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笼罩平野,星辰初露
坠龙涧三里外的空地上搭起一个个烧烤架。
褚姗姗正坐在篝火前,翻动烤至金黄诱人的山鸡,林间木柴潮湿,火堆里时不时哔啵炸开朵小火花。
“可以吃了!”
她喜滋滋把烤鸡拿出来,一抬眸就见白色身影抱着抹石青色,鹞子般落在面前。
“快坐下,给你们分鸡腿吃。”
雀蓝和李代分别挨在褚姗姗两边坐,隔壁是林万壑和几个御医,再隔壁是御医和几个蛊侍,还有五六个篝火摊坐着些普通老百姓。
不远处林万壑看见他们两个来了,咽下鲜嫩的鱼肉,吐出句:“身为公主侍宠,与圣师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其他人纷纷朝这边看过来。
孙泠衍挣了挣:“放开我。”
苟不理怕他露出尾巴,就给他放下。
从苍琅军营出来,孙泠衍比去时更加魂不守舍,本来尾巴走路就行动笨拙,好几次差点摔跤。
苟不理实在看不下去,一把将人打横抱起,踏着裂天入城后问了些人才知道,褚姗姗等人在坠龙涧准备药材。
她让林万壑派人四处贴公告,征集药材和壮丁,另外还给每家每户发放药膏。
众人抹了药膏后,焦躁的情绪很快平静下来,就连那些重患都在家人朋友的安抚下不再去城门口飞蛾扑火,乖乖待在疫棚里。
苟不理本以为该是众人争分夺秒运送分拣药材的场面,没成想是其乐融融的篝火晚会。
褚姗姗给他们每人分了一只鸡腿。
“他们都是帮忙送药材来的,有些人自己就是药铺老板。”褚姗姗挖了两个埋在火堆旁边的地瓜:“我发现这里民风也还不错,看这红薯,又大又甜,种得多好,都是他们送的。”
孙泠衍下意识接过,后知后觉的看着油乎乎的手——要不要丢掉?
鸡腿不知道加什么调料烤的,闻着特别香。
苟不理好笑的看着孙泠衍拿着鸡腿,就像拿着碎尸残骸研究案件似的,一会皱眉一会思考,好不容易,有了结果,才低头咬了小口。
肉烤得外脆里嫩,香中沁甜,甜中带着辣……
孙泠衍吃不惯辣,舌头像是被烧过,刚张嘴伸舌头,一口水囊就递到他唇边。
“哥哥原来怕辣。”苟不理笑。
孙泠衍辣得难受,顾不得许多,低头就着苟不理手上的水囊喝水。
苟不理眨巴着眼睛盯他喝水的样子——竟然有点像是在喂路边的流浪猫。
等孙泠衍喝完水,苟不理另一只手立刻掏出帕子要给他擦嘴。
孙泠衍向后躲了躲,目光落在帕子上,眉宇间的浅川变成深川。
“放心,不是发带。”
苟不理将帕子展开。
真的只是条四四方方绣着简单银格子纹的帕子。
倒没想到这小子那么细心。
“我没说是发带。”孙泠衍淡声道:“你不要胡乱猜我的意思。”
“嗯呢。”苟不理乖巧的点头啊点头:“我知道哥哥不是担心我弄脏那条哥哥珍藏多年的发带。”
篝火烤得孙泠衍脸皮直发烫,想辩解又怕越辩越乱。
不知道是这一簇簇温暖的篝火一排排香气馋人的烤肉,让本该在对立面的人们其乐融融挨在一起,还是因为时日不多,大家都已经懒得再浪费精力去尔虞我诈,就连孙泠衍,此时此刻竟然也提不起劲毒舌反驳。
沉默恰似默认。
少年嘴角快咧到耳根。
褚姗姗翻了个白眼:“我这种孤寡老年人最受不得刺激,你们坐远点。”
不一会,鸢紫也杀到,硬是挤在苟不理和雀蓝中间,抓起香喷喷的烤红薯就大口啃:“好久没有吃了,小时候就馋这口。”
“慢点吃,还有。”雀蓝把自己手里的掰开一半给她。
鸢紫抓手里说谢谢,朝苟不理瞪去:“我以为你们两个私奔呢,跑得那么快。”
坐在一旁的雀蓝终于终于憋不住问:“你们这趟去苍琅军营怎么样了?要到玄磷硝没有?”
他问的不大声,可这一瞬,整个山头都安静下来,吃肉的人嘴巴停住不敢咀嚼,生怕没能听清。
近百双耳朵冲褚姗姗这边侧过来。
鸢紫放下烤红薯,深深叹口气。
苟不理摇了摇头。
众人再看看孙泠衍,死气沉沉的蹙着眉。
“没关系,要不到就要不到。”褚姗姗动作停顿一瞬,很快继续用刷子沾林里采集到的蜂蜜,刷在松脆的兔子皮上:“就剩最后几天,开开心心过,好好享受,人生呐最后都一样。”
“可怜我孩儿还那么小,过两天是他的生辰啊……”
“我不想死,不想我爹妈死!”
“为什么,我们不过是平民百姓,为什么大人物打仗要拿我们当肉盾?”
在一片绝望哀怨声中,褚姗姗刷肉的动作渐渐缓慢,叹了口气嘟囔:“我又不是救世主。”
鸢紫吃完红薯,舔舔指尖:“谁说要不到,明天吴辽就送来。”
褚姗姗掏了掏耳朵:“啊?你说什么?”
雀蓝剥到一半的红薯滚落,揪住褚姗姗的袖子:“她刚刚是不是说吴辽明天送过来?送什么?”
鸢紫劈手救下滚落的烤红薯:“当然是送我们想要的东西。”
林万壑在不远处听见,激动得跳起来:“你说??你说他们送来??真的假的?”
鸢紫点头啊点头。
褚姗姗向后一躺,吸了口夜晚的林间的新鲜空气:“我现在开始觉得这事能成。”
“姑娘你说真的?”
“没骗我们吗?你们是怎么说服他们的?”
许多人都从篝火旁站起来,激动的询问起他们谈判的细节。
鸢紫立刻就开始编。
主旨是绝对不能让他们知道,苍琅军是将仅剩下的玄磷硝都运过来,着重强调苍琅军的兵力强大和统帅的侠义心肠。
在嘈嘈感慨议论的人群中,一道淡漠的声音突然响起:“蛊王呢?没有蛊王根本白搭。”
是李代。
就像一盆冷水突然兜头浇下来,将他们心中燃起的希望浇灭,众人目光齐齐看向孙泠衍。
火光照在孙泠衍的脸上,没有人看得出他皮肤异常的苍白。
“不会白搭。”
他以为自己没有决定好,却已经说出这四个字。
李代扬了扬眉:“我且拭目以待。”
褚姗姗打量孙泠衍,见他面容平静,即没有心虚慌乱,也没有狂傲显摆之色,想着能在两国翻来覆去捣腾的人物,应该没有那么简单,他身上或许有别人不知道的秘密。
会不会他其实已经抓到了万蛊之王,只是不便说呢?
苟不理一点不关心这些人的生死,撕了片兔肉递到孙泠衍唇边:“哥哥多吃点,我们待会去看萤火虫。”
孙泠衍以为他只是说说,没想到刚吃完烧烤不久,少年就把他从褚姗姗的旁敲侧击的追问中解救出来,带到坠龙涧上方一块探出悬崖的石头上。
“你怎么知道这里有萤火虫?”孙泠衍站在悬崖边凸出的石尖,伸出手,耐心的等着萤火虫停留在自己的掌心。
两人身后是崖壁山洞,远处一轮圆月静静悬挂在深蓝天幕,淡黄色光晕笼罩整片大地,崖下磅礴的瀑布如银龙直坠深潭,水花激荡白雾缭绕。
四周林木间钻出点点闪烁的淡色青光,围绕悬崖这方石头飞舞。
白衣少年半躺在干净平整的岩石上,像天上投落人间的一抹不染尘埃的月光,从怀中掏出个银酒壶:“白日见这里水质干净,树木繁茂,时下是六七月份,我猜想应该会有萤火虫。”
“你还是跟以前……”孙泠衍转过身,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
苟不理正目光灼灼盯着他看。
圆月下,一双故人,四目相顾无言。
孙泠衍此时背对着皎白月光,风撩起他一头青丝,隐藏在阴影和发梢下的眸光朦胧不清,让苟不理有一种他正在深情凝望自己的错觉。
“你什么时候带的酒?”像是为了将之前说一半的话翻篇,孙泠衍走到苟不理身旁坐下,端起一壶酒,嗅了嗅味道:“很清爽。”
“酒不辛辣,入口清香,哥哥试试看,喝不喝得惯?”
孙泠衍闻言端起酒壶,直接对着酒壶嘴仰头倒入口中,确如少年所说清香中带着丝可供回味的粮食甘甜。
“好酒。”
苟不理目光从男人滚动的喉结处收回,在他手中接过酒壶,也跟着喝了口,点头:“的确是好酒,哥哥喜欢的就是好酒。”
孙泠衍轻笑着摇了摇头。
少年微愣。
没错,是这个久违的神情……
只因男人天生有双漂亮的杏眼,琥珀色的眼瞳给人种琉璃的透彻脆弱感和一种对别人纵容,从前每逢觉得自己说话幼稚,或者争辩不赢的时候,就会露出这般无奈的神色。
他喜欢在男人面前故意说些天真的傻话,慢慢成了种习惯,越来越像他哥哥眼中单纯无邪的小孩子。
“哥哥报完仇以后想去哪里?”
报完仇以后?
孙泠衍嘴角浮现出自嘲:“没想过。”
苟不理托腮:“要不我带哥哥去猎魔峡隐居吧?”
“你还想……回去?”孙泠衍十分意外,如他,是不敢回临城的。
苟不理笑眯眯,全不在意:“我来南灵国顺路去看过,里面一直有人住,修一修应该能恢复从前。”
他们现在怎么样?
这句话在孙泠衍口中转一圈又咽了回去。
几乎所有南灵国人都知道,猎魔峡谷里的老弱妇孺被魔族烧杀掳掠后,幸存者都逃到南灵国和北境,少有人知道其实大部分幸存者都躲藏到猎魔峡谷的地道中。
孙泠衍当年也是为了寻找少年,去很多次才碰见的。
七年前生病那段日子,只要他身体稍好些,就会买些吃的用的去峡谷里看躲藏在里头的幸存猎魔人。
一开始自己还会劝他们离开,不过他们总说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后来临城出事,自己双腿被砍,被国师带走养伤,便再也没有去过,看样子他们的确安然存活下来。
孙泠衍心里一松,“这酒叫什么?”
“君问归。”苟不理并未让他就这么避开方才的问题:“哥哥如果不喜欢猎魔峡谷,我们可以去别的地方。”
“为什么是我们?为什么会有将来?为什么要去一个地方?”
苟不理被孙泠衍一连三个问题问懵,好会儿才支吾回答:“因为……我想跟哥哥待在一起。”
孙泠衍仰头喝了口酒,似笑非笑:“你不想跟着苍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