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照行感觉自己变成了天地间的一粒蜉蝣,不知漫无目的游荡了多久,忽而感觉耳边隐隐有声音传来,正当他凝神细听时,那隐隐的声音蓦然扩大成了一道炸雷:“阿照!再不起来小心师尊叫你去跪慈悲堂!!!”
将姬照行炸得一个激灵就睁开了眼。
眼前是一张放大的英俊面庞,正心急火燎地盯着他——是他的大师兄闻惊弦和他在一天雪的房间。
蓬莱的内门弟子都是跟随师尊居住,因此他在蓬莱的时候,住的就是师尊住处辟出来的厢房,举目四望,都是熟悉的陈设。
想来是从前哪一次他偷懒不想起来练功,闻惊弦来叫他起床的情景。
姬照行自嘲地勾了勾唇角——看来人临死之前会有走马灯是真的...他定定看了一眼眼前人,只觉得视线微微扭曲,师兄那张焦急的脸,似乎离得很远。
他漠然抬手,一把将闻惊弦推远几步,又闭上了双眼,等着走马灯的下一幕。
而后肩膀上被重重捣了一拳,好悬没把姬照行砸得陷到被子里,他诧异地睁开眼,看着闻惊弦又焦急地扑上来,抱怨道:“阿照!平时练功迟到早退害我替你背锅也就算了。今日这日子,师尊都在山门口等我们大半天了,你还敢不起来!你再不起来,我可顾不得什么兄弟义气,先走了啊!”
什么日子?
姬照行稀里糊涂地思索了半天,也没想起来个所以然。
谁家走马灯就可着一个场景使劲回忆的?
话虽如此,但是看着梦里的闻惊弦急得脑门子上的汗都下来了,姬照行还是慢吞吞地从床上爬起来,拔上了自己的靴子,跟着闻惊弦出了门。
有诗云“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楼阁玲珑五云起,其间绰约多仙子。”所说便是山下人偶然所见蓬莱的景致,盖因蓬莱宗在山下设有禁制,没有通行玉令的人,只能不定时不定点看见蓬莱仙山及山中人的幻影,若有求助,便写了状子,放在蓬莱所设的传灵箱内。
可谓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此时姬照行作为山中仙子的一员,只觉梦里的景致十分真实,蓬莱宗中香云缭绕,遍植奇花异树,路上弟子们一路“阿照阿照”招呼过来,对闻惊弦却是恭恭敬敬叫一声“大师兄”。
姬照行恍然想起来,从前在蓬莱的时候,他家师兄除了拿他没办法,在宗门其他弟子中还是很有威望的。
一路行来,夹道两边遮阴的树尽皆都结着明珠一般的果子,散发淡淡的光晕,是为珠树,这树是蓬莱的特产,九州之上唯此一处。
姬照行摘了一颗塞进嘴里,不顾闻惊弦婆婆妈妈地絮叨着果子还未熟,按规矩是不能乱吃的,轻轻一咬,一点酸和着异香充塞了口腔,这味道熟悉地让他鼻头发酸。
从前在蓬莱的时候,上树偷果子回去充作夜明珠照亮,放到亮光消失就将果子剥了皮大快朵颐的事,姬照行没少干,因此对珠树之果从青涩到成熟的所有味道,他都了如指掌,数年之后再在梦里吃到,只觉得恍若隔世。
梦里...
姬照行忽然顿住脚步,转身。
身后唉声叹气的闻惊弦险些跟他装个满怀,连忙警惕道:“又怎么了?我跟你说今日我可不会陪你胡闹,打死我也不会。”
姬照行道:“师兄,你打我一拳。”
闻惊弦狐疑道:“干什么?碰瓷啊?”
姬照行一把抓住闻惊弦的手,急切道:“快快快,抽我一巴掌!照脸抽!”
闻惊弦简直要晕了,道:“我抽你干什么?虽然你的确是很欠抽没错,但是你也不用态度这么诚恳吧?”
姬照行严肃道:“快抽我!你抽了我下次逃宵禁请你吃饭!”
闻惊弦摩拳擦掌道:“这可是你说的,我抽你你请我吃饭?”
姬照行煞有介事点头道:“我发誓!我保证!若有违背,叫师尊罚我去慈悲堂跪他七天七夜!”
慈悲堂供奉着道家玄门各位开山鼻祖,是个罚跪抄书擦地板的好去处。姬照行也不知在慈悲堂度过了多少挨罚的岁月,因此以此赌咒发誓,更显得格外真诚。
闻惊弦听他信誓旦旦,便活动了一下手腕,出手如电一掌就把姬照行抽成了个陀螺,晕头转向地原地转了几圈,险些一头撞在树上。
闻惊弦本来是开玩笑,以为姬照行肯定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因此不过用了三成力,谁想到对方老老实实、不避不闪挨了这一下,毕竟是修炼之人,三成力也已经是非同小可了,他顿时大惊道:“阿照!你没事吧!”
姬照行捂着被他师兄一巴掌抽得飞速肿起来的脸,狂喜道:“我没事!师兄我没事!”
一边说一边一把抱住了闻惊弦,放声大笑道:“你也没事!你的灵力也都还在!”
闻惊弦一头雾水道:“我没事啊...不是,我什么时候灵力不在过?”
听闻此话,姬照行胸口蓦然抽痛,条件反射一把将他推了个屁股墩,蹭地跳远几步。迎着闻惊弦不解的目光,急慌慌找补道:“你,你说师尊在等我们?在哪儿?师尊在哪儿?”
话一出口,姬照行才惊觉,他确实十分思念为他豁出性命的师尊,念到恨不能立刻见到他,确认他平安无恙!
闻惊弦道:“就在咱们蓬莱入口那块石碑旁边啊...”
话音未落,姬照行就已经顶着那张快要肿成猪头的脸,拔腿狂奔了出去。
他真是太迟钝了!方才在一天雪闻惊弦锤他那一拳皮肉隐隐作痛,珠树之果的味道和汁水在嘴里爆开的感觉,都太真实了!
真实到根本不像是个梦!
挨了那一巴掌,姬照行才确定,这根本就不是梦!他不知为何回到了故地故人身边,那时候还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还来得及回头!
还有师尊,师尊也可以不用再为他而死!
一口气狂奔到那座刻有“蓬莱宗”三个大字的石碑前,果然见一青衣人背对他立在石碑旁。
姬照行的心脏狂跳起来,他匀了匀气,放慢了脚步喊道:“师尊!”
那人微微回首,他还是和姬照行记忆中一般,穿一身月白衣衫,是比雪更冷的青白色,好像高岭之上最寒的冰,衣袂翩飞吴带当风,几乎不染纤尘。
然而面色也是一样的灿若白雪,因此就显得琉璃色的眼睛格外透亮,纤薄的唇就像是落在雪地上的红梅花瓣,整个人原本是像冰雕雪琢也似,叫人见之忘俗、不敢亵渎。
可偏偏眉心生了一枚朱砂痣,本来比菩萨更庄严的样貌,无端多了三分艳色,既慈悲又冶艳。
师尊果然也活过来了!
姬照行尽量压抑着要漫到脸上的狂喜,细细打量着一别经年的人,忽然觉出一点不对来——师尊容颜欺霜赛雪,什么时候额上多出一点朱砂痣来?
还没等他想明白,沈寒亭便往这边走了一步,微微皱眉道:“你的脸怎么了?”
刚巧闻惊弦追着姬照行飞奔过来,听见这一句顿时心虚。
姬照行抢答道:“我不小心撞树上撞的!”一边说,一边顶着惨不忍睹的尊容盯着沈寒亭笑得一脸灿烂,一副令人担忧其脑子是否安好的德行。
沈寒亭垂眸,满脸写着两个大字:不信。
但他只是抿了抿唇,姬照行似乎看到有笑影在他唇边一掠而过,待到他睁大了眼睛再去瞧,师尊的唇角绷得紧紧的,颇为不悦道:“你们来这么早做什么?”
姬照行一时反应不过来,道:“啊?”那厢闻惊弦已经将脖子都缩起来了。
沈寒亭道:“再晚点,那邪祟只怕都自己老死了。”
说着,一拂衣袖当先上跃上宝剑走了。
姬照行被师尊久违的讽刺式教导刺得脊背发凉,却暗喜道:果然是师尊,昔年风采分毫未变啊!
闻惊弦见师尊走了,才凑过来撞了撞姬照行,道:“你看,师尊生气了吧?”
姬照行喜滋滋道:“生气就生气呗,大不了我给他鞍前马后,再大不了我去跪慈悲堂,再不行我去慈悲堂跪着抄书,这有什么?”
闻惊弦大惊道:“我不会是将你脑子打坏了吧?往常罚你去慈悲堂待一天都要拖死猪一般将你拖进去,今日怎么这么大言不惭?”
姬照行拔出佩剑,道:“师兄,你怎么越来越啰嗦了啊,以后老了可怎么好?”
他说着,瞟了一眼自己的佩剑——剑身雪亮,中间有细细一道红色流转,剑刃根部以瘦劲挺拔的行书刻着“丹枫”两个小字。
姬照行心道:咦?的确是这把剑没错,可是上辈子我的剑不是叫持慎么?不过丹枫这个名字的确更合我心意倒是真的...不管了!
他往剑上一跳,道:“师兄!来来来比比谁飞得快!输的负责掏钱打酒来喝,哈哈哈师弟我就先行一步啦!”说完也不等闻惊弦,自己自顾自“嗖——”地一下就窜了出去。
闻惊弦无奈道:“哎...你...”只得赶紧上了剑,催动灵力朝前飞去,然而飞了不过片刻,就见姬照行正立在剑上,腆着脸冲他嘿嘿笑。
见他飞的近了,姬照行挠挠头,问道:“师兄,咱们这是去哪,干什么啊?”
闻惊弦绝倒,道:“这么重要的日子你都能忘?阿照,今日是你成功结丹后,师尊第一次带你下山扶道啊!”
姬照行道:“哦哦哦!我想起来了,所以我们去哪扶道来着...”
闻惊弦无奈道:“官桥镇...”
姬照行心道:老子是十五还是十六结丹来着?十年八年前的老黄历,要我记得,那不是难为人么。
实际上第一次下山扶道,在他残存的记忆里,根本也没怎么轮到他出手,那小鬼弱的碰一下都会散架,他们就随随便便将那缕魂魄装在琉璃净瓶里带回蓬莱去了。不仅不好玩,甚至可以称之为毫无挑战、无聊至极!
于是姬照行就在这种毫无期待感的心情中缀在师尊后面,落在了官桥镇一处粉墙黛瓦的院子门口。
沈寒亭上前扣门,里面的门房听说他们是主人请来除魔的蓬莱道长,连忙殷勤地引着他们进了正堂。
还未进屋,那门房就喜上眉梢地高声通报道:“老爷!夫人!蓬莱宗的仙长们来啦!”
里面一对夫妻携手快步迎了出来,那女主人面上还有泪痕未干。
男主人抢上前几步,一把就想握住沈寒亭的手,道:“仙长!你们可来了!”
沈寒亭不着痕迹地侧身一避,男主人便连他的一片衣角都没沾到,略显尴尬地站在原地,只好自顾自地赔笑搓手道:“三位仙长,还请里面说话。”
两方坐定,沈寒亭以询问的目光望住了主位上的夫妻二人。
那男主人愁云惨淡地开口道:“要不是实在没办法,我们也不敢去惊动蓬莱的仙长,实在是...唉...”他家夫人顿时又开始抹眼泪。
半晌,几人终于弄明白了前因后果:这秦家也算是书香门第,自从先祖以才学得了一位知府大人的青睐,便一路官运亨通,直到最后官拜御史中丞。后面的子侄虽说于仕途没什么建树,却也都耕读传家,得一个富贵安闲。
却不知到了这一代是怎么了,五年之间,先是长子、再是底下的两个弟弟,都是在成亲当晚变成了十分完整的薄薄一张人皮,肉身不翼而飞。
连带着三个新妇也都被剥掉了脸皮,惨死于新房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