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近三更,小王爷像是刚从床上被人叫起来,一身素缎衣衫,外头松松垮垮披了件长袍,漫步走进房中,熟络像是进了自己的寝室一般,随便找了把椅子靠坐下来,道:“蛇夫人?我知道你是吴镜的心腹细作,替他收集情报许多年,说到忠心护主,真是没人比你更合适的了,你都啃不下的硬骨头,居然想找她顶缸背锅,实在聪明得很。”
蛇夫人的瞳孔又竖成个细核仁的形状,嘶嘶地吐着蛇信,在他面前张牙舞爪地扭动着,“赵府的小王爷,你凭什么来多管我们的闲事,我记得吴镜明明还帮过你的忙。”
“不错,他帮过我的忙,也骗过我,用你的话说,已经功过相抵了。”小王爷一指康安安,“他用胡小俏的精魄骗我的事你不会一点都不知道吧?”
蛇夫人道:“哼,这是归墟的事务,和你们凡人有什么关系,吴镜大人负责给度朔使分派肉身,他愿意给谁用什么身体,是他的权利。我来找她,是因为她本就是归墟度朔使,有责任保持总管的安全。”
“刚才在她的面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小王爷摇头笑,“你真是厉害,精通谈判,又会软硬兼施,确实是吴镜的贴心狗腿。”
蛇夫人大怒,仔细看,身上的皮肤都变了颜色,像是散发出一层惨淡的碧光,她冷冷笑着,露出两粒尖齿,“小王爷,你是要阻挡我行事吗?”
小王爷微笑:“你觉得呢?难道你还想杀了我?”
话音刚落,只听“嗷呜”一声,一条黑影撞开窗户窜了进来,头上两只尖耳朵,满背淡粉红的毛皮,竟是只罕见的粉狐,它迅速地跃入房中,呲起牙弓起背,在蛇夫人面前摆出威吓备战的姿势。
“贺郎?”不光是蛇夫人,连康安安也吓了一跳,倒不是为了它有多可怕,只是这身粉嫩的毛发实在太过娇艳,配着嫩红鼻头乌溜溜的圆眼珠,只觉得娇萌可爱,实在叫人害怕不起来。上次他在谢子璎面前露出两只耳朵,因为是一瞬间的功夫,众人只觉到是两团毛,可没看清竟然是这么个要命的颜色。想来一只成年的公狐,居然披着一身粉融融羽缎似的柔毛,这画面太美太奇突,有些令人无法直视。
康安安努力地板着脸,不让自己露出任何出格的表情来,蛇夫人可没这么仁慈,呆呆地瞧着贺郎半天,猛地喷笑起来,蛇信子一卷,“我的天,你就是那只平时跟着他们混的狐狸?原来是这么个玩意儿?狐族什么时候生出你这么个怪胎?听说好像还准备让你当下一任的族长?真是贻笑大方!”
她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粗壮的身体在地上盘成一圈一圈,还不住地颤抖。
贺郎气得浑身毛发竖起,越发毛茸茸地可爱,同时嘴里发出“呜呜”之声,朝她恶狠狠地吐出舌头。
蛇夫人越发笑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摇了摇头道 :“好了好了,不逗小朋友玩了,我才不怕你呢,只是吴镜大人和狐族素有来往,我不方便为了一个凡人去惹你们狐族的人,你也别挡我的路。”
贺郎怒道:“我就是要挡你的路,你奈我何?!”
蛇夫人敛了笑声,绿油油的眼珠向它上下一转,眼里忍不住的笑意,道:“小朋友,你这身毛皮在人间稀罕得很,想必你们家族都是引以为傲吧?可惜,出来打斗可靠不了它,我可不想撕破你的喉咙,让鲜血染脏在这么漂亮的毛皮上,到时候留下伤痕可就不好看了,将来也耽误你讨小母狐狸的欢心不是!”
她话音刚落,贺郎再也忍耐不住,猛地跳起来,朝着她冲了过去。
蛇夫人嘴里取笑,一点都没松懈防备,见它冲过来,早已凝聚力量的尾部突然发力,卷曲的身体弹射而出,张嘴往贺郎脖子上咬过去。
贺郎侧头避过,四足还未着地,蛇夫人柔软的身体已缠住它身躯,一圈一圈地绑在它身上,同时她侧头寻找下一处下嘴的地方,只等一口咬进对方的身体,便用力收缩全身肌肉,以绑紧的姿势令对方窒息晕迷,如她方才所说,毕竟吴镜和狐族素有来往,她倒也不想伤了贺郎的性命。
眼看蛇夫人贴身缠绕在贺郎身上,康安安不由轻轻低呼一声,她手里贯力,朝着蛇夫人的方向才要挥掌,忽听小王爷在耳边疾呼一声:“且慢,贺郎自己能行。”
她一呆,手里的罡气到底没有打出去。
与此同时,蛇夫人几乎已经快咬到贺郎的颌下,她鲜红的蛇信先触到贺郎软绵绵的毛发,只觉得一片细毛丛生,心底倒不由自主产生几分怜惜之情,心想这小狐狸也太柔弱可爱,自己也别咬得太深啦。
可惜,她这丝善念还没消失,就觉得脖子一紧,贺郎的头部已经扭成个奇怪的角度,不但避开了她的毒牙,竟然一口反过来叼住她,堪堪咬在七寸处,蛇夫人浑身一凝,被他咬得动弹不得,她张大嘴,双眼死鱼般地突出,完全不能置信,自已怎么会到了这个地步。
小王爷一拍桌子,跳起来道:“好样的!贺郎,别把她弄死了!”
贺郎咬着蛇夫人的脖子,转动头颈,把蛇夫人的身子像鞭子似地轮了起来,“啪啪”地打在青石地板上,一连转了几十下,才松开嘴,蛇夫人像根用旧了的烂绳子似的,无力地垂落在地。
贺郎自己也转得晕晕乎乎的,但是心里乐开了花,朝着小王爷轻轻“呜呜”几声,挺起胸膛,摆出个四脚腾起的姿势,英勇地转身朝着窗外跃了出去。
小王爷悠悠地在它身后叫了声:“明天早上要记得要付赔窗子的钱。”
贺郎威武的背影看起来像被人兜头抽了一棒子,又像是迎面被浇了盘冷水,瞬间浑身冰冷四肢僵硬,身形停在半空中,忘记了屈膝收足,从半空中结结实实地往楼下摔了下去。
乌鸦就候在楼下,见只粉嫩嫩毛茸茸的狐狸无缘无故从楼上砸下来,一时也惊得倒吸口凉气,瞠目结舌地看着,忘了伸手去营救,不过还好又见它终于抖抖地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后院去了,他听小王爷的命令守在楼下,哪敢多问,只是对着它的背影又发愣了许久。
贺郎一掉下去,小王爷也忙去窗口处往下看,确定他没事后,这才又重新坐回椅子上,向康安安笑道:“这孩子虽然大有进步,终归还是嫩了些。”
康安安:“……”
她实在是不能理解小王爷这种“磨练”属下的方式。不过既然谢子璎没意见,贺郎也不觉得苦,她凭什么要插手多管闲事呢,犹豫了半天,她闭上了嘴。
小王爷扬声道:“乌鸦!”
不一会儿,乌鸦带着冷漠的表情,出现在门口,他一眼便看到地上半死不活地盘着条蛇,还顶着张女人的脸,嘴角又是一阵抽搐。
小王爷指着蛇夫人道:“把她绑起来,等会要拷问的。”
看着蛇夫人滑不溜丢直条条的身体,乌鸦露出种无奈的表情,但是他一言不发,咬了咬牙,上前捏住她脸下的身体,就当是捏住七寸了,一路用力拖出去了。
小王爷瞧着他笔挺的背影,轻轻笑起来,对康安安道:“这些年乌鸦一直在找我,只是他没想到在找到我之后,竟然要面对那么多稀奇古怪不人不鬼的东西,不晓得他内心有没有后悔?”
“他一直在找你吗?”康安安倒有些好奇了,“怎么可能?他怎么会知道你被换了魂?”
“不是他知道,而是我自己一直就知道有人会害我。”小王爷在她面前轻松地翘起二郎腿,没事人似的解释道,“我十四岁的时候便怀疑宫里有人要针对我,但是如何对付?到底是用什么方法下手却无法得知,虽然我自己也采取了一系列办法来迷惑他们,考虑到我在明处他们在暗处,难免会有中了他们的奸计的时候,我便设了乌鸦这个暗线。平时他并不住在府里,只有我召唤他了,他才能来,如果我超过三个月不去找他,他便会每隔三个月来问我一个问题,以此确定我是否一切安全如常。而只有我的回答是正确时,他才继续听我的命令,替我行事。”
“这倒是个好办法。”康安安从郭中庸口中早知道小王爷的机警敏锐,可是没想到他厉害至此,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竟能想出这样简单而可靠的安全机制,怪不得被郭中庸盯上了。
“记得在朱骷髅茶坊的时候,集市里有人问了我一个奇怪的问题吗?”他侧着头,开玩笑似地问她。
康安安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终于拍手道:“不错,那天我们去找刘老板,在闹市中,突然有人钻出来唤你小哥,还问起什么金丝冠的事。”
“不错,答对了!”小王爷满意地点头,“你果然是康安安,没有再被人冒充。”
“呃……”康安安瞪他一眼,这人实在是太可怕了,随时随地都在动心机试探人。
“据他所说,自十八岁开始,我的回答便错得离谱,只是他怀疑我是身处险境,无法向他发布命令,于是一直静候在暗中守护,随时关注我的安全。”
“可是你的安全完全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你被人强行注处新的精魄,已经处于半疯癫状态了。”
“是的,可惜,这种事情有几个人能够想到,乌鸦虽然忠心,却也无法解开这个迷团。”小王爷叹,深深看了她一眼,“要不是你,我可能真的会困在自己的身体里一辈子。”
被困在自己的身体里,却无法支配自己的行动,这是多么可怕的一种境况!尤其是像他这样一个精明、充满野心的人,是何等的折磨和催残。
康安安想到他这些年的苦楚,不由心中侧然,劝道:“过去的事不要再想了,重要的是,你已经回来了。乌鸦现在还会再问你问题吗?”
“当然会。”小王爷平静地道,“回来以后,我不但改了问题,连答案也改成两种,通过不同的答案,他可以判断出我到底是处境危险,还是又一次被换了魂。”
想必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吧,康安安看了他一眼,也不知道是要表示佩服,还是要表示同情,余生都生活在对于未知危险的恐惧之中,是多么可怜的处境。
“你想到知道那个问题和答案吗?我可以告诉你的。”小王爷轻轻道。
康安安又被吓一跳,忙摆手不迭,“不用不用,这么危险的机密,千万不要让我知道,有你和乌鸦两个守着就足够了。”
说话间,门被推开,谢子璎衣冠不整地从门外跑了进来,见小王爷和康安安,一个坐在椅子上,一个坐在床沿上,姿势轻松,像是在闲话家常,不由一呆,冲口而出:“你们怎么这么悠闲?不是说来了刺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