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我长大了 第8章 东

“师兄，醒醒……大师兄？该起床了。”

江祁迷迷糊糊之间发觉有谁喊他，翻了个身卷过被子，打算继续这么睡下去。胳膊却突然被一只冰凉的手搭上，还没等那人再动作，他已抽开自己撑着石炕直起上身。眸子里一团火被半眯着压制下去，但光看脸上表情，就知道全然是醒透了。

“我们没那么熟，别拿你的凉手来碰我！”江祁出口的声音有点冲，甘哲瞬时又是被吓得不轻。不太合身的白衣加上一副由期待退落到委屈的表情，一时把他衬得有些可怜。江祁眼底倏地一软，不出声地叹了口气。

“我只是想隔着被子……也不……不知道会……”甘哲支支吾吾地张口解释，一边小心翼翼地瞄了他这个不好惹的师兄几眼，却见面前人突然顿了一下，似是察觉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江祁将手从床头的位置移开，瞥见那儿不明不白出现的一片水渍。他怔怔地抚上眼角，带下一颗缱绻在睫间的泪。

为了苏沪流的。

还来不及讶异这打记事以来的头一次，江祁就立刻意识到还有旁人在场。一抬头，甘哲就像是恍然醒悟一般慌张地穿过身去捂上眼睛，嘴里哀哀地叫着，一步一步朝着门口挪去。

“大师兄……我……我当真什么都没看见……”

“你最好是。”声音变得略微切齿，江祁盯着他的背影，心里多少是有些恼羞和悒郁。但他终究骗不过自己甘哲本是善意，眼底刚刚复燃的火一下子又被吹熄了。

日复一日，他竟也愈发变得像他师尊。

“罢了，我要更衣，你出去吧。”

一得了放行的指令，甘哲几乎是拔腿就跑。刚冲到门前，便见一人也迈了半步进来。

“温凉，你也先出去。”

卡在门缝里的人愣了愣，朝外退开，让甘哲一溜烟逃了出来。门被轻轻闭上，人影和雕花的轮廓被阳光照着映进屋里，温凉的声音响起，似乎兴致很是不错。

“再过两个时辰就到午时，五师叔说你太累，让我们上街巡视一圈再回来叫你。收拾好了就过来东院，大家在这里等你。”

江祁这才转头向西望去，一排炕席上空空落落，被子都已叠齐放在床头。他下地系好身上青衫，走出几步，又妥协似的退回来将那片泪渍小心遮住。

方出门之时，天色确凿是已近晌午了。

转过中院，老远就望见刑浔缠着朗正撒娇，许拾扉和周尧洛蹲在地上拿着两根棍子戳戳画画。屋檐下只有魏鸢一个人，落单的背影有些孤零零的。温凉则微微欠身，甘哲正附在他耳边低声说着些什么。不过一见到江祁走来，他又像做贼似的立刻缩了回去，别开头，惶惶着躲进温凉身下的影子里。

江祁心中对他本就淡薄的信任又有几分被坐实，眉宇之间的不悦瞬时逸散。他抬头看了看天色，紧了甘哲一眼，却没在这时多说什么。

“大家都聚过来吧，给你们介绍一下。”五师叔的声音在庭院外响起，一行人闻言出门，见他身后跟来一个布衣农人。那人样貌很是年轻，像是才刚刚成家不久，听朗正说是村长请来的向导，家离事发地点不远，会帮忙给他们带路。

江祁抱臂旁观，自是已经没有心思去听五师叔对这位向导的介绍。目光游离之间，他瞧见那人的眼神时不时投向众人身后，江祁有些疑惑地回头，蓦地和一个灰色的小身影对视。

但只隔了不到短短一秒，视线就落空了。

那种从出门开始就被尾随的感觉，果真不是他因焦虑而生出的臆想。江祁暗自奇怪，但望了眼自己和来人那不远不近的距离，没有选择在这时开口。他低下头，思绪飘远，直到前方传来两三声朗正的催促。

甘哲很是机灵地察觉到江祁是要在温凉身边停留，没等他出口赶人就先加快步子窜到了队伍的最前面。温凉是被突然冷落一脸疑惑，一回头，才发现大师兄直直盯着甘哲跑远的背影，并没有露出几分好脸色。

“他刚才，可有跟你说什么了？”江祁的语气有些烦躁，让周围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起来。温凉头痛地闭上眼，心道甘哲又是哪里碰到了这位爷身上冷不丁冒出的逆鳞，一边暗自思索，试图替那小家伙的尴尬打个圆场。

“没什么要紧事，”他的话多少有些拐弯抹角，“不过是人之常情。”

江祁心头一紧，下意识注意着温凉的表情变化，却见他往常的淡然少了几分，一抹窜上耳尖的红取而代之，但并不容易令人察觉。

“所以……到底是什么？”江祁分明知道他是不想说，却又装详不解的样子追问了一句。意料之中地，温凉的脸上露出些为难，轻轻叹了口气，抬起眼睛和他对视。

“师兄，你什么时候变得对甘哲这么好奇了？”他的声音和往常一样平静温润，一丝异样也没有显现，“……我虽然不想瞒你，但毕竟是先前做了约定。”

“这样啊……”江祁沉吟着，抬眸望了远处甘哲的背影一眼，随即转过头，看看温凉，瞳仁又很快地黯淡下去。

自此，两人之间就彻底陷入了沉默。

疑虑和信任在江祁心里变成两股愈发难缠的线，他知道温凉从不做对不起他的事，却无论如何不能说服自己不去在意谁人对甘哲多哪怕一点一滴的偏护。只是以江祁的性子，是注定耐不住这无话的旅程。他低着头和温凉打了声招呼就独自离开了，自始至终，目光都没有再落回到他身上。

甘哲又是识趣地小心避开，从道路另一旁绕道挪回温凉身边。

“你们两个早上到底是怎么了？”他开口，目光仍旧盯着江祁离开的背影。

“早上去叫大师兄起床的时候，不小心用凉手碰到他了……”甘哲抱歉地垂下脑袋，语气里满是懊丧。但温凉却深知为这点小事动怒绝不是江祁的脾性，两人之间，一定还发生过什么没有告诉他的事情。

这也许正是江祁方才诘问他的原因。

温凉摇了摇头，无言地看了甘哲一眼，眉心微微皱着。

看来这回，他是真的错怪这小家伙了。

自温凉的余光里，江祁一路从众人身旁经过，阴沉着脸，自然引来不少侧目。朗正有些心神不宁地听着许拾扉的疑问，生怕江祁溺在情绪里又要冲动，眼睛紧紧追着他的背影，是一刻也不肯放过。

“重先生。”江祁跟在那位向导的身后，开口唤了一声。那人闻言回头，微微有些讶异，随即向后撤开一步，与江祁并行。

“敢问这位仙长何事？”重钟自诩寡言少语，也没想到自己会被突然搭话，微微低着头，不敢抬眼直视他。

“没什么，就是想向你打听打听村长院子里的那个孩子？”江祁像是好奇，但语气里却多少带着点漫不经心，“他是什么人？”

“在下的堂弟，名叫重圆，家原也是在这条街上的。”重钟叹了口气，像是神色痛苦地别开眼，“自上一月起，山脚下那几户人家都被狼群围攻。大多数人当场死亡，有的受了伤，但最终也还是没能挺下来，这些您也都知道。不说我姨母家，连近山的这几方邻里，也只有他一个活了下来……”

没人作声，短暂的沉默过后，重钟又接着说了下去。

“我堂弟还小，才刚刚三岁，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游离的目光突然被收回，江祁侧头看向他，眼角是有点压抑的。但重钟的眼神始终徘徊在不远处的地面上，从没有抬头正视过前方，也没有看过他。

“这边走。”重钟侧身让开，领一行人遁入一条只够一人肩宽的窄巷。屋檐将阳光盖得太过严实，尽头的出口都像是遥不可及。江祁一时间被这种几近窒息的感觉扼住了脖子，似乎连呼吸都愈发沉重和迟缓。

直到巷子口，他停下脚步，告诉众人说家中有令，定不允他再从这里走下去。前方不远处的岔路口就是最后一次的事发地，尸体已经被运走，只剩下房屋破败的空壳。江祁不知怎的慢慢落在了队伍最末，才看见重钟是终于抬起头，望着他，声音很小，说这里是重圆曾经的家。

江祁深深看了他一眼，扭过头去，没有说话。

朗正一如既往地打了头阵，只是直到停下，那个他操心了一路的身影还没有出现在视野里。过了半晌方才见江祁慢慢悠悠地踱步上来，眼睛半眯着，似乎是有些困倦了。

朗正见状询问他是否不适，见对方摇了摇头，只说是有点发晕。江祁的眼神里多少是有点奇怪，也疑惑众人皆无恙，为何突然只有自己这么弱不禁风。

温凉说是淋了雨了。

朗正围着屋子转了两圈，还是担心有什么不该让孩子看见的东西，决定先带几个年长的修士进去勘察。温凉甘哲和魏鸳是情理之中地被列入在册，江祁奉命看护着几个师弟，也能在会工夫里稍作休息。

半刻钟后，一行人从屋里出来，告诉他们没有大碍。

孩子们跟在朗正身后，被带领着上了人生第一堂实战的课程。江祁觉得无聊抱臂靠在一旁，却不知怎的突然而来一个踉跄。若不是温凉手疾眼快，他怕是早都要磕在地上。

魏鸢一脸担心，说大师兄刚刚眼睛几乎都要合上了。江祁忘了自己想出口说一句什么，只是张了张嘴，发不出来一点声音。

他那时喘不上气，视线模糊，甚至气虚到连站都站不稳。这间屋子里，明明是这么沉重的戾气，一行人却都毫无察觉。

这不对劲。

江祁使劲甩了甩头，视线略微清晰了一些，他咬紧牙，告诉自己撑住。

朗正察觉到不对，撒下几个孩子，快步走了过来。只听见江祁的嗓子里满是气音，辨别了半晌，才意识到他说了句什么。

“这屋子……有问题……”

朗正伸手去摸他额头，怀疑是江祁发了高烧。可比对了半晌，他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何事。

除非……这孩子现在正处在一个邪气极端阴重的地方，但他们分明一行人都安然无恙。江祁哑着嗓子，说了几遍执意要他画阵驱邪。朗正只得从了，散开众人，烧了几张符，却丝毫没有见效。

江祁撑着墙站起身，边走边咳，吓得甘哲一个劲要去搀他却被推开了。江祁挣扎着辨认起地上手边每一处痕迹，试图找出些大家遗漏的关键来。他也不知道这短短几分钟里，自己的气短为何就能恶化到这个地步，即使是淋雨着凉，也不应该……

江祁相信自己的嗅觉没有错，这里的空气里，带着一股森林里腐烂的树叶的味道。徘徊在四周的戾气像是有野性一般，正在啸叫，在嘶吼。

他知道这绝不是错觉。

温凉扶着江祁出门坐在木桩上歇息，魏鸢和朗正都来过一回，却也劝不动他去返回休息。那种不知道打哪里来的责任感和韧劲指使着江祁往下走，师尊说过没有什么事是无缘无故的，他要是不信，就应该不信到底。

江祁总爱去证明他自己，证明他是对的，证明他没有错。即使这样，他也从没有一次能在苏沪面前拥有这个机会。也许江祁的初衷只是想要他哪怕只多一丁点的关怀，或是一句对于甘哲而言再简单不过的夸奖。

可是他早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