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开口清场子,秀月、锦纱、程九、张二勇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得退下了。谢子璎立刻拱手告辞,经过康安安身边时,投给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闲杂人等都走光了,公子静静地看着她,黑色瞳仁里闪过一丝寒意,像匕首上开刃时的流光,他慢慢说,“怎么会和他有关了呢?那可是个死人呀。你是不是得了什么失心疯?”
康安安迎着他的目光,说:“我也希望自己是疯了,总比天天见鬼好,可能是上次被打得奄奄一息,也算是半条腿踩过阴阳界,侥幸活下来后就多了这个怪症,居然能见到王卿在我眼前走动,他经常在半夜里来唤我,说自己死得很冤枉。”
王卿木然站在吴惠身后,脸上一片死寂,不喜不悲,定定地看着康安安。康安安扫了他一眼,继续说:“他说还有些事情总是放不下,生前受到别人的欺负,迟早要回来报仇。”
吴惠脖子一缩,乌龟似的退后半步。
“我瞧你是得了癔症,或者还是在胡址,想要为自己开脱,王卿死都死了,还会来找你?”
“我也不知道,反正他夜夜向我哭诉。”康安安也是走投无路,拼死一博,“说自己死得很冤,白白受尽耻笑侮辱,但其实一切都是他人的圈套。”
公子沉默,倒是身后的吴惠冷笑起来,说:“一个书呆子,犯了错,还要怪到别人身上,真是可笑可恨。”
“闭嘴!”公子忽然暴怒起来,“谁允许你在这里多话!还不快滚出去!”
吴惠吓了一跳,再不敢多说一个字,立刻退出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公子、康安安,以及王卿的元神。
公子坐在桌前,若有所思,王卿此刻慢慢走近桌边,看着他,目光里又出现那种深深的悲哀之色。
康安安跪在地上,瞧着他复杂的表情,不由心念一动,故意问:“公子,你觉得王卿死得冤不冤?”
他目光清冷地看了她一眼,避而不答道:“你说王卿对你喊冤,他究竟是怎么对你说的?准备要找谁报仇?”
康安安说:“他说自己一直被人欺负,日日不得安宁,后来又被那些人抓住了把柄,他就不想活了,说要报仇,也没仔细说找谁,我猜自然也是找那些害他性命的人。”
公子不响,低头抿了一口茶,才发现杯子已经快空了,他也不准备叫人进来服侍,放下杯子,叹口气说:“照你所说的,他就是十足的孩子气,为了这点小事,值得上吊自尽么,真是糊涂人难免糊涂事。”
王卿一呆,眼睛里满怀凄凉,他只好用眼睛盯着康安安,像是希望她替自己发声辩解一般。
康安安于是说:“他真的被人欺负得狠了,难道你是真不知道吗?”
“他是个老实人,性子又呆,口舌上处处落了下风也是正常,难道要我去责怪别人比他聪明机灵?”公子淡笑,“有道是:犬守夜,鸡司晨,各人守着各人的本领行事,他自己弱,还不许别人强了。”
他嘴上说得轻松,身后的王卿却是听得脸色一片煞白,身形摇摇欲坠般抖动起来。
康安安忙说:“只是因为他太老实吗?这个府里的人都挺会欺负人的,已经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譬如今天,我明明没有偷东西,也被栽赃陷害,公子难道觉得这也是因为我自己的错吗?”
“你的事还没断明白呢。”公子提醒她,“赃物、证人俱在,你说他们陷害你,你也要拿出证据来。”
“我拿不出什么证据,我只知道,这个府里欺上瞒下,弄虚作假,侍强凌弱很严重。”康安安大声说,“不光是王卿,我都被他们欺负得生不如死,不对,我已经被他们打死过一次了!”
公子看了她一眼,不说话,嘴角一抹淡淡的微笑。
康安安忽然明白过来,叫起来:“你知道的,你一直都知道,对不对,可你就是不想管!毕竟管束他们比较麻烦,牺牲我或者王卿更容易些,是不是!你根本不想为了一个人去追究一群人。”
“休要胡说。”公子温和地道,“你们这群奴才口角上打的官司,我根本不想知道,但你触犯了家法,就必须受到惩罚,就算是王卿逼你夜里出去找东西,那你箱子里的赃物呢?总不会是什么死人让你去偷的,所以还是不能因此脱罪。”
“所以你还是任由程九他们把我送去提刑院?”康安安提醒他道,“或许我都进不了提刑院的大门,在府里就被他们打死了。”
“这些都是你自己的罪孽罢了,我自有家法,绝不能因你几句话就宽囿放任。”公子背着手,走到她身边,悠悠道,“你说王卿夜夜来找你,他还跟你说了些什么?”
“他怀疑是你把他的秘密说出去的,陈平他们之所以敢这么做,也是受了你的怂恿,以前你乘他毫无防备之时,引诱他为一些不入流的画题词,其实在那时你就早有预谋,就想用这些东西把他逼死。”康安安咬着牙,一字一字地说,“你喜欢藏着别人的把柄,就算人死了都不肯毁掉”。
这话可算十分冒险,其实王卿根本没有这么想过,即便是看到了书袋里属于自己的“罪证”,他依然选择相信公子,既然他如此冥顽不灵,康安安决定从公子身上下手,直接捅破这个话题。
果然,公子脸色大变。
呆了一会儿,他像是惊醒一般,猛地转过头,冲向书架。
从见面时一刻起,任何时候,公子都是文质彬彬,不缓不疾的大家风范,仿佛天崩于面前都能坦然面对,而此刻,康安安看到了一个急怒攻心的陌生人,他身材颀长,伸手正好能触到书桌顶端的那几本伪装的《太平御览》,毫不犹豫地把空纸壳扫下书架,打开嵌在墙上的暗门,里面的书袋,当然是没了。
第一次,康安安在他脸上看到了揉和了愤怒、恐惧、怀疑、震惊等种种情绪,他白皙俊秀的面庞甚至因为这些复杂的情绪而扭曲起来,蓦然回头瞪住她:“东西呢?”
“我不……”康安安才说了几个字,人便冲过来,平日里那么高洁无双、温润如玉的俊雅郎君,如同市井恶棍般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恶狠狠地拖到面前,大声喝道,“休想骗我,你不可能不知道,休想拿死人说事,这个府里从来没有人说过王卿一句好话,只有你帮他说话!你和他肯定有关系,说!你们到底想做什么?你把我的东西藏到哪里去了?”
康安安眨眨眼,倒不是疼痛或者害怕,只是没想到,书袋的作用竟然如此强大,把个谦谦君子瞬间转变成凶残的野兽,那里到底藏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而现在这个凶残的样子,难道就是他真实的本性?
她忍不住看了眼站在书桌边呆若木鸡的王卿,心想,你睁大眼瞧瞧清楚吧,这就是你死了都要维护的正人君子!
“公子,你做了亏心事,从来都不会觉得害怕的吗?”
公子的姿势不变,但手指捏得关节发白,他愤怒道:“少说些没用的废话,你这些鬼话也只能糊弄那些目不识丁的蠢货,别指望我会相信。”
康安安叹:“信不信由你,说不说由我。”
两人森然对视良久,渐渐地,公子松开了手,慢慢站起身,他从这个女人眼中看到的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般的死寂,完全没有任何与恐惧胆怯有关的情绪,反而他自己克制不住地心寒胆颤,无法捉摸到她的半分心思,他冷静下来,还是决定换一种方式。
“书袋应该是你拿走的吧?放在哪里?不如早些交出来给我,也省得再受皮肉之苦。”公子背着手,对着空气轻轻道,“我对你一直另眼相待,否则府里这么多的婢女,为什么独独送了你莲花簪?你自己也应该知道的,自从你犯了事后,母亲总对我说,这书房里本来不需要太多侍女,要我从你和秀月里删减一人,她自然是中意秀月,让我把你尽快卖出府去,但你若对我忠心不二,乖乖地听话,我便只留下你。我知道你和秀月一直关系恶劣,你想必也恨毒了她,放心,明天我就吩咐下去,把她许配给府里最低贱、丑陋的小厮,譬如那个打你的张二勇,天天在你面前受苦,弥补你之前所受的一切郁气。”
康安安呆住,她突然发现公子才是这个府里杀人不见血的高手,人道上善若水,他却是和水一样冷酷无情。
他此时已俯身下来,轻轻抚着她的头发,手指划过她面颊,延续到下巴处托起,他的唇离着她的脸顶多几寸的距离,吐气如兰:“你可以永远留在我身边,我自问是个很温柔体贴的人,决不会亏待女人。”
离近了看,他确实是个如意郎君,鬓若刀裁,眉如墨画,唇上弧度极其柔美,上头一抹妖艳水色,诱惑缠绵,似乎只要点一下头,他就会吻上来了,可惜康安安对于男女之事毫无感觉,在她眼里,一个美男本质上和一条狗一只猫并没什么不同,尤其在目前这个情况下,公子还真的不如一条狗。
她想都不想,摇头:“多谢你的好意,我根本对你没兴趣。”
公子的手僵住了,像被迎面抽了个耳光,他指上用力,指甲直接掐进她柔嫩的肌肤之中,沉默了一会,拍拍手站起身:“好吧,那只能找人来问了。”他扬声道,“来人。”
程九和张二勇在门口等得心急如焚,不晓得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却见吴惠连滚带爬地跑出去了,没有公子发话,他们也不敢进来,此时听到呼声,立刻垂手而入。
公子指了康安安,道:“这女人另外私藏了东西,你们替我问出来。”
“好咧!”程九喜出望外,大声对张二勇说,“这棍子不乘手,走,咱们一起去找拶子和大棍子来。”
从来府里惩戒下人的工具,是分男女两类,棍子也有各自不同的尺寸份量,盖因男女承受力不同,避免闹出人命而已,他这一声“大棍子”,已经把刑具上到了极致,康安安心头一怵,知道今天自己难逃此劫,非残即死,弄不好真的要换个身体了。
“我猜你也是无意中发现我的暗柜的吧?或者以前王卿对你提到过什么事情,以致于觉得书袋里的东西对我尤其重要,你很怕我因此迁怒于你,是不是?”趁着房间里没人,公子再次细细地劝她,“其实那东西只是我自己的收藏品,落在别人手里根本不值一文,散布出去也没有任何的意义。别怕,我不是个小气的人,只要你把书袋交出来,保证里面的东西都还在,我就饶了你这次,替你打发了秀月。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王卿,别忘了他活的时候,事事以我为重,如今他虽然死了,心里定也是维护我的,你若一味拂逆我,就是叫他死不瞑目了。”
康安安平静地看着他,“你真会挑拔离间,明明得益人是你,偏要说得是为了帮别人的忙。或者干脆撺掇我们自相残杀,你在旁边观赏看戏,你就喜欢做这种事,对吗?”
“你对我误会至深呢。”公子叹,“是因为觉得自己特别入我的眼,所以敢对我放肆了吗?”
“不,你从来没有对我好过,你从来不会对任何人好,我们都是你故意挑出来充当靶子的,引得其他人眼红争斗的饵。就像以前的王卿,你明明看不上他,也不在乎他的死活,偏偏还要骗他以为自己对你很重要,你当面夸奖他,背后却半点都不关心,变着法子鼓励陈平他们暗地里捉弄欺负他。公子,你真是好手段,一定特别喜欢看我们这群小人物为了你的几句话打到头破血流吧?其实在你心里我们就是一群蝼蚁,可以随便弄死,甚至还不用脏了你的手!”
“闭嘴!”公子生气,“别以为我会信了你的鬼话,王卿早死了,你必定是知道他的许多事情,又怕我把你送交官府,才借着这个话题大做文章,等会他们带了刑具来,看你还能说得出什么废话!”
“扪心自问,王卿的死真和你没有半点关系?举头三尺有神明,你就不怕报应吗?”
“报应?”公子像是觉得很好笑,“我王稽昭从来尊上怜下,宽容大度。而你们这些下等贱民,聪明些的仿佛陈平吴惠,愚蠢可笑的就是王卿之流,整日勾心斗角,费尽心机地想要往上爬,一个个丑态百出,连我的衣角都不配触到。譬如你此刻给我凭空按了许多罪名,哪一件是能说得响的?倒是你自己罪状确凿,人证物证一应俱全,立刻就能上报官府……”
他侃侃而谈,像是这话早已烂熟于胸,随口便能吐出来,康安安注意到一旁的王卿浑身剧烈地一抖,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鞭似的,他本已惨白的脸上五官早已挤成了个哭相,眼里满是凄凉无奈。
她叹了口气,又冷笑一声。
公子自然听到了,暴喝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字字珠玑句句在理,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这个府里上上下下都是如出一辙的杀人不见血,你固然温文尔雅公正严明,他们也是有理有据奉公守法,死掉的都是我和王卿这样懂手段却不会做作的老实人,很好很好,确实弱肉强食物竞天择,别说官府,就算连阎王爷都拿不到你们的错处。厉害呀厉害!”
程九张二勇乐颠颠地拿着刑具回到书房,却发现房间里的两个人态度颇诡异,跪在地上的康安安面带笑容,而素来气度雍荣的公子却气到面色发白,手都在发抖。
“公子?”程九咽了口口水,小心地问,“我们可以动手了吗?”
“动手!今天一定要把她的嘴撬开。”公子一拍桌子。
康安安把心一横,大不了再死一次,而王卿听了刚才她和公子的一番对话,像被雷劈了似的呆若木鸡,此刻见到她要动刑,脸都绿了。
他就是再蠢也该知道自己在公子心里是个什么东西了吧!康安安就是要把他心中奉若神明的公子拉下神坛,用力把这个傻孩子敲醒。
程九张二勇解了康安安的绑绳,取出拶子把康安安的十根手指套进去,两人一手拉一边,把眼看着公子,只等他一声令下,就可用力紧收。
公子看着康安安,眉眼间藏了许多话,说:“还是说出来吧,免得再受钻心之痛。”
康安安却瞧着王卿,眉眼间藏了更多的话,说:“我瞧府里像个怪圈,上头一句话,下面的人便你追我赶,费尽心机地折磨别人,表面上道貌岸然,尊卑有序,内心却种种邪狞狠毒,不仁不义,活着的时候你不懂,难道死了还不明白?枉你读了那么多书,这个道理都参不透?”
王卿听得拼命摇头,然而身体像不受控制般,脊背渐渐滑下去,终于绝望地在房间的角落抱头缩成一团,浑身抖得如同暴雨下将落的树叶。
程九张二勇却听得面面相觑,觉得这女人真的疯了,对谁在说话?这些话啥意思?
公子猛地一拍桌子,喝:“收!”
两人同时用力,康安安只觉得手上一阵剧痛传来,俗话说十指连心钻心的疼,她猝不及防,不由“唉哟”一声叫出来。
公子仔细地看着她痛苦至扭曲的脸,不知为何,眉宇间竟有些迷离的意思,咬着牙,呼吸不由自主地沉重起来,等了好一会,才一敲桌子,说:“放!”
程九张二勇收了力,康安安眼看着自己的手指倾刻肿了起来,这些疼痛她能忍得住,可管不住血肉之躯的变化。
公子命程九两人又退到门口外,自己过来检查她手上的伤,拉着手抚摸着粗肿的手指,眼里竟有一丝奇异的温存,他低声说:“痛成这样,还不讨饶?”
康安安不说话,又看了一眼王卿,他虽然不敢看她,可分明听得到所有的动静,这令他发出了垂死的小动物般的哀求声。
而公子盯着康安安受伤的手,忍不住轻轻地笑,猛地手指用力,康安安顿时浑身一阵颤抖,皮肤上爆跳出层层鸡皮疙瘩,公子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反应,眼里浮起层潋滟水色,像是寻常男人动了情似的,柔声说:“想不到你如此熬得住疼痛,怪不得上次都没有被打死,果然是与众不同,倒叫我有些舍不得了。”
此刻他的脸只有她能看到,清秀洁白的两颊上淡淡红晕,眼底的柔情蜜意竟是比刚才还多了几分:“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以前只觉得你简单有趣,不料连骨肉都如此倔强,受了再大的伤也能撑得住。”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手里的用力并没有停下,并且拗着她的手掌弯成个奇怪的角度,康安安痛到眼前金星直冒,另一只手用力抠着地面,浑身的汗水把里衣都湿透了。
“你……你居然喜欢这样折磨人!”她挣扎着说。
“不错,我喜欢这样,我也喜欢你这样。自从王卿上吊后,我就再也没有这么喜欢过了。”公子浅笑,贪婪地低头看着她额头的汗珠,耳听她喉咙口的轻轻吟呻声,到了这个时间还能努力克制,却又终于无法克制住,人受痛到极限后压抑产生的声音在他听来,总是美妙胜过世间一切音乐吟唱。
府里总会有婢女小厮受罚,普通的男子十几棍就能晕厥过去,女子更是一拶子便惨叫着倒地不醒了,因为人的精神比□□更脆弱,能挨到用刑结束的少之又少,对此,公子内心一直有个小小的遗憾,总觉得不大过瘾。
而康安安元神太过强大,熬刑的时间也比正常人更长,她是能清醒着等施刑者停手的人。
他终于松开手,却是自己也觉得累了,心口咚咚直跳,同时深深地自胸中舒出口长气,无比满足,要不是顾忌着门口有人,他简直想扑过去掐她咬她用力挤压她,而她一定不会动不动尖声大叫,或者干脆晕到半死,这女人骨骼清奇真是太难得了,他改变了主意,决不能让她就这么轻易死掉,得把她留在身边慢慢虐待慢慢享受才好。
“还是那句话,把你偷的东西交出来,我就让他们停手,提刑院那里也不用去了,剩下的事情我再和你从长计议。”他温柔地对她说。
到了现在,他还在引诱她,还在劝她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