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这位老太妃是先帝爷册封的最后一位贵妃,李皇后病逝,先帝爷担心二公主身边没个亲近人照料,特意从李家选了一名女子,抬了高位给二公主撑脸面。
只可惜先帝爷一番苦心,皇位最后却落到了庶出的大皇子身上,二公主被剥离了权势,空有长公主的名分却如鸟兽般囚在公主府里不得自由,不消月余,便癔症缠身,后浑浑噩噩失足落水而终。
听当初在长公主府伺候的奴才们说,长公主疯的不那么厉害的时候,嘴里含糊咒骂,说什么奸夫『淫』妇、秽乱朝纲的胡话。后来今上登基,诸位太妃或落发出家,或遣置于西三所居住,唯有李太妃留在了宫中,在景寿宫养老。
再后来,李太妃听见了些传言,攥着先帝爷所赐的金钗在紫宸殿外哭着要自戕,幸得阁老们劝住,才免去了一场波折,今上又御笔亲批,再不允许宫人们妄议胡言。
时至今日,宫里的老人儿们换了一茬又一茬,当初一星半点儿的谣言更是无处可寻了。
苏南枝也是从父亲嘴里听到的这些辛密,不巧被路过的寿安郡主听见,怪他教坏了女儿,苏宗高便不敢再提了。
这会儿看见李太妃扮做观音娘娘受众人磕头,苏南枝不禁想起了父亲的那句评语:老花狐狸穿新衣——窝囊都在里头呢。
宫里这些衣冠楚楚的贵人们,也就人前是个金贵模样。
“偷着乐什么呢?跟个得了倚的小贼似的。”云萝郡主快步过来,见陈志高没在跟前,揶揄道,“你小尾巴呢?可是郎情妾意的时候,亲还没定呢,就这么急哄哄的带他出来见人。”
宫里的寿辰好没意思,无非就是见长辈磕头、碰晚辈作揖,金灿灿的玩意儿送上一份儿,这寿宴就算过去了一大半儿。
无趣,无趣,太无趣了。
要不是苏南枝特意来家请她,这鬼地方她是一刻也待不下去。
苏南枝摇着手上的团扇帮她打风,语气轻轻柔柔地说:“倒也算不上是郎情妾意,不过他伺候人的事情上手挺快,琼玖示范过一次,他就有样学样的什么都懂了。”
苏南枝这话分明是在夸陈志高聪颖,可听在云萝郡主耳朵里,就变了味道,她眼睛微微睁大,笑着追问:“伺候的有多好?两个时辰?衣裳底下全是腱子肉么?……”
说着,她还意味深长地打量了苏南枝,好心建议:“他们打喀什噶尔给我带了几盒子红景天,说是有滋阴补气的奇效,我暂时还用不着,回头叫他们给你送家去。”
“额……”苏南枝起先还听懂她话里的意思,直到听她说红景天的时候才回味过来,当即就红了脸,不是因为害羞而是气恼。
“你这个无赖。”苏南枝咬牙骂她,跺着脚走开。
云萝郡主笑着捡起她丢在地上的扇子,呼啦两下清风,笑着跟了过去。
……
观音莲座之上,李太妃手持玉净瓶,慈目端坐。
许是不愁世事,又不必为儿女操劳,花甲之年的人看起来像四十岁一般,面色红润,眉目恺恻,除了眼角添了许多皱纹,单看气色,竟比一旁抱着小太子的静嫔都要好上许多。
“那就是寿安家里的丫头,叫做苏南枝,母妃您是知道我的,我胆小不知事,寿安又是那么个傲气的性子,她当着人面都敢说看不起臣妾这般做妾做小的,让我给她家丫头指婚,回头再叫人落了脸面,怕是连宫里的体面都要丢了。”静嫔欠身嘀咕,她眼眸低垂,漫不经心地揉捏着小太子手上的寿桃。
李太妃睁一只眼乜她,微微张嘴,慢慢悠悠地说:“既然是赐婚,你便去求圣上啊。你一个小小嫔妃,哪里能管得了这些?”
“这事儿就是圣上交代的。”静嫔拧眉道,“那位求到了圣上跟前,事关寿安郡主,圣上也不愿掺和这些就丢给了臣妾,叫臣妾来做这个罪人。”
静嫔口中的那位,自然指的是南院王周英毅了,南院王为了寿安郡主的事情,可没少进宫。南院王是个硬脾气,寿安就比他还倔,两家子吵吵闹闹官司打到圣前,责罚的旨意还没出宫,南院王又是头一个出来袒护的。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南院王待寿安郡主不一般。
“那本宫也没法子了。”李太妃眼睛一眯,继续做菩萨模样,摆明了是不想管她的闲事。
“嗯……跑跑,要跑跑。”小太子玩腻了寿桃,挣扎着要逃开母亲的怀抱,静嫔一个没拿稳,手里的寿桃丢了出去,砸掉了一片莲瓣,露出一角参差的木屑,李太妃瞪起眼睛还未发作,小太子嘴一抿,就先哭了起来,“怕怕……父皇……我要找父皇……”
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静嫔手忙脚乱也哄不好孩子,最后还是找来了乳娘将小太子抱了下去。
李太妃没了扮观音的心思,板着脸起身更衣,静嫔小心赔笑恭敬的跟过去伺候。
前头的事情传到云萝郡主耳朵里,她讪笑道:“先前学不会说话叫做贵人语迟,如今乱发脾气,不知回头又要编排什么神迹出来呢。”
苏南枝拉她衣袖,低声劝道:“你小点儿声,叫别人听见了又要说你狂悖。”
“我还怕他们听不见呢。”云萝郡主笑着拿团扇抬起她的下巴,小兔嘴半张露出几颗雪白的牙来,带着一丝欲说还休的娇俏,犹豫片刻,微微笑着说,“就知道你心里全是我,你要不高兴,下回我就偷偷地讲,不叫他们听见。”
一副纨绔子弟的行径,逗得苏南枝也忍不住展了笑颜。
“去你的,没个正经。”苏南枝嗔笑着推开她的扇子,“你要是能乖乖听话,不叫我担心,不叫你哥哥担心,我就给长生寺的菩萨重塑金身,谢她老人家的保佑。”
云萝郡主转身收扇,咬着嘴说:“那还是算了吧,菩萨忙着救那些善男信女都不得空呢,我这点儿小事就不劳烦她费心了。”
“我说你……”
苏南枝还要再劝,抬眼看见陈志高跟着领路的小宫女从月亮门后进来,便暂先放下云萝的事情,换上平淡颜色,将人叫住。
“怎么不在里头坐着歇息?”陈志高在苏南枝身后站住,手臂轻轻环住她的肩头,尽显亲昵之态。
苏南枝扶额道:“我多吃了两口酒有些头晕,就拉郡主出来吹吹风。”
云萝郡主摇头打趣儿:“啧啧啧,眼馋谁呢?下回我也带个人出门。”
说话的功夫来了一个宫女,传话说李太妃有请。
苏南枝下示意扭头去看陈志高,见他微微点头,才安下心来。没等她开口,云萝就上前一步,将她挡在身后,撇着嘴质问那宫女:“太妃娘娘好没有规矩,今儿我跟她一道儿过来的,怎么就请她不请我呢?”
她眼一横,似是要发作,吓得小宫女慌忙低头,磕巴道:“太妃娘娘只说要请苏姑娘,没说……”
“哼。”云萝自鼻孔里轻嗤一声,那宫女哆嗦着跪下,再不敢多说。
宫里的人都害怕云萝郡主。开春百花宴上,萧阁老家的二小姐因一句话不对付,被云萝郡主推进了水池里,料峭春寒,萧二姑娘丢了体面不说,回去以后大病一场到现在还未能出门走动呢。
萧阁老护女心切,在紫宸殿哭了一场,圣上本是要降罪责罚,可南院王亲自进宫求情,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云萝郡主在外头横行霸道,在宫里一样是人人都不敢得罪的主。
……
李太妃换好了华服,伸手摸了摸小茶桌上的冰盒子,凉气拢入袖中,才稍觉一丝快意。
她缓缓扭头,对一旁的静嫔道:“待会儿你竖起耳朵仔细学着些,你好歹也是太子的母妃,总不能一直这么小家子气的样子,以后命妇们进宫拜你的机会多着呢,万不能露怯,丢了皇家的体面。”
“是,母妃。”
静嫔恭顺作答,只是垂下的眸子里却闪过一丝不满的戾气。
她本是尚衣局的一名浆洗宫女,被李太妃看中,一路扶持,才有了今天的富贵,起先她也想知恩报恩,做个乖巧懂事的好儿媳。只恨这老婆子太过刻薄,整日里咒骂她的儿子不说,竟然还……竟然还同陛下做出那等龌龊不堪的事情。
皇家的体面?她自己为长不尊,还有脸提‘体面’二字?
静嫔面上越发恭敬,藏在袖子中的拳头也捏的越来越紧……
“静嫔娘娘……”
一旁的宫女喊她两声,静嫔才恍然回神,李太妃嫌弃地看她一眼,斥道:“让你去叫人你便去,呆怔怔的发什么傻呢?”
“是。”
静嫔低头出去,走出去不远还隐隐听到李太妃在身后咒骂:“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就是因为她这副德性,教的小太子也呆呆傻傻的,实在不成,就把孩子抱来,别真成了个痴儿。”
静嫔脚步顿住,片刻又恢复如常,仿佛没有听见那些不如意的话。
她正了正面色,抬头迈下台阶,看到与苏南枝站在一起的云萝郡主,脸上不禁浮出笑意,叫住了要进去报信儿的宫女,笑吟吟迎了上去。
……
李太妃没想到云萝郡主会跟苏南枝一起过来,她准备了一肚子拿捏人的话在云萝郡主面前硬生生给吓了回去。
她不开口,静嫔乐得做抱头鹌鹑,苏南枝坐在一旁但笑不语,还是云萝郡主开口打破了僵局:“太妃娘娘莫不是生了眼疾?”
李太妃眼角抽抽,似是眨的更频繁了一些,许久才强挤出笑意,做出宽容模样摇头否认。
“瞧郡主这话说的,太妃娘娘有皇上跟宫里的娘娘们孝敬着,自然是无病无灾顺遂平安。”身旁的嬷嬷上前一步,抬皇上出来替主子找回体面。
静嫔也跟着开口,将话题岔开:“我方才只顾着照看小太子了,竟没瞧见云萝也过来了。”她这话看似是在给李太妃帮腔,实则也提醒了云萝郡主,李太妃做寿,宫里的帖子各家都有,却独独没有给她云萝郡主送去一张。
“静嫔娘娘忙着在太妃娘娘跟前伺候,不得空闲,瞧不见人也情有可原。”苏南枝淡淡道。
忙前忙后的伺候人,那是奴才们要做的事儿。
这下子,连静嫔也跟着染了眼疾。
李太妃两个上来就被镇住了气场,吞吞吐吐的话都说不利索,至于赐婚的事情,她试探的提了一嘴,也被云萝郡主怼了回去。
静嫔圣命在身,大着胆子补了一句:“那人郡主还认识呢,他是你们将军府出来的人,年纪轻轻就跟着木将军在南边打过仗。”
“你是说我哥么?”云萝明知故问,笑着替苏南枝拒绝,“不成不成,我哥皮糙肉厚的可配不上她。”
李太妃听她话里稍有缓和的意思,耐着性子解释道:“是卫戎卫小将军,他是你家调训出来的人,知根知底,本宫看他跟苏家小姑娘最为般配了。”
云萝撇嘴一笑,道:“我当时谁呢,合着是他。”
苏南枝小声问道:“你认识那人?”
“哼,我可不认识他……”没等云萝嘲讽的话出口,忽见一嬷嬷疾步进来,绕至上首,小声嘀咕着什么。
云萝耳朵灵敏,她听见卫戎的名字,刻意提高了音调,幸灾乐祸道:“卫戎?卫戎怎么了?”
李太妃自然不会对她们说实话,胡乱找了个借口,只说那嬷嬷是来问小太子吃食上的事情。只是后面再说起话来,李太妃却一转话音,绝口不提指婚的事情,静嫔脸上也多了几分难堪,绞着帕子分明是藏有心事。
云萝郡主不知其中内情,苏南枝却是知道的,微微摇头,示意她不要再问,心底里却暗赞陈志高行事机敏。
又闲话几句,李太妃借口倦怠,两个小姑娘便起身告退。
临走,云萝还不忘从袖中取出一张请帖,搁在李太妃面前,笑着说:“下回,娘娘这帖子可别再托人转送了。”
霎时,气愤、惶恐在李太妃脸上阴晴交错,仿佛一记拳头砸在了她的心口,沉闷的叫人透不过气来。
静嫔仰头偷觑,便见帖子上落着四个烫金大字——‘南院王府’。
【好奇小剧场】
云萝郡主:卫戎怎么了?是你干的吧?肯定是你干的!
苏南枝笑:那我先问问你,南院王府的帖子怎么就跑到你的手里来了?什么时候你胆子大到不怕那老贼了?
云萝郡主:……我先问的,你先说!
苏南枝道:年龄大的先说。
云萝郡主:……梅梅姐。
苏南枝:(ΩД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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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