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荷别墅。
茶学堂地处荷塘池临岸的水榭,其中放置了一桃木独板茶案,而下便是排列整齐供学生所使的茶案。
四方的茶案面上也已摆好茶具,左角处的香炉里则焚起了清微淡远的沉香。
亭外四周,还各站着数十位侍女,招待先行抵达的姑娘们。
如此一瞧,这茶学堂还真是有模有样,不是傅惜筠预想中随意走个过场。
傅惜筠刚一入场,便引来了所有人的目光,打眼的几个甚至以扇遮脸,当着她的面就敢私语诽议。
不过傅惜筠早已习惯,她因担着皇后侄女和太子表妹的名头,自说要选妃的消息散布京城以来,她不知遭受了多少的红眼,也不差这一个两个的。
先前雅集上礼部侍郎的嫡次女孟妡也在列此处,远远地见着傅惜筠过来,就赶紧过去招呼了。
“傅姐姐来了,咱们就坐一处罢。”
“好。”
于是二人寻了花圈椅坐着,见着四下无人,孟妡才凑在傅惜筠耳边八卦道:“余家好像又失了宠,被太子赶到京外去了。”
傅惜筠:“京中怎么一点儿风声都没有?”
自上回在清荷别墅,傅惜筠撞破宋砚与余芳苓的私情以来,余芳苓便再也没到宣德侯府寻过她,不过也就约莫半月的时日,宋砚怎么就把人给打发走了。
而傅惜筠记得,前世可没有这档子事,难道她那日说了几句重话,当下的事情就变了不成?
瞧着傅惜筠难以置信的神情,孟妡又道:“想不到罢,我也想不到,还是我二哥透露给我的,说是一夜之间翰林院使的位置就换了人,但底下的人大气都不敢出,就只当做是余院使没存在过一样。”
傅惜筠没再回话,心里却不知是个什么心绪。
而这边话音甫落,另一侧渐渐地起了动静。
二人同往那处一看,正有位衣着华贵、仪态不凡的嬷嬷缓步走来,想来便是教授茶艺的周敏周嬷嬷。
傅惜筠幼时曾从傅皇后口中听说这位茶艺绝伦的周嬷嬷。
如今正处新旧茶艺更替之时,为普及茶道,以及能让贫苦的寻常百姓也能喝到沁人心脾的茶水,大周朝对品茶的风尚,已经逐渐从工序繁复的点茶过渡到了便携简易的泡茶,而这位周嬷嬷便是泡茶法的大师。
众人行礼后,便也到开席的时辰了。
第一堂课,周嬷嬷却不曾动用身前的茶具教授茶艺,而是遣人拿出预备好的茶经一书,挨个分发到姑娘们的手中。
学茶先学茶经,此书记载乃是茶叶生产、饮茶技艺以及茶艺等诸多内容,是茶学集大成者。
周嬷嬷指教众人翻开书页,从上卷一之源部分开始娓娓道来。
傅惜筠却在此时,因适才孟妡说的话陷入了深思。
余芳苓可是她与宋砚之间最大的变数,余芳苓这么一走,可不就没人拦着宋砚娶她了。
“傅家姑娘。”
头顶上方突然响起一道严肃的声音,方将傅惜筠拉回神。
傅惜筠轻微抬首,只见周嬷嬷已经从前方的茶案走到她身旁,手中的戒尺正敲打在她的桌案上。
上课时走神确实是她不对,立时地,美人的双侧香腮便红了个透顶。
“方才我已说到茶有九难,能否请傅姑娘与大伙儿说说,这九难是哪九难。”周嬷嬷问。
心思全飞往别处的傅惜筠哪能回答上来,但胡编乱造惹人笑话,还不如赶紧低头认错:“请嬷嬷恕我无礼,方才我失神了。”
“虽然你诚心认错,我却也不是个好饶人的,待会儿大家散去之后,你自留下清扫学堂,就当是惩戒罢。”
然傅惜筠刚要应下,茶学堂内的姑娘们却突然一同向外看着,口中都是不低的惊喜声。
周嬷嬷紧皱着眉头,正要出声约束这些姑娘们的言行,却见着宴淮已经领着宴泞一前一后地迈了进来。
以往男客女眷同在的场合,皆要分席而坐,宴淮此番半途而来,却没有要归入到另一头席位的意思,反而是径直走入堂内。
突如其来这么一次与宴淮近身接触的机遇,傅惜筠瞧着身侧的姑娘们一改先前的颓态,纷纷直身理发髻。
而她因着前几日在王府里的窘迫模样,现下只恨不能赶紧找个地缝钻进去。
周嬷嬷见宴淮大驾光临,忙迎上去道:“竟是大人前来,恕在下有失远迎。”
宴淮未出声,反倒是宴泞摸摸头不好意思道:“嬷嬷莫怪罪,是我睡过头来迟了,才让我三哥领着我来的。”
周嬷嬷明显是个会看人眼色的,只消宴泞这么一说,早就舒展五官体谅道:“四姑娘还小,又是想着要学茶艺才自请前来的,老奴怎会怪罪,还请四姑娘自行入席罢。”
“多谢嬷嬷。”
宴泞转悠着眼珠子一打眼便瞧见了傅惜筠,三步作两步走,便与她挤在了一处。
眼瞧着这一幕的周嬷嬷立时便愣了愣,兴许是在愁着,待会儿还该不该惩戒傅惜筠了。
也是此时,众人瞧见宴淮示意张弛从堂外抬进来了一座玉雕,至少比人的半身高,整块白玉通透温润,正好也雕刻了一株茶树。
“听闻嬷嬷开设学堂,在下备了一点薄礼。”
周嬷嬷笑意满盈,让人接过放到了自个儿的桌案旁,也得了个理由请宴淮留下。
“大人有此心意,老奴真是感激不尽。既到了此处,大人不妨留下品品学生们的茶?大人见多识广,想来也能为学生们建言。”
周嬷嬷这一番话,意在让宴淮在此处停留片刻,凭她察言观色的能力,保准能摸清他与傅惜筠之间到底有无关系。
宴淮除了穆阳长公主的宴席,对其他府邸送上门的帖子从来都是推拒。
然而傅惜筠却见着,此时的宴淮凛着眼色,竟沉声应下:“如此也好。”
闻言,张弛立马遣人给宴淮备下圈椅坐着。
宴淮今日依旧穿着身仓绿的深衣,渐行至格窗旁的圈椅处坐定。
没了往日的宽阔楠木桌阻挡,傅惜筠便能瞧见到,他坐着时双腿是如何的修长,平日看他身量高大,但就这么懒怠靠着,终于也少了些迫人之感。
有着这么一位众人仰慕的权臣在旁观着,学堂里的姑娘们都不太能坐得住了,不时地就要往一旁递眼神。
周嬷嬷拍了两下手,冷着脸扫了一圈底下的姑娘们,才亲身示范了一遍泡茶工艺。
听完她耐心且详尽的技艺教授,姑娘们也便开始自己手上的活儿。
宴泞心不在此,便觉得十分枯燥乏味,只不过看着火炉烧水的片刻钟,就早早地溜号走神了。
而傅惜筠在余光中瞧着,宴淮已拿了本茶经在手上翻看,并未过多关注到她,她便也能安心地复刻周嬷嬷教授的茶艺。
一壶茶泡好后,需逐个向宴淮与周嬷嬷的敬茶。
学堂桌席中已然有人起身,傅惜筠也端起托盘,悄然地跟在队伍后头。
周嬷嬷的神色分明,茶水好不好一看便知。
而宴淮的神情却始终岿然不动,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随着向他敬茶的姑娘越多,他的眉心也越发地紧蹙。
因为就半柱香的功夫,已经有三个滑脚的,和一个不小心将茶水泼在他衣摆上的。
也是亲眼旁观了这些举动之后,傅惜筠方知,原来她在王府里向宴淮使的小伎俩是有多么的拙劣,这么一想,她只觉得脸好热。
临到身前只剩一人时,傅惜筠的心跳蓦地加快,上回在定国王府那般出丑,这次可就不能再出差错了,否则这一次两次的,宴淮定会觉得她心思不端。
须臾,宴淮颔首示意她可上前奉茶。
傅惜筠将茶盘换给绿珠,纤细柔嫩的双手指尖握着茶杯,却恨不能将整个茶杯都用手捧住。
宴淮瞧着眼前的姑娘,奉茶时规规矩矩,眼睛都不敢往他脸上看,可双眸里轻微的闪动还是漏了她心思里的不安。
他心里波澜不惊却也不觉得意外,因为少有人能在他身前露过怯后,还能处之怡然。
不过终究只是个小姑娘,受了点挫折竟就萌生了退意,他可不许。
傅惜筠抬高指骨,将手中的茶杯往宴淮身前递去。
也正此时,周嬷嬷那处的两位千金,不知怎的突然碰在了一处,润滑的瓷杯在地上摔个细碎,倾倒的那位则撞在茶桌上,将上头的火炉几乎推翻。
炉子上正烧得沸腾的滚水,便被抖啰出来,方向正冲着傅惜筠的身体。
傅惜筠还来不及反应,宴淮已从圈椅起身,握住她还捏着茶杯要敬茶的手,囫囵地将她整个人拉至身后一藏,那冒着热气的滚水便全落在了地上。
倒在地上的两人翻身起来,忙惊道:“请大人恕罪。”
宴淮似不在意地沉声回道:“无妨。”
傅惜筠惊魂未定地垂下眼眸,瞧着宴淮虽拉着她躲过了这摊水,然他白鹤双飞的衣角上却还是沾染了些水滴。
方才是他护了她。
傅惜筠忙掏出袖里的方帕双手奉上,“多谢大人,大人若不嫌弃,先请用。”
她的声音轻柔软糯,然话音甫落,却没想到她今日带出门的帕子,竟是与宴淮私藏的那张一模一样。
可丝帕已递到男人眼前,想收回来已是不可能,真是进退两难。
傅惜筠赧然掀开双眸,待她看向宴淮时,却见他一双凌厉的眸子已然略过了她手上的帕子,直直地投在她脸上。
似是巧合,又仿佛注定,现下这情景仿若回到了那日她试探未成的中途。
也是这般的,肌肤相贴后的烫人温度,男人落在她身上的深沉眼眸,她虽没有再赧红了脸,整个耳朵却变得热可炙手。
于是,傅惜筠连忙垂眼,不敢再与他相视。
------
茶学堂散学后,周嬷嬷虽并未再提及让傅惜筠留堂清扫学堂一事,但是碍于是自己有过在先,傅惜筠还是自觉留下,将学堂内枫木板砌的地板洒扫了一遍。
宴泞不愿早早回府,便也留下同她一处,于是两人协力,将将快半个时辰就清扫完毕。
傅惜筠离开清荷别墅回府时,还未日落西山。
折返回宣德侯府的马车靠边渐停,傅惜筠领着绿珠回房。
这厢傅惜筠与绿珠前脚甫一进门,便被房门里头徐徐冒出的黑烟呛到,烟熏得她泪花都快要洒下。
傅惜筠抚着胸口咳嗽了半晌,才终于开口道:“这是怎么回事?拒霜阁又给烧了?”
正在房内,手持着艾草四处熏香的安氏听着,便急忙出来,堆着笑脸回她:“大姑娘回来了,这不是前儿与你说过,要替你找个坤道来驱驱邪,你也答应了不是?择日不如撞日,我今儿就让人来了。”
傅惜筠捂着口鼻,勉强能眯着眼睛进门,扫了一圈被翻得杂乱无章的卧室之后,她凝神静气,方不被安氏给气死。
“我是答应了夫人,可我却没答应夫人,在我离府的时候带人闯空门。”
安氏却一脸无辜:“我都是为你好,我哪里能想这么多。”
从前傅惜筠还小,还未曾与傅恬莹的利益相撞之前,在她眼中,安氏还算得上一个称职的继母。
可如今见安氏这般行事,傅惜筠无法再忍,她从烟熏火燎的阁内退出来,将手一摊,指着门外赶客道:“我看着夫人驱邪也驱得差不多了,那就请夫人带着人回去安歇罢。”
正这般说着,傅惜筠见赵妈从院门口进来,进门时也如她方才惊异的模样,也被烟雾呛着。
“姑娘莫不是病了?怎么大热天烧起艾草了。”
看赵妈的神色,方才安氏做出那般闹剧时,应也是不在拒霜阁内。
拒霜阁内的人即是齐了,赵妈从女儿绿珠的口中听了安氏带着道士过来烧艾的事,随即便怒骂道:“我说今儿怎么突然让我出去采买,原是想把我也赶走,好让她们进来瞎摆弄......”
傅惜筠与绿珠年纪轻,好说歹说都说不动安氏,现下赵妈一嚷嚷,才终于将安氏请走。
事已翻篇,傅惜筠也不想过多地在这上头争执,便进房查验安氏的人可有把她的东西弄坏。
未进门前,她便觉得,应当就是些桌面小摆件,或是画屏瓷瓶之类的东西被人动一动。
可她进门后,清润的双眸却是微微地觑了起来。
从她的床榻到客堂,再到书桌,无一不被人翻遍,就连堆放画稿的方瓶都被人挪动过。
傅惜筠心中正怒着,赵妈却悄然靠近,站在她身侧小声道:“姑娘,您可瞧仔细了,夫人方才可不是驱邪,像是在搜房。”
赵妈说罢,傅惜筠才见书桌抽屉也是被人一一打开,她闲暇时雕刻的印章也被人反复动过,蹭得桌面都是星星点点的红印泥。
傅惜筠仔细打量了一番房内,问道:“你且仔细说说。”
“姑娘想想,自古以来,未出阁的闺秀被家里长辈如此大费周章地搜房,都是什么缘故?”
沉吟半晌,傅惜筠方回过神来,气得发笑道:“她竟然觉着,我偷偷地与外男私定终身了?”
*文中关于茶以及茶艺的部分都是根据网络资料二次加工切莫深究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