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管姚师姑如何名利双收,康安安回了府,还是那个木头木脑的傻丫头,白天到公子书房听命,秀月自从上次和她争论之后,又怕又恨,经过她身旁都绕着道走。
康安安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最好所有人怕她烦她讨厌她,全部都自动与她保持适当的距离。
晚上等房间里的人都睡着了,她在宅子里四处寻找王卿,好不容易,在西墙墙角下找到了。王卿的精魄上次被她打伤了,走起路一拐一拐的。
康安安有些心虚,试探道:“原来你在这里呀,怎么好像受伤了呢?”
“不知道呀。”他愁眉苦脸,“突然就这样了,不过最近我健忘,许多事都记不得了。”
再下去你连自己被打得灰飞烟灭都不知道了,康安安心里叹口气,一只手伸进怀里捏着手帕,另一只手举起手上的书袋,决定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这样吧,我当面替你烧了这些东西,然后你立刻给我去归墟报到。”
王卿眼瞧着她手里的书袋,眼睛里有种很奇怪的悲伤,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看着某个老情人,“我能再看看这些东西吗?”
康安安摇头:“不能。”
“那我能看看袋子里其他的东西吗?”他哀求她,眼睛里满是渴望,“除了我的东西,其他的都是公子的私藏,我曾见他在没人的时候偷偷拿出来看,我本以为自己是一辈子都看不到的,现在,能让我也看看吗?”
康安安想了想,见他表情像是个瞧着糖果的小孩子,可怜又向往,不由心头一软,点了点头,王卿的艳词之下,还有几张其他的纸稿,展开看,却是整齐地写了一串路名人名,什么新宋门张三郎、马行街刘贡夫、旧城韩亿、云骑桥吴妙贞、大巷口姚润、潘楼东街巷赵九娘、泰山庙王寿、朱家桥乔万元、杨楼街曹三香。
她犹豫了一下,把后面的那袋物件递给王卿。
包物件的锦帕想来也是公子曾用的旧物,王卿手抖抖地接了,慢慢开来,里面似乎放着□□件零碎的东西,他慢慢地抚摸着这些小东西,温柔地说:“书房里的书架是从来不许任何人碰的,有一次我经过书房窗下,看到公子居然从书架上打开暗柜捧出一包东西,里面的东西想必是非常重要,他便是这样凑在灯下慢慢地看了很久,一件一件地轻轻抚摸过去……”话说到一半,他突然停止动作,张大眼,把手里的一件东西举在月光下认真细看,同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康安安奇怪,上前一步,看到他手里居然捏着一只女人长长的涂了红色蔻丹的指甲。
两个人都愣住了,彼此对视一眼。
康安安说:“那个……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们公子说不定曾经有个心上人,因为娶不到,便留着她的指甲聊以慰藉。”
王卿说:“不会吧,我们公子自视很高,虽然对所有女子都温柔体贴,可从来没有一个人能进得了他的心,也没见过他对任何女子多看几眼。”
康安安不以为然道:“你就是再崇拜他也请有个限度好吗?他毕竟是男人,有自己的私情和**,不信你看看手上这包东西,不光有女人的指甲,还有一只珍珠耳环、银扣子、簪子……”她突然也停了口,用力又看了几眼,抬起头与王卿交换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眼神。
两个不约而同,一齐蹲下来,把锦帙包裹打开,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取出,除了刚才的女人的指甲,还有一一只珍珠耳环、一只银扣子、一束头发、一根银簪子、三根衣带、一只鼻烟壶。
王卿捡起银簪子说:“这明显是男人用的款式吧?”
康安安倒是把三根衣带检查了一遍,眉头更是皱起来,“你看看这三根衣带,一根是玄色织锦缎的,一根是灰麻布的,一根是纱绿潞绸,明显是属于三个不同年龄、家境的男女,到底什么路道?”
王卿把那鼻烟壶拧开看了看,忽地甩手不迭,说:“好脏呀,里面还有未用完的鼻烟膏。”
康安安道:“你看看这堆东西,统共九样,倒像是绕了七八个人在里头,加起来都不值几个钱,你们公子原来喜欢收破烂?”
王卿摇头:“我们公子素有洁癖,自己贴身的东西被外人碰过都不肯要的。”
康安安又举起那根女人的指甲,指甲明显从根部断裂开,断口粗糙不齐,感觉倒像是从人手上直接拔下来的,月光下看起来着实有几分可怖。她犹豫地道:“你们公子是不是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吧……”
话未说完,对面王卿头顶 ‘咻’地腾出一股黑气,眼球子一翻,血红血红的,舌头都吐了出来。康安安一呆,心想这算是一言不合就成精呀,莫名其妙就变身了?!
她忙去怀里找帕子,才摸到,却又停下来了,现在打飞了他的精魄,好像还是有点可惜,康安安自认为是个很通情达理的度朔使,甚至有点强迫症,不搞清楚情况,就绝不轻易肯灭口。
这么想着,她松了帕子,朝着向她扑身过来的王卿,双掌用力击出,两团白光正好打在他的胸口处,他‘吱’地尖叫一声,居然只是顿了一顿,继续靠着余力扑过来。
咦?几天不见,本事见长了呀!连受伤时的叫声都变了。
康安安来不及发动第二次攻击,只好拧身避过,好在王卿在转化半途中,还是有些笨拙,动作并不快,就是这样,也比第一次快多了,看样子他也是在迅速地改进和增强。
康安安心里一算计,好像再过六天,他就要彻底变身了,照目前的发展程度来看,可能再过几天,就没这么容易打倒他了,更麻烦的是,他清醒的时间明显减少,就算打得过他,也没可能理智地谈判。
时间紧迫呀!她皱着眉头,手里不停,继续发出两团白光。
‘吱吱’,王卿痛叫两声,再不恋战,直接窜进黑暗中去了。
果然十足的孬货,又逃跑了。
康安安看了看掉了一地的纸和书袋,哭笑不得,不就是想好好梳理一下事情经过,更好地做思想工作嘛,吞吞吐吐不肯说就算了,还动不动翻脸变身,打不过就逃,逃起来动作快得叫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度化亡魂果然是最难做的事!
谢子璎又隔了一天才来国公府,照例先去公子处请了安报了到,他不是伴读,所以在书房等公子下课,乘此机会,也好和康安安说会话。
秀月早觉得他们俩不清不楚眼神暧昧,又从程九那里听到曾见这两人在花园里嘀咕,料定是有些猫腻,心里很看不起这丫头的放浪,可也抓不住她的错头,便故意在眼前蹭来蹭去,让他们心里不痛快也是好的。
想不到康安安把脸一板,直接说:“这房间里不需要你,到外面去守着。”
“你!也别欺人太甚了!”秀月气到吐血。
“我就是欺负你怎么了?”康安安好笑,“你就没欺负过人?当初撺掇程九把我打掉半条命的时候,怎么就没有想过 ‘别欺人太甚’这几个字?出去,再敢多说一句话,看我有什么更好听的东西说出来!”
秀月一直是个有头有脸的大丫头,与谢子璎也见过几面,被她当面一通揭老底,羞得脸都红透了,跺着脚骂:“你有的没的瞎说什么?想把我赶走,也别这么血口喷人。”骂归骂,脚下不停步,还是乖乖出去了。
谢子璎眼睛瞪得溜圆,朝她竖起大拇指:“仙姑,你也太霸气了,厉害!真叫小人佩服得……”
“少废话,说,昨天打听出什么事情来?”康安安截口道。
“嗳,来了,事情原本是这样的……”谢子璎忙上来禀报。
王卿十岁父母双亡进的国公府,算是公子第一个伴读郎,他老实木讷,眼里只有读书,为人处事没有功劳也绝无过错,陪在公子身边无非是拎书袋提书匣子做些使唤活而已,本来也算平安无事,可是去年年头,公子身边又增加了两个伴读——陈平和吴惠,这两人是托关系才进来的破落户,一进门就深得公子喜欢,平时称兄道弟常常一起玩耍。陈吴两人看着王卿虽然早进府,却没什么存在感,也就使来唤去地把他当家奴差,没人瞧见的地方就欺负的更狠了,一个多月前在他们例行 “管教”的时候,居然从王卿的书袋里掉出几张香艳诗词的手抄稿,这一下可非同小可,按陈吴两个人的原话来说,本来也没想拿他怎么样,不过教训一顿,让书呆子出些银子请他们吃酒就算了,想不到王卿胆子小脸皮薄,自觉斯文扫地,一句话也不和人说,第二天晚上就悬梁自尽了。
康安安听他说完,反而越发不明白了,虽然表面上看来,王卿确实是因为这些艳词而送的命,他因此深恨陈吴两人也是正常,不过王卿已经死了,这些“罪证”自然伤害不到他,为什么还要托她去偷书袋?并且从前天晚上来看,他事先并不知道自己的“罪证”在里面。还有书袋里其他的东西,那一串地名人名和物件,到底藏了什么秘密呢?
她默默地想着,从衣袖里抽出一张纸,招手叫谢子璎道:“你过来,帮我看看这是谁写的?”
谢子璎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大笑起来,“仙姑,你天天在书房里转悠,也不仔细打量打量周围,大水冲了龙王庙,这个笔迹,明明就是稽昭公子的字嘛,。”
哦。康安安倒也不意外,本来就是从公子书袋里找出来的纸稿,是他的笔迹也是理所当然,本来就是再确定一下而已,于是又问:“这几条街和人很特别吗?或者对公子来说,是不是很要紧?”
“不知道,可能就是随手写的字条吧。”谢子璎笑嘻嘻,盯着她说,“仙姑,你这算是跟官不知官姓啥咯。只怪咱们公子太出名,到处有人请他题字写诗,还要帮着夫人抄经供在大相国寺,整个汴京的读书人谁不认识他的笔迹。”
康安安不再多说,面无表情地把纸条又收好,“你好好等公子下课吧。”
她懒得再搭理他,谢子璎就越要盯着她说话:“仙姑你在府里呆了多久时间?应该也瞧出这里从来都是见上就拜见下就踩的,捏柿子专挑软的来,王卿那种木头脑袋的书呆子,不懂得迎合讨巧,必定吃大亏,昨天陈吴两个嘴上是说得轻巧,明的暗的肯定没少收拾他,他又不敢和公子申冤,一肚子苦水憋得久了,再遇上这件倒霉事,想不开也是正常。所以呀,做人还是要聪明些,首先别拿鸡蛋碰石头;再者,该讨饶的时候也别太执拗。”
康安安懒得理他,说:“嗯”。
谢子璎见她似乎对这个话题很不以为然,马上改口,“话又说回来,欺负个读书人总不是件厚道的事,所以陈平这些天也得了怪症,动不动浑身发冷,昨天明明好好吃着酒,突然就脸上发青,吃下去的东西都吐出来,早早退了席,今天也没来伴读,我看他是缺德事做多了,伤了自己的阴骘,仙姑你看我说得可有道理?”
他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料康安安这句真听进去了,立刻转头看他,“你说陈平病了?”
“对呀,也不算什么大病,据说身上有些不得劲儿,总是觉得脖子根发冷,昨天来的时候还围了条毛领子,不三不四的叫人好笑。”
康安安点点头,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找不到王卿了,原来他步步紧跟着仇人,天天贴在陈平身后呢。
“那今天陈平还来吗?”她问。
“未必。”谢子璎眼珠一转,“仙姑想见他?”
康安安横了他一眼。
谢子璎马上微笑起来,道:“只要仙姑开口,在下一定尽力而为。”
“不敢,”康安安摇头,“我若开口求你,以后少不得要还你个更大的人情,欠不起。”
“唉,仙姑又来取笑我。”谢子璎红了脸。
康安安真不是客气,她只是不敢相信任何“人”而已。
人,真是最奇怪最复杂的东西,贪婪、恶毒、颟顸、糊涂,精明,攀附,无耻,温柔,暴虐,放荡……千奇百怪,大相径庭,每个人身上都又聚集了各种不同的甚至是背道而驰的性情,错乱、迷离,忠奸莫分。
不过,无论他们怎样千奇百怪,总归殊途同归,难逃一死。
相反,死人就容易多了,除了要报仇,王卿别无他念。
王卿在府里有自己的房间,不过他死了之后,房间就锁了起来,康安安也去过几次,从半开的窗口往里看,不大的房间里一目了然,放着几件家具,许久没有人来,月光下,家具表面浮起一层薄薄的灰尘。
她便在门口等着,陈平不进府,王卿也没有别的地方去,果然,等到半夜时分,王卿飘飘地来了。
他本来就极瘦,走起路来也是小心翼翼,生怕踩死一只蚂蚁似的,低头垂手小步细碎,估计活着的时候看起来也是更像缕诗魂而不是个青春少年。
他就这样小碎步地穿墙而过,走进自己的房间,在床板旁低头坐下来,他瘦小的身形衬在简陋的房间背景中,显得异常狐单可怜。
康安安可以想像得到,之前的无数个清冷孤寂的夜里,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安静地坐在床前,听着外头属于别人的欢声笑语,幻想有人来找自己,又害怕有人找到自己,当时或许还在流着泪。不过精魄是不会哭泣的,它们只会呜咽,他慢慢抬起头,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呜声。
康安安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不下不去手了,这孩子看起来太卑微太柔弱,太不容于这个世上,如同一只流浪犬,苟延残喘,最终还是会被人遗弃。
她深深叹了口气,人活到这个份上,确实是没有什么希望的。
等了一会,房间里的王卿没了声音,康安安用手指轻叩窗扉,低声道:“王卿,出来一下,我们好好谈谈。”
房间里的人闻言浑身一抖,发了会儿呆,还是畏畏缩缩地出来了。
康安安朝他竖起三个手指头,“三天了,还有三天就到最后期限,今天晚上咱们之间的事必须有个了结了。”
他低着头,不说话。
“书袋里的其他东西我都不管了,我才在不乎里面藏了什么隐情,我只想问你,到底肯不肯和我合作,乖乖地下去?”
他浑身又是一颤,紧紧闭着嘴,眼睛看着她,露出绝望无奈的表情。
康安安叹,“到了这个地步了,你还在留恋人间的恩怨吗?还想着要杀陈平吴惠,你有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归宿,再过三天,你就魂飞魄散了,到时候这些人与你又有什么关系,你到底还在执着什么呢?”
过了一会儿,王卿低下头,轻轻说:“你说我都明白,我只是心里好恨,我……我还是不舍得。”
“不舍得什么呢?难道是公子吗?可是你有没有仔细想想,他到底为你做过什么?他甚至在一直纵容别人欺负你……”
“那些都不关公子的事。”王卿突然截口说,“他很照顾我,常常当着他们的面表扬我!我被人欺负,是因为我没有依靠,自己无能,与公子无关!”
“既然一切与他无关,为什么你写的艳词会在他书袋里。”康安安幽幽地说,“我算是想明白啦,你让我去偷书袋,就是在怀疑公子,肯定是他把你的东西散发出去,所以陈平他们才有了你的把柄,你上吊也是因为这些艳词吧?”
王卿果然暴怒起来,“关你什么事!连你也配怀疑他!他才不屑做这样的事情,必定是陈平他们自己在书房里翻到的!这些纸稿都是我们少年时胡闹的东西,那时我们偶尔会喝酒聊天,公子便让我写了这些诗,之后他说都烧掉了,可能只是没烧干净而已,所以才会被陈平他们发现。你休想让我恨他,他从小被严格管教,一举一动都不能错半分,但是他也是有血有肉,有自己的欲念喜好,不过,你们只瞧见他平常的一面,而他的真实的一面,只肯给我一个人看到!”
为人宽厚,欲念喜好。康安安在心里把这几个字念了一遍,脸上便有种恻然,确实,即要掩盖着各种**心机,又要时刻保持着道德伦理的约束,真的是很“人性”了。
“既然你们的关系这么好,你上吊前怎么没想去找他申诉?陈平吴惠都听他的话,只要他一声命令,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她说。
“我……我自己想死,去找他做什么。”王卿悻悻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康安安皱起眉头,觉得他所有的言语都自相矛盾,不是在对她说谎,就是在对自己说谎。
“如果我答应把那个书袋里的东西烧了,你是不是就肯走了?”康安安叹口气,已经不想再管这个糊涂人的糊涂事,只想把他送走。
“再给我两天时间,我办好了一定下去。”他哀声求起来,“你知道的,陈平已经病得很重了,我觉得他撑不了多久了。”
“不,他还能撑很久,阴气虽然很伤身体,只要给他时间调养,还是能活下去,顶多折点寿罢了。而且他现在已经病了,这两天只要不进府,你更加拿他没有办法。”
“我,我愿意赌一把。”
“可我不愿意等你。”康安安摇头,她看出来了,王卿是个真正的书呆子,脑子不大好使,喜欢自欺欺人,根本没有一点实际的打算,她暗暗探手入怀,擤住那方手帕,轻轻说,“现在,请你告诉我,是要选择自己去归墟,还是等着我来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