他晕了,就算是死了也得把话说完了再死。”
云嗣连手带人把和骞扯到面前背靠着墙,“是是是,你厉害,和大人最厉害了…”
和骞知道那语气也不像是在夸他,撇了撇嘴。
云嗣温声道:“那人一看也就是寻常百姓,茶余饭后有个闲心思也实属人之常情,你若这样直接上去行凶扣人,还给人家弄晕了,这案子只怕查起来更难。”
酒馆人多眼杂,什么人都有,本来大家对此事就有所怀疑,这样打草惊蛇,对方必定会将证据铲除干净,死的人就更多。
和骞连忙陪着笑脸,道:“我这不是看你着急嘛,你一会儿神色紧张,一会儿又对我挤眉弄眼的…我以为,你直接让我上去拿人呢…”说完自己也不好意思笑笑…
云嗣道:“…总之往后对平常百姓不要这样蛮横。”平常百姓命如草芥,是人人都可以欺压的对象。
和骞看他若有所思,也从中明白,仁爱之心不能只是宣之于口,还要言出必行敢作敢为。
和骞将脸凑近打趣道:“那我不对别人凶,难道要对你凶啊…”
云嗣摇摇头转身就走,心想这人又要开始耍无赖。
和骞追上去,将手搭在云嗣的肩膀,被云嗣拿开。他又将手放到云嗣头上,又被云嗣躲开说和尚的头不能随便摸。和骞又开始无赖起来,问那可以摸哪里,云嗣不答快走了几步拉开了距离…
在医馆看病案的时候,和骞将良儿的大概住址记了下来,这会儿一家一家询问,终于问了一户人家给他们指了地方,那是一处难民聚集地,是属于当地流民或者孤寡老人流离失所的孤儿的居所。
说宅子也不像是宅子,因为东边塌了一处,但看建筑形态,确实跟当地富豪所住的宅子有些相似。
但一眼望去院子里晒满了衣物,已经找不到这处宅子原本的路,角落里堆着各种奇怪的杂物,斗笠蓑衣与鞋袜放在一处,蔬菜与一些剩菜残根放在一处…
他们看了一圈,一个人都没有…
和骞将云嗣拉到他身后,一手按住刀柄,两人就这样在晒满衣物的院子里穿梭。
直到上了台阶,看到一间房,房门紧闭,但未上锁,和骞本想直接破门而入,想起刚才云嗣的一番言辞,改为了轻轻扣门,朝里面问道:“请问有人吗?”里面应了一声问:“咳咳…谁啊?”
片刻后,里面的人来开了一个门缝,挤出一个脑袋出来,眼下挂着两个大大的发黑的眼袋,花白的头发乱中有序的束起,正打量着和骞他们。再片刻后,那人欣喜道:“原来是公子!”和骞还一脸懵,云嗣就先行了一礼问候道:“老人家,好久不见。”
听到他叫老人家,和骞才反应过来,这就是他们要找的人,良儿的爷爷!
那老头把头重新收回去又捯饬了一下门闩,门重新从里面打开,和骞往里面瞟了一眼,屋里的大致情形被唯一的一盏灯暴露在眼下,只见一张桌子,三把椅子,一张拉着围幔的床就是全部了。
那老头看见身份尊贵的两位客人,又撇了撇屋内,实在不好意思请人进屋。便索性站到门外说起了话,那老头是良儿的爷爷,叫周旅,和孙女良儿还有结发妻子兰信芳相依为命,是玻州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世代为农,儿子年轻时因寒门出身仕途不顺,在外自缢而亡尸骨无存,儿媳孙氏外出寻夫也下落不明。家中的田地祖宅都被官家强行征用霸占,才住到这里。
交代了这么多,也没有见这两位贵客要走的意思,在这样的地方居住,不愿意被任何人盯上,只能苟且偷生。
和骞看了一眼其他屋子,仿佛有千万只耳朵在贴墙偷听他们的动静。也索性直接走向屋内,在唯一的一张桌子前坐下来,周旅起了一身冷汗,颤颤巍巍跟人进屋后关上了门。
这是还要他说出更多事情的意思。
他躬着身道:“两位大人,您们有什么事情您尽管问吧。”
云嗣彬彬有礼上前去扶起周旅,有把他安置到凳子上坐下:“不着急老人家,慢慢说。”
和骞显然不习惯这样与人问话,虽如坐针毡但也异常克制,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因为事务司的名头比什么都好使,是一把悬在杀人者头上的刀。
“老人家,那日我师弟与你相遇在医馆,可否将良儿那日的情况再仔细与和大人再说一遍。”云嗣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周旅:“大师严重了。那日与小师父相遇实乃良儿命不该绝,若再晚一步问诊,可能命不保矣。”他又准备起身对云嗣行礼,被云嗣按下。
周旅继续道:“我们一家三口生活在这样腌臜的环境中,生病乃是常事,春又生医馆只要见着我们看病 ,不止不要药费还会多抓上几副防止风寒感染的药。只是那次良儿病来得蹊跷,这几日我也听说,很多孩子都得了跟良儿一样的怪病,而且病的时间差不多也在同一个时辰内。”
和骞大致是听到蹊跷两个字,瞬时来了一点兴致,以前只看结果和只听重点可没有这样的机会在这儿听人废话。心道这老头也果然是个聪明人,几句话就说到了点子,所以他顺着话问:“有何蹊跷?”
周旅看了一眼和骞,继续道:“不瞒大人,生病前几日,良儿曾和她的玩伴一起去过县令府中。究竟是哪一日我不记得了,我和她奶奶整日都在忙农活,实在有对她疏于管教。”
和骞又问:“那你是如何得知她曾去过县令府?”
周旅:“她病的第一日,就上吐下泻了好几次,我本以为就是平常吃坏了肚子,去找隔壁的李二家借一点止泻的药,才得知他儿子李三也上吐下泻,李**问之下他才说出和几个孩子去了县令偷吃当日宴席被丢掉的残羹。”
说到这儿周旅突然哦了一声:“我想起来了!应该是县令府中宴请当地乡绅富豪那日!”
一个人空口无凭,证人的言辞也需要多方求证验明真相。
云嗣问:“那李三呢?现在何处?”
周旅摇摇头,叹息道:“哎…昨儿死了,今早就下葬了!”
看来那在酒馆“不要命”之人说得不错,李三就是李家三代单传的独苗。
但现在死无对证。
云嗣又问:“老人家,你刚才说,除了良儿和李三,你还知道有其他孩子有一样的症状,你可都认识?”
周旅刚从悲痛中缓过来,仿佛又陷入了更深的悲痛中,他道:“认识…可…他们也都在前后那几日,相继死了。”说完用袖角擦了擦眼角的泪。
听到这个消息云嗣有些失落,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而和骞却毫不意外,一脸平静仿佛对周旅的话未卜先知。
和骞问:“老人家,我来时听传闻说那些孩子都是被土地庙吃了的?所以尸骨无存,下葬时都用纸人代替,那土地庙果真如此神奇?”
周旅有些激动地道:“什么神奇不神奇,能保佑大家平平安安的才是好神仙,像这样吃人的应该是鬼神才对!”
和骞:“愿闻其详。”
周旅语气缓了些,叹息道:“我们这儿大约三年前开始流传着一个传说,家中要是有得了重病且无药可医的孩子,家里人便会带着病重之人上土地庙请愿,把孩子放到棺材里,再独自放在庙中,做出被家人丢弃之情形,土地神仙看了生了怜悯之心,便会下凡施法救治。第二日家里人再次上山去接,如果孩子和棺材依然在庙中,就说明病已无大碍便可接回家中。若孩子和棺材没有在庙中,乃是神仙也救不回来了,而作为答谢,孩子将会献此肉身,以慰神灵辛劳。”
这样荒唐的传闻和骞见怪不怪,因为对于居住在难民营的他们来说,遇事时只要求助神灵,便可消灾解难。
云嗣大致是被冲击到,此时微闭双眼手中转着念珠,一句一句念着阿弥陀佛。在原来那二十年的光阴里,他是离神最近的人,日日在神仙的眼下诵经念佛,为庸扰之人答疑解惑,从不曾听过神仙会吃人,还是骨头渣子都不剩的那种。
和骞眼睛看了一眼那床,黑紫的帷幔把床上的东西包裹得严严实实。他又接着问:“那良儿是被神仙下凡救回来的那一个?”
周旅摇摇头,坚毅道:“不,我没有带她前去,我…独自前往的。”
和骞又看了一眼那床,依旧把里面的东西包裹得严严实实,甚至连呼吸声都没有。
瞬间他生出一个想法,他趁周旅还沉浸在刚才的情绪中,一个大步上前,掀开了那帷幔。
只见一个小女孩,面色苍白,嘴唇乌紫,毫无生气平躺在床上,被各种黄色符篆贴满了全身。
周旅也反应过来,慌忙跑到床跟前,一把推开和骞,对着那具人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又迅速拉好帷幔。和骞被眼前的一幕惊呆愣在原地,又被突然推开踉跄后退了几步,云嗣正准备上前接住他,和骞就已经反应过来站直了,云嗣放下空着的双手。问道:“你没事吧。”和骞摇摇头,道“没事。”
周旅惊魂未定擦着额头的汗水,哆哆嗦嗦站在床前,朝和骞拱手行了一个大礼,道:“大人,切莫惊动良儿。”
和骞问:“她到底是死是活?”
周旅慌乱答道:“当然是活着的大人。只是…只是”
和骞怒道:“那为何给她全身贴满符篆?”
周旅吓得直接双腿跪下,含泪道:“大人,小人也有苦衷啊!”
和骞呵斥了一声:“你还不快速速招来!”
周旅在地上哭哭啼啼的好一会儿,道:“一直以来,我自是不信那神仙救人的传闻的,且不说被救回到孩子寥寥无几,就是那山,我一人也把孩子和棺材带不上山。但那日,我想试一试。我代替良儿独自上山去求愿神仙保佑,我留信芳在家照看她,上山前,我将良儿放与棺材中,等我晚些时候回到家中,依照传说将棺材打开,就看见她从棺材里爬了出来,在屋子里发疯似的乱喊乱叫,我一看这情形不对,就和她奶奶将她绑起来放到床上,请来了郎中,郎中却说良儿没有心脉了!让我准备后事。可我和她奶奶就这一个孙女,先前的动作虽然有些疯癫,但绝对不是一个已死之人能做出来的,所以…所以,她只是晚上闹腾一些。白天基本上像睡着了一样…”说完又跪着向前跪走了几步,道:“大人,良儿绝对不会伤害别人的!”
可是没有人敢保证,这样的人不会伤害别人。那满身的符篆便是证明。
云嗣上前将周旅扶起,温声道:“老人家,贫僧法号云嗣,我师弟法号云承。是从云真寺而来,若您信得过我,我便即刻传信于我师弟,为良儿诵经超度,令她早登极乐。”
周旅听闻是云真寺,恍然抬头,像是定住一般,重新将云嗣打量了一翻,最后把眼睛移动到帷幔。恍恍惚惚地点了个头。
周旅上一次听闻云真寺这三个字,还是在十多年前。那只是一段偶然的缘分,上山采药时得游历的一位高僧所救,那人临走时只道来自云真寺,就连那人法号都不从得知。
和骞看他突然安静下来,又上前去查看了一遍帷幔中的人,只要把符篆掀开一些,不难看出这是一个死人,四肢已经出现了大大小小的黑斑,发尾是浅浅的朱红,他凑近去看了看她的耳朵,耳道里面长出一丝丝青灰色毛来。他又去撩开眼皮,眼睛黑沉沉的一点光都没有。
“这是···罗刹?”云嗣不知何时站在了旁边,问道。
和骞嗯了一声,道:“还不完全是,在棺材里呆的时间不够。”
罗刹鬼的在西南流传比较广泛,入土三年尸身不腐便会化身罗刹恶鬼,黑身,朱发,绿眼,或飞空,或地形,捷疾可畏,以人血肉为食。但眼前这位,显然还不到火候。
和骞重新拉好帷幔,便转身出去传信。云嗣留在屋中照看周旅以免再次发生变故,等和骞一走,周旅便扑通一声跪到云嗣面前,磕了三个响头,云嗣先是一愣,后赶忙将人扶起:“老人家,万万不可,您这是···”
周旅慌不择言,显然有些激动:“大师勿怪,都是我老眼昏花有眼不识泰山。我想请问大师,十多年前,云真寺是否有一位高僧曾下山游历?鹤发童颜,留着一缕白须。”
云嗣忽的放大的眼睛里多了许多光亮,比周旅更加激动的反问:“你认识我三师父?”
周旅可惜地摇摇头道:“不认识,只是有幸被高僧所救,就连他的法号,都不曾得知,这些年我四处寻找,始终无果,他临走时是告诉我来自云真寺,让我不必报恩。”然后深深地对云嗣弯腰行了一礼:“还请大师告知我高僧法号,来日我将为他日日祈福。”
云嗣从刚才起左手就一直在发抖,随即而来的是熟悉的刺痛感,这次顺着手臂,直通心脏的位置,随着周旅一点点地说下去,像是千万条鞭子不停地在他心脏抽打,眼里的光也慢慢暗淡下去,他想扶起周旅,却发现自己软弱无力看哪里都是重影,他定了定神,像是再次接受了那个事实,缓缓道:“三师父法号天吾。心中有天地,豁然而通达。”然后就看见面前的周旅变成了两个,最后的余光中瞧见从门外跨进来一人,超凡脱俗,风度翩翩···
云嗣醒来时在春又生医馆里,瞧见窗外的斜着的光就知道太阳快下山了,而街道还散着最后的暑气,房间空无一人,此时感觉神清气爽,以往的头疼脑热手臂刺痛灼热像从来未曾有过,他举起左手撩开衣服查看伤势,原先的大块红斑红疹全都消失不见,就连原先那个蛊虫的印记都恢复如常。
这是····在做梦?
正当怀疑间,听见门外有人谈话。
“他当真没事?”是和骞。
“你是问什么?”
“中蛊。”
“我不是说了吗?他没有中蛊。”
“那他为何前面屡次高热,还险些···”
“只是被那虫子咬到了血脉,感染而已。症状与中蛊之人颇为相似。因他体质弱,如同一个十岁小孩的根基,所以感染后症状自然会更严重一些。”
“那他以后也不用解蛊?”
“九爷,你到底怎么了?你已经向我确认三遍了,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他没有中蛊。”
“无事···我只是,心里高兴。”
“你那眉毛都拧得跟绳子一样了,我可没看着你有多高兴。”
“对了,你先别告诉他,他没有中蛊的事。”
“九爷既然吩咐与我,我又岂敢不从。告辞。”
另外一个人的声音云嗣并未听过,但也能从这对话猜出七八分,应当是浣乌霜的师父,月乘歌,只是···竟然是个女子的声音。
她说云嗣没有中蛊,其实细细想来,云嗣除了手臂的外伤和高热症状,其他中蛊的迹象也确实没有,除了···中蛊之人,会心仪于中蛊后经常相处的那个人,就像李愿澜和容星回。
在原先很多次都笃定,那些情动,和对对方的魂牵梦绕,都只是基于中蛊的原因,但两颗心贴着相撞的那一刻,又将这些大道理全都推翻,时而清醒,时而沉醉其中。
直到此刻,这层纸终于破了,原来被隐蔽起来的都随着撕开的口子宣泄而出。
云嗣不敢再继续往下想,他把被子盖过头顶,就像要修复那层纸一样。他需要时间整理和消化又或者干脆扼杀在脑子中。
他什么时候对和骞有这种感情的?恐怕他自己都不清楚,甚至某些相贴近的时刻,他只是觉得他本身就属于对方。
而门外的和骞内心何尝不是又悲又喜,他是唯一一个在这场已知答案的游戏中清醒的人,从前他笃定对方只是中蛊而情致,所以一切都可以不作数,而现在,他又将重新面对一次抉择,是和往常那样奋不顾身,还是就此终止,将一切归于平淡?
若对方是因中蛊而心许于他,蛊毒解除这份情也自然不会存在,那么对方依旧可以做回他自己。
但现在月乘歌告知他,云嗣没有中蛊,那么那些对他的情动又是什么?难道···
和骞不敢再往下想,他一颗心揪成一团卡在嗓子眼,有些难言。
云嗣听见和骞推门进来,迅速将被子盖回胸前,双眼微闭假寐,他还未做好准备如何面对和骞,但和骞并未到内室,只是隔着屏风看了一会儿,看着躺着的人安然无恙便放心离开了。
整个下午,云嗣一步也没有走出这间屋子,还是后来云承替良儿诵完经来叫醒的他,此时已经快过戌时了,他独自在房中用了饭,和骞派人来传话,惊秋急报要即刻回山庄。
三人架马车而行,云承得知云嗣下午又病了一场,去找了一辆很宽敞的马车,又怕车夫驾车不够稳当在途中太颠簸,于是亲自在前头指挥。
这架马车比以往的马车都要宽敞,云嗣瞧着和骞正襟危坐在他对面,头仰着闭着眼,后背紧紧贴着墙壁,膝盖微微倾向一侧,像是一根紧绷的弦有意避开与他触碰。
云嗣想起上一次也是和他这样对坐,和骞膝盖在马车摇摇晃晃中有意无意地去挨他,又说马车太小,最后非要和云嗣坐在一起。
云嗣试探性地往前伸了伸脚尖,装作是无意碰到和骞的腿,对方却像受了惊的兔子,马上换了一个坐姿,贴着角落。
第一次试探就以失败告终,云嗣也没有再继续纠缠,默默收回腿,
两人都很有默契的一路无言。
到了别庄和骞头也不回转身入了内院,理由是要把惊秋找来问事。
云嗣跟云承一起,坴鸳也跟了过来,三人就这样游走在别庄中,坴鸳叽叽喳喳地跟云承打闹,云嗣只好对别庄的风景欣赏起来。
他们一路往上行,一条长长的走廊将前院一分为二,左边是以一片荷塘为中心而建的合院,塘中有一个湖心亭。
而右边是以一片红梅树为中心的合院,已是八月初秋,茂密的绿叶还将整个院子填的满满当当。
再往上行,是一个以一棵巨大的银杏为中心的圆形合院,此时的银杏只有叶尖的一点金边。再往上,就是云嗣跟和骞居住的内院,以一个千年丹桂为中心的合院。远远的就能看见和骞房中的灯光亮得有些刺眼,云嗣打发了云承和坴鸳,自己一个人悄悄回了房,没有点灯。
他将自己没入黑暗中,眼却忍不住往亮着的方向张望,在这黑夜中,那屋子是唯一的光亮,虽然有些远。
片刻后,惊秋推门而出,再片刻后,屋里灯灭了,出来一人,是和骞。
这么晚了,还要出去?
和骞疾行而来,路过云嗣门口,突然将脚步停顿在刚关上的窗口,云嗣躲在屋内,没有看清和骞的表情,只觉得声音淡淡的,他道:“怎得不开灯。”这不像是在问一个问题,更像是对着屋子自言自语。
但片刻后,他又道:“我有些话要与你讲。”这是笃定屋子里有人,明明将屋内偷听的人抓了个现行,屋外的人却像鼓起很大勇气做了一个决定似的,但又有些颓然的语气道:“无论事情如何发展,我都不后悔。哪怕重蹈覆辙千千万万次,我也会依然选择有你的那条路。”外面的呼吸声加了些鼻音,混合着傍晚的初秋的凉气。
突如其来的剖白让云嗣有些站不住,顺手扶了旁边的窗,发出了响声,偷听的人终于自己漏出了马脚,他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轻轻的拉开窗户。
跟和骞四目相对,一时间也无言。
不知何时,外面起了风,一丝淡淡的桂花香游走在空气中,不太明显却又很招摇。
“那个··和大人是要跟我一样入云真寺么?”云嗣以为和骞说的选择他的那一条路,是这个意思,所以他很认真地问了一句。
和骞闻言一顿,眉眼一弯,话音带着笑意:“如果大师还要住在云真寺的话,我不介意。”
云嗣见他心情好了些许,正想要再说会儿话,就听见外面马蹄声渐近,和骞看出他的心思,便道:“我和惊秋要去查看土地庙,你要一起么?”
“好啊。”
因为事先没有和惊秋说云嗣也要同行,只备了两匹马,云嗣只好跟和骞同同骑一匹。
之前虽然两人互通情谊,但也未曾在亲近的人表现得这么亲密,反而是有意掖藏。
不过惊秋并未太过惊讶,从看见云嗣出来就拉开了距离。一路只跟着,快到土地庙无涯山时,惊秋才追上来,提醒道:“主子,前面就是无涯山土地庙了,有一段陡峭的下坡,只能步行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