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念噙着酸涩又心疼的笑回到住处,从床底隐藏的匣子里翻出了那袋残缺的珠子。
珠子表面并不圆滑,因为十分坚硬,所以只有用法力硬生生弄的切面和棱角,倒显得古朴。
他坐到桌前将袋子打开,里面青金的珠子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光泽。
其间的金色流光早已暗淡,有些珠子的表面甚至已经被封蛇的毒液侵蚀出了一些痕迹,变得有些凹凸不平了。
他用指腹摩挲着,一个个细看,然后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囊,从里面拿出了一圈结实柔韧的冰蚕丝线。
丝线很细,常念便按照记忆中念珠的长度取好量,令三根为一股,用法术弄得结实牢固,然后一颗一颗开始穿珠子。
穿到最后发现,一共有一百零七颗,其中普通大小的一百零六,另有一颗较大的鎏金纹的珠子,是用作连接背云珠子的。
如此算下来,主圈上共缺了两颗,背云的位置则缺了七颗,可以说是将背鱼儿丢了个干净。
常念将残缺的念珠握在手中,心里难过非常。
从前望着师尊背影时,他总会把视线放在短短的背鱼儿上,看上面金光流转,时常出神。
可现在……
他轻轻叹出一口气,将多余出的一截冰蚕丝线打了个结,小心收回锦囊,揣进了怀里。
窗外日头未落,他便立即起身,准备去找池尽溪讨教清楚。
路上打听了几次,听说掌门和师尊师叔都在大殿,他便立刻过去了。
然而等到赶到,却一个人都没有了。
“哎!你看到池师叔没?”
常念拉住路过的同门问道。
“没有,刚才只远远见到裴师尊离开了。”
一连问了几个人都没有结果,常念不禁有些烦闷。
往日里不找他,他便时不时突然出现,不是逗弄弟子就是打击弟子们的信心,如今要找他了,却不见半点踪影。
常念呆立在原地,眼见白日西斜,熔金般的太阳已经挨近了天际线,心里不由得有些失落。
也不知是幻觉还是巧合,他一手按住左胸,觉得心脏的位置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蔓延生长,弄得人既痒又痛。
“是在找我么小崽儿?”
一道懒散又十分具有压迫性的声音忽然而至。
常念循声望去,发现大殿屋脊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
只见他岔着腿坐在上面,一脚还踏在鸱吻上,属实是坐没坐相。
没等常念说话,他倒先飞身跃下,歪着头问道:“偷偷说我什么坏话呢?”
被戳中的常念并不与他闲聊,直接从怀中将念珠拿出,递到了池尽溪的面前。
“师叔,这念珠还能修好么?我刚才数了数,缺了九颗。”
不等他说完,池尽溪先嗤笑了一声,甚至连目光都没往他的手上扫哪怕一眼。
常念不明所以,却见池尽溪已经转过身去,抬手挥了挥道:
“扔了吧,上面的法印已经消失,现在不过是一堆普通的石子儿罢了。”
眼见修复的希望渺茫,常念的神色瞬间变了。
“那……师尊的身体什么时候能好?”
已经走出几步的池尽溪忽然顿住了。
他转过身来看着常念,眉头微蹙,可嘴角还未落下,显得十分桀骜不善。
“那个念珠是你师祖特地给若生做的。”
池尽溪的眼神冷冽,常念甚至恍然觉得,那眸子里是带着恨的。
可这样模糊的情绪倏然消散,池尽溪扭头望向日落的方向,看着那不再刺眼的太阳一点一点被绵延的山脉吞噬。
就在常念以为自己再得不到别的有用的信息时,沉默了半天的池尽溪忽然再次开口了。
“因为……若生根骨不佳,所以你师祖才做了这么个东西帮助他贮存灵气,方便修行。可以说,他的法力有一部分是与这念珠连在一起的。”
“那……”
“现在念珠没了,他的法力恐怕暂时也恢复不了了。”
闻言,常念睁大了眼睛,焦急问道:“不能找别的灵器炼化吗?!”
“你以为,经年累月的修炼与使用,这念珠中贮藏的法力,是换个灵器就能一夕恢复的了的么。”
池尽溪难得露出这样落寞的神情,没有调笑嘲讽,只是安安静静地叙说,甚至都未曾有过一丝责怪。
见常念哑口无言,没有别的话要说,池尽溪转身便走,留常念在原地怔怔。
他的手依旧在半空中抬着,从手中垂下的一段念珠被晚风吹得摇曳,仿佛在宣告它的衰败。
常念从不知道,这东西竟然贵重至此。
然而他脑海中画面纷繁,最终停在了前世格谷山出事后,他去晖云洞找裴若生领罚时的画面。
当时裴若生在晖云洞内闭关时,念珠就已经裂了。
前世他一直以为,裴若生救小金是轻而易举,可没想到,竟然是拼了全力。
而今生,他又把念珠折在自己这里了。
思及此处,常念愈发难过,发现自己亏欠师尊太多。
他握紧飘摇颤抖的念珠,仔细收好,决心为裴若生再找一个保护他的灵器。
即便再难炼化,也并非没有可能。
当晚,他将看了百八十遍的念珠放在自己枕头边上,一手覆在上面,摸着念珠的棱角纹路睡着了。
才刚一闭上眼,就再次来到了姬如镇。周围的一砖一瓦他几乎都要背下来了。
耳边响起轻雷,他不知道这一回是会看到自己克制不住地杀人,还是看到裴若生冷漠如石的背影。
对此他早已经习惯,不再反抗了,顺从地任由梦中的自己在人群中前行。
他的耳边再次出现了那个声音,低沉阴郁,带着蛊惑的意味。
他停了下来,人群快速流过,叫他看不清人们的脸。
耳边的话他并不想听。
偶然间,一个东西浮上心头——是裴若生的念珠。
仿佛得到了一枚逃避的钥匙一般,常念便动用自己全部的意念去想那串念珠。
梦中的他已经将手放在了刀柄上,但他并不在乎,只是仔仔细细地回忆着念珠的样子。
他记得念珠握在手里时有些硌手,深蓝偏紫的灵石里有金色流光。
佩刀已经被梦中的自己拔出,他能感受到心脏不受控地跳动着,时快时慢,时而被丝线勒紧。
这些他也不去管,只是一味逃避,一味走神。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在嘶吼,可常念却像听不懂一般,不去理解其中的意义。
他幻想着自己正跟着裴若生走在林间小径上,看着斑驳光影落在裴若生的背上。
一步一步,小径似乎永远看不到尽头。
耳边的声音似乎突然咆哮了一声,眼前的人群也随之模糊起来。
常念明白,又要杀人了。
他将刀刃举起,默然等待着猩红的血将眼前的一切浸染。
师尊……
常念在心底默默念着。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眼前的山路景象已经开始消融,露出了雾蒙蒙的如织般的人流。
好像每次都没有办法逃避,即便意识到这只是梦境,他也难以左右。
眼睁睁看着山林一点点消失,师尊背上斑驳的光影也消失了。
师尊!你看看我呀!
看看我……
心底的呼喊无声无息,没有人能听得见,甚至连他自己也即将被狂乱吞噬。
他将与梦中疯魔的自己融为一体,感受他的混沌与疯狂,感受他的嗜血与偏执。
“师尊……”
他的理智即将溺亡,在濒死边缘,唯一能想到的就只剩“师尊”二字。
师尊啊师尊,救救我吧。
师尊……别丢下我。
林间幻梦最终被人群冲散,裴若生消失了。
常念知道,噩梦终于要开始了。
当手中的刀刃挥下去的瞬间,他紧闭上了双眼。
然而……什么都没有。
没有坚硬的东西阻隔,没有温热的血液喷溅。
他缓缓睁开眼,却看到了一个清晰的人。
一个本该说着凉薄的话,再甩给他一个冷漠背影的人。
残存的理智在深处重燃,常念第一次,在梦中松开了佩剑。
“师……尊?”
闻言,裴若生的眼里荡起一圈柔波,他轻牵嘴角,握住了常念的肩膀。
“常念,为师不会让你有事的。”
轻轻浅浅的一句,却如同磬音,涤荡心魂。
周遭的一切都缓慢了下来,人群不再是狰狞的一团,耳边的怒骂与斥责也不见了踪影。
困扰他的噩梦第一次被打破了。
师尊像第一次见他一样挡在他面前,也像前世使用回溯之法一般坚定决绝。
“师尊……”
裴若生拉起他的手腕,转过身去带着他一步步往前。
是了,师尊的背影,分明是这样令人安心的存在。
一步一步,他们好像又回到了暮云峰上的小径。
常念贪婪地将五感全都放在裴若生的身上,生怕这忽如其来的转变只是转瞬即逝的云烟。
可他从发梢看到脚跟,没一处不真,没一处不实。
唯有裴若生的颈间空落落的,没有往日青金的念珠悬挂。
……
常念是被自己身上的不适唤醒的。
他睁开朦胧睡眼,缓了半天,才支撑着从床上坐了起来,只觉得胸腔难受异常。
之前几次还只是轻微的心悸,可这次却觉得心脏沉重无比,又像是被人紧攥着一般,跳得时快时慢。
奇怪的反应令他浑身忽冷忽热,起来在屋里走了几圈也无济于事。
等到那种被束缚的感受消失了大半,常念才擦去额头上的薄汗,穿好衣裳,将念珠揣进怀里,踏入了未明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