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裴若生离开以后,常念又在治疗的场所待了一阵,等到局势基本平稳以后才准备离开。
秋夜凉爽,但已有一团灰云从天际覆盖而来,恐怕是要有雨。
“也不知道他的身体怎么样了……”
常念脚步犹疑地朝场所外走着,不巧路过一队新的护送队,还没来得及擦肩而过,被押的人声音便骤然一停。
负责护送的两人登时也愣了,一探鼻息才发现,这人没挺过去。
这样的事情太过常见,并没有牵绊住常念的脚步,然而在经过那三人的片刻,常念侧目一瞧,却不由自主慢了下来。
等护送的两人将那亡人带走,常念的目光仍停在那人刚才在的地方一动不动。
就在刚才,他侧目的瞬间,竟看到那个刚刚死亡的人的身后飘飞出一粒尘埃。
那东西太过微小,若不是它行动的轨迹有些奇怪,压根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怎么好端端的,会出现一粒沙子大小的东西呢?
常念循着那小粒落下的方向寻去,蹲在地面上寻觅了半天,才伸手拈了一个沙粒大小的东西在指尖。
借着月光细看,那是一粒再普通不过的白色沙粒。
可常念看了半天,不仅没丢,反而将那东西握在手心,脚步一转又折返了回去。
治疗场所内搭建了不少安置被寄生者的棚屋与隔间,一个接一个如棋盘一般规整,常念随便找了一个空的棚屋,施法燃了悬灯在床铺上和地面上仔细搜查起来。
不多时,他便在一个棚屋中找到了两粒白色的“沙粒”,这样的巧合让常念惊奇不已,随即又换了几个棚屋寻找,很快便集齐了十几个。
直觉告诉他,这东西必定与那心魔种子有关。
然而胡前因为集议先走一步,常念只得将这东西放进一个拇指大的瓶子里朝城楼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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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集议的地方后,裴若生仍有些心不在焉。
对于常念直白的爱意与殷勤的照顾,裴若生总是没办法放松,忍不住就去关注和警惕。
可刚才来的路上他不由得气恼,明明是常念欠他的,不论是之前的欺瞒还是那晚的……吻,可怎么到头来反倒自己这么紧张?
之前还可以装不明白,装不记得,可现在呢?
在不了解常念的心意之前,他一直都以为常念只是想要更多的关心而已,于是为了常念能不发作,他总是尽可能多关注常念。
可现在,若自己再这样待他,于常念而言,又是如何呢?
身为师尊,又怎能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是啊,他根本没办法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亲也亲了,听也听到了,他总不能像个小孩子一样耍赖,可若是就此避嫌,又该让别人觉得可疑了。
他如今进退维谷,进不敢进,退又不能退。
思及此处,裴若生简直头都要大了。
“诸位,今天叫大家来,是为了商讨一下寻找巢毓树的事情。”何安断见众人都已到场,便开门见山说起了接下来的安排。
“仙客署内我们已经搜寻了许地方,现在我们来汇总一下搜寻过的区域,将其删去,在新的地图上重新规划路线,派一路人手进去。”
仙客署的异常变化众人都已知晓,不敢再轻松对待。
新的地图很快成型,在众人的商讨下,最终定下了两条路线,因为路线之间并不交叉,所以他们必须分两次进行。
在仔细的筛选下,这次进入仙客署的人员也一并定了下来。
暮云峰是何安断为首,带着关青栎和金雨柠前往,洛玉庄的陈文宪带了自己的一位得意弟子,法山的依旧是杜凌泉与邱原二人进入,定湘宫的梁琼则与何安断一样,带了一男一女两个历练过的弟子出发。
“那银帆便拜托周掌门照看了。”何安断郑重道。
经过一段时间的修整,周宸已经恢复了原来的状态,不过心魔爆发的事情到底使他收敛了一些野蛮脾性。
他抱拳环顾四周,应道:“诸位且放心前去,我周某人就算是拼了这条性命不要,也不会让银帆变得更糟了。”
商谈结束时,淅淅沥沥的雨声已经在窗外响起,填补了沉默的空隙。
才从议事的地方出来,裴若生便看到了等在檐下的常念。
常念的身量颀长,高而劲瘦,不知是不是长开的缘故,脸上的线条与棱角愈发分明,傲然的骨肉与内敛的神韵相辅相成,在雨夜的衬托下,竟仿若一株入秋的乌桕,勃郁苍劲,如火似锦。
下意识想要后退的裴若生被一只手推着往外,一回头才发现是何安断。
“咦,那不是你徒儿么。”
裴若生的脚步不得已向外,随着何安断一起走了出来。
那株“乌桕”闻声而动,见他们出来便快步走了来,他一打眼就看到了裴若生,但还是装作平常的样子,抱拳拜道:“掌门,师尊。”
何安断候了一会儿,没见裴若生说话,一偏头才发现裴若生似乎怔住了一般,于是只得亲自托起常念的胳膊,询问他的来意。
“掌门,弟子在治疗的地方发现了这个,便急着来找胡前辈。”
那一小瓶白沙般的东西一出,裴若生才被解了穴似的恢复了活动,然而却没人发觉他脖颈可疑的红迹。
也是,自己还自作多情地以为常念是来堵自己的,没想到人家说到做到,真不需要自己的回应,一切如常,这教他如何不尴尬?
“什么东西?”
听到有人在议论自己,胡前便主动凑了过来,一见那小瓶中的东西,便蹙眉捻起了胡子,“这是……”
“这是晚辈在治疗场所无意中发现的,应当是出自那些死于心魔的普通人。”
胡前将那小瓶拿在手里,又倒出来几粒放在手心细看,检查了半天后,他才猜测道:“这或许就是心魔种子的内核了。”
“什么?”何安断如临大敌,一副随时准备出击的样子。
“何掌门不必忧心,这内核与种子并不相同,我们虽然叫那东西是‘种子’,但实则,这东西才是真正的种子,可以在土壤里存活,不过……巢毓树的生长条件十分苛刻,纵然是万颗内核里也不一定能有一颗长成。”
闻言,众人纷纷松了口气,一个接一个冒雨离开了。
“不过……说不定可以当做材料炼化一番,说不定可以制成解药也说不定呢。”胡前用手指拨着手里的小玩意儿,语气中并没有太多兴奋。
倒是一直待在旁边的杜凌泉突发奇想道:“那能用到那柄玄铁斧上吗?好歹是同宗同源,说不定有些特殊效力。”
那柄玄铁斧就是用池尽溪找来的万年玄铁制作而成的,专为了对付巢毓树打造的,如今已经制成,就等着去仙客署内伐木了。
法山的两人就此提议讨论起来,暮云峰对此毫无助益,便脱离了话题。
何安断扭头看了看,见裴若生还是没有吩咐的意思,便代劳道:“辛苦你跑一趟了,你才受了伤,早些回去休息吧,我已经交代过了,这阵子你就不必轮值了。”
“多谢师伯。”
话毕,他又转向裴若生,尽力克制自己过分的关心,道:“师尊也多注意身体,徒儿先告退了。”
话音未落,他便已经没入了雨中。
“诶!”
裴若生的心里也还挂念着常念的伤,见他就这么闯进雨中,下意识就想要唤住他,却又在脱口而出的瞬间及时刹住了。
他实在是不知,现在究竟该如何跟常念相处了。
常念还是自己的徒儿,他自当关心,可他既然已经得知了常念的心意,又怎么能继续没心没肺地靠近?
原以为自己的关心将是避免前世祸端的良药,但是现在看来,自己简直错得离谱。
常念的心魔,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你这徒儿,当真是不错。”何安断看着常念消失的方向,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什,什么?”
“今天幸好有他在,不然……我真担心你出事。”
每天为了心魔的事情弹尽竭虑,何安断的面容已经覆上了一层擦不去的疲惫,这话出口,他的神色更添了几分自责。
“师兄,你别这么说,今天事发突然,大家都有各自的事务,这也是我应当做的。”
何安断笑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感慨道:“这些年来你费心栽培弟子,也算是有所回报了。”
——是吗?
裴若生如此自问,心绪一时迷惘,便随意应了一声。
“或许是吧。”
-
常念冒雨回去后,手里仍紧紧攥着那个装着种子内核的小瓶。
在听到胡前他们的议论后,他的脑海中瞬间有火光迸发,以至于都没有在意裴若生的愣怔与沉默。
秋雨渐渐小了,清风一吹,便让人忍不住打哆嗦,窗外传来几道紧闭窗扉的声音,而常念则顾忌不得,将那装着天鼎石的黑陶罐取了出来。
天鼎石的炼制已经臻于完善,透黑的石块在烛火下显得沉甸甸的,仿佛可以将那光亮也吞噬掉一般。
常念将那些内核倒在手心,并用法术将其碾成了齑粉,他取了一块天鼎石放在手心,令石块上沾满粉末,随即掐诀念咒,那粉末便燃烧了起来。
起先是蓝的冷火,随后竟渐渐变成了紫色,在不断的烧灼中,粉末渐渐消失,与天鼎石融为了一体。
为了验证这粉末的效力,常念顾不上养伤,第二天一早便到了治疗场所帮忙,顺便又搜集了更多的巢毓树种子的内核。
恰巧手头上的这位被寄生者正在发作,常念便故意催着伙伴先去取治疗的宝器,自己则摸出了那块天鼎石。
他控制着石块靠近那人的后颈,接着运用法力,使其透过石块进入那人的体内。
一开始发作的人还没有任何变化,但半刻之内,竟渐渐平静了下来。
“来了来了,东西来了!”
伙伴急急忙忙将碧云天的宝器送来,却听见棚屋内的声音小了不少,登时还担心出了意外,然而一进去才发现,被寄生的人正浑浑噩噩坐在床上,嘀嘀咕咕说着什么。
虽然显然没有清醒过来,但却比刚才要好了许多。
“这是……”
常念默默捏紧了藏在手中的天鼎石,装作平静道:“我用了些清心的法术,看来有些效果。”
那伙伴不疑有他,与常念一起帮助那被寄生者的情况稳定了下来。
劳碌一天后,常念依照前夜的办法,将所有的天鼎石石块全都如法炮制,算是完成了最后的炼化,随后他又将天鼎石打磨成了同样大小的圆珠,接着小心翼翼用座猺尾巴的筋芯将十八颗天鼎石串成了一圈。
做完这一切,已是长夜将尽。
常念将手串放在手中细看,回忆着裴若生的那双手,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然而这笑意没有坚持多久,就被愁绪所代替了。
——也不知道师尊会不会收下呢?
思及此处,常念忽然有些后悔自己过早地将心意坦白,反倒成了某种阻碍。
想了半天没有头绪,常念只好将那手串仔细收好,原本激动的心情也被浇熄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