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界 第7章 第 7 章

昨夜一场黑市清洗，申行几乎调动了所有城卫，奈何涉事的妖怪太多，就像篷布兜不住雨水，终是有一大批妖怪逃了。

柳情作为右副卫，也是一夜未眠。

她相貌姣好，是一只优雅的黄鹂，褐色的眼睛，看人的时候，总是自下往上睨着，透着无辜，也透着骄蛮。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小瓜子脸，再加上少有的青白色皮肤，成了一众糙皮壮汉中适合供上案几，装点清水的瓷瓶。

说是瓷瓶也不合适，柳情对差事还是尽职的，有什么做不好的就去找她的北城卫长母亲，母亲一出面，堂尊都得哄着她。

万妖城所有女妖都羡慕她，可情爱误妖，正如她的名字一样，她对一只妖留了情，选择暂时搁置她高贵的身份，一心要尝一尝爱情的苦。

在她不大的脑袋里，她计划好了一切，先入城卫与他培养感情，再在他落难时从天而降，最后当他爱上自己时道出真相，在耳边告诉他为了爱他，自己牺牲了多少。

可见柳情是只精于算计的鸟妖，可惜她的算计只在于那份长远的畅想里，在黑市，她被妖怪耍得团团转。

本是主动请缨捉拿往北边叛逃的妖怪，结果只是把妖怪撵到了石洞里，妖怪死活不出来，她守了一天一夜，毫无办法。

下属提议用火烧，柳情不敢，万一妖怪烧死了怎么办？下属提议攻进去，柳情不敢，万一自己人死了怎么办？下属提议死守洞外，等里面的妖怪弹尽粮绝，一举拿下，柳情不愿，太累了，她要休息。

于是，柳情想到了一个绝好的主意，佯装放弃，诱敌深入。

她将所有妖都埋伏在四周，营造放弃的假象，里面的妖怪果然上了当，见外面没有看守，一溜烟全出来了。柳情大喜，群起而攻之，叛妖也大喜，驾火鸟扬长而去，一路飞到了人界。

岚河迟了一步，等到他去时，火鸟堪堪从头顶飞走，一片羽毛还飘在半空。

柳情见是岚河来了，惊喜之余，又恼恨叛妖害她丢了面子，只好收起那副天真可爱的娇气面孔，用副卫该有的恭敬回道：“叛妖狡诈，竟乘火鸟飞去，好在他们是往人界方向飞，也算是还万妖城一片清净。”

岚河明亮飞扬的眼眸一下子起了奇异的漩涡，像是柳情说了什么他听不懂的话，他咬着牙问道：“叛妖名单你可看过？火鸟是重犯你不知道？”

“我……”柳情支支吾吾，最终只是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是我不对，不过有卫长在，一切都能解决是不是？”

火气也没能拂掉的白净的面庞，芙蓉一样的甜美笑容，尤其是一双眼，桃花色的，眼尾微微上翘，瞳孔像是群山盛的湖水，又轻盈又透亮，微微一抬头，就不自觉看进去了。

柳情想着岚河就算是石头做的，也经不起她这么看。

岚河呢，显然是被吓着了，后退半步，拉着迷迷瞪瞪的去舟三步做两步走了。

西城府书房中，申行正在修剪兰草，青绿垂髫的兰草，在一小小的灰色土盆里，也开得活泼喜悦，半遮半掩，铺满了半个书架。

申行剪去那些野蛮生长的小枝，只留下规规矩矩垂下来，浑圆匀称的长枝。

这兰花原本开得委屈，皱巴巴的土盆，又被高高摆在书架上，既没有享受到跳进窗户的阳光，也没有时时得以浇水。

申行说花开花萎，都是定数，不必管它。

而今不知为何，申行不仅去管了，还以妖力催动兰草，一夜便开到了极盛。申行剪得认真，岚河在身后待立许久，他也并未留意。

直到日影昏暗，申行两眼酸涩，一抬头，才发觉岚河在此，笑问道：

“事情办得如何了？”

岚河道：“师父，捉了五十只妖，沉水，锡矿，兽皮走私线路都清扫干净，黑市已彻底封锁。”

“做得好。”

申行放下直刃剪，取巾擦手，见岚河脸上全无笑意，继而关切道，“河儿，你这是怎么了？”

剪断的纸条散落在地，岚河避开了申行的目光，背过身将枝条一一捡起，他知道师父的目光还跟着他，可是这一次的失误太严重，他的骄傲叫他直不起身。

申行太了解他这个石头徒弟了，看起来不近人情，骄傲放纵，实际上情感单一，又认死理。

自从五十年前被捡了回来，就学着帮自己办差事，练就一身雷厉风行外带嘴上刻薄的本领。可实际上脱不了石妖固有的单纯心性，差事办得好了就眉开眼笑，办得不好就挂脸，生怕自己这个师父不高兴。

申行索性蹲下身去，笑道：“你都是卫长了还这么孩子气，叫那些卫从看笑话。”

岚河抿抿嘴，终于剖开实情，道：“师父，徒儿办事不利，叫那火鸟逃去了人界。”

申行叹了口气“火鸟是黑市头几号人物，就连城狱也有不少他的跟班，他逃往人界，怕是为了有一日东山再起。你日后加强戒备，多派些界妖巡逻，必不能叫他搅乱万妖城。”

“是，师父”

岚河用力点头，青丝上的光晕一下一上，申行陡然发觉岚河长高了不少，他拍拍岚河的后脑勺，道：“河儿，此次清剿，你做得很好，不要过于苛责自己，为师不忍见此。”

岚河冷冽的眉目此刻都软了下来，他这一生，天生地长，无所牵挂，直到师父收留了他，他才有了归宿，因着这份师生情，他的这颗石头心渐渐长出了血肉。

师徒二妖许久未曾这般讲话，一时间到都怔住了，还是岚河先开了口：“师父，我想亲自讯释新一批界妖，毕竟柳情之流不能为我们所用。”

申行满意点头，道：“我正有此意，这一批界妖资质很是不错，尤其是那个小狐狸，有勇有谋，你多用些心。”

“师父，那只野狐狸不守规矩，蛮横无理，为了银子什么都做得出来，怕是字也不识，我看不大能指得上。”

申行倒是习惯岚河说话直白，但还是第一次听他对一只妖有如此大的偏见，一时觉得好笑，想起那日在长乐间小狐狸重挫岚河，估计这孩子还憋着一口气没处发泄，也懒得计较

“好了，师父的眼光你还不信么。二十日的训释，她若是过了，你便不可再报此偏见。”

岚河扭着性儿，小声嘀咕：“她可未必过得了。”

申行假装没听到，转头去摆放兰草，最后嘱咐岚河道：“你连着几日都不曾歇息，我准你三日假，三日后界妖就交给你了。”

岚河会意，抱着残枝扔到外边，回了独住的花园小院。

最初被捡回来的那几年，岚河讨厌西城府的房子，成日化成原型待在后花园里头。

作为一块青石板，待在花园倒也无可厚非，就是花园里来来往往的妖太多，岚河被踩来踩去，他一气之下，将自己竖起来，化作五丈长的青石杆子，常有茑萝爬上杆子开花长叶，他就着叶子给自己搭了个凉棚，日日睡大觉。

申行每每找他，需得爬上高梯才看得见岚河，若是碰着岚河睡觉，就坐在梯子上读书，若是难得岚河醒着，就问他：

“做我徒弟好不好？”

“做你徒弟不如睡大觉。”

岚河那时候很是不客气，申行却总不死心，每日都爬上高梯，问上一句：“做我徒弟好不好？”

岚河终于被问得烦了，这只妖仗着自己有救命之恩，天天来打搅他，他撂下狠话，如果申行死了，他做西城主，他就当申行的徒弟。

申行闻言，当即写了折子交给堂尊，定下岚河为下一任西城主。

这下轮到岚河没辙了，这个申行为了收自己为徒真是不择手段，然而贼船已上，岚河一直干到了现在。

后来，岚河也不愿搬去别处，申行就在花园中独开了一间小院，供他栖身。

岚河在万妖城浸淫五十年，五十年来他学会了如何伪装自己，如何斡旋权贵，如何在鱼龙混杂的万妖城一步一步替师父下棋。

这一切，对岚河来说就是一场游戏，他没什么可失去，所以常常是赢家。

只有一次，他输给了那只小狐狸，一只从远山来，什么也不会的小狐狸。

想到此处，岚河再也不能静心，那日他明明是为了小狐狸好，小狐狸还不要命的打他，难不成狐狸也是一颗石头心。

一只蚂蚁不知何时爬上了岚河的小腿，跳舞似的，左右乱爬。岚河捻起蚂蚁凑到烛火处细看，原来蚂蚁的喙也有齿，身子被钳住了，头却不甘心，使劲儿撞着。

岚河自觉好笑，将手放平，小小蚂蚁立刻跑开，融进合欢树下的黑影里。

岚河的心好像也掉进了黑影，他也不知在恼恨些什么，就是心里不畅快，于是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下来，套上白狐服，提着剑去了界楼。

河狸素来喜欢偷懒，定好一个月的工期能拖上三个月，虽是黑白两班倒，界楼修建的速度还是慢了。岚河打算这几日住在此处监工，南城主把银子看得比命还紧，哪怕多拖一日，他都要去师父那哭坟。

哪知才登上界墙，远处一个黑影正悄悄挪动，企图潜入人界。

岚河飞身而上，揪住那妖的衣襟就地一摔，那只妖转身一滑，从夜行衣中逃脱出来，正是颜颜。

四眼相对，岚河第一个想法竟是：她疼不疼？

然而话到嘴边却又换成了冷言冷语：“你要逃去人界？”

颜颜喉口积了瘀血，她按住胸口使急血不吐出来，缓了许久，道：“我想去人界抓火鸟，去舟告诉我有功的界妖才能留下，我想没有比抓住火鸟更大的功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