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雪雾散去之后,那六个修士被封在坚冰中,像振翅时被封在琥珀里的小虫,还保持着鲜活的惊愕姿态。
空中,水火相侵造就的大量云雾缓缓散开,直到现在,两名合道期对战之地才逐渐露出真容。
赵璟额角一跳,不知为何有种不祥的预感。
太安静了。
雾气散去,坚冰凝聚的空中浮台静静飘浮着,四处并无半分火焰的影子。
这是……结束了?
不只是他,围观的所有人心中都闪过这个疑问。
众目睽睽之下,那冰台忽然绽开一道纵深的裂痕。只几息之间,或大或小的裂缝便蔓延开来,巍峨冰体如流沙般缓缓崩解,坠落。仿若月宫崩塌,银水奔流。
灰袍道人拿着拂尘的手有些僵硬了。谁不知道合道期的领域比王八壳子还难破,苦尊主固然实力比他强不少,但何时这般强了?
冰霜尽落后,凝作实体的赤色烈焰如藤蔓一般缠绕,结成了新的平台。
伫立其上的男人凝视着自己苍白发青、了无知觉的右手,这三分寒气已入骨,怕是此生都难以拔除。
他看向赤焰藤蔓尽头的人,眉峰沉沉压下:“你的领域不完整,气血也亏损严重。若早知如此,我根本不会和你打。”
赤焰藤蔓绵延数丈,最末端如锁链般虬结,从江南行的琵琶骨贯穿而出,将他死死钉在那处。
蜿蜒的鲜血顺着藤蔓一点点滴落,艳过三月桃花。
白玉簪从发间滑落,霎时四分五裂,化为齑粉。一头墨发尽数落下,如绸缎般在风中翻飞,几乎要与黑云融为一体。
青松伐作薪,白玉碎作尘。虽云质已毁,见者犹悲辛。*
苦尊主心想,这或许是一个顺风顺水的天才一辈子都不会面临的局面。
凡人常用锁链穿过囚犯的琵琶骨,是因为这样能叫他们无法行动,连吃饭喝水都提不起力气,便只能被禁锢住。寻常修士此时都会大为愤怒,但眼前人只是面色苍白地抬手止住了伤处的流血,仿佛这只是寻常的小伤,眼神没有落到他身上,而是虚虚地落在另一处。
苦尊主也望向那处飘雪之地,眼中现出复杂意味,并非怜悯,而是不解。
“以你的实力,本可以独自突围离开,何苦陷落于此。”
若非中途分心插手别处,他料想自己还要付出更大的代价去挑战这个人,或许是另一只手臂,也或许是生命。
但眼前人没有分毫悔意,不顾被牵动的伤口,低低地嗤笑出声:“像你这种没感情的怪人,活着还有意思么?”
直到那雪在眼中沉沉落尽,江南行才意识到自己已涣散心神许久,什么都没想……不,其实还是想了些的。
再过些时日,逍遥峰也该下雪了吧。
苦尊主缓步走来,神色悲喜不辨:“把金蟾交出来吧,若道宗出尔反尔,我会护你们。”
“可以。”
苦尊主点点头,甫一抬手,那暗红的藤蔓迅速回退,又变回暗红的火焰缠绕在手中。
他的手中却突兀地多了一片叶子。
是和火焰藤蔓一起回来的。
苦尊主当即反应过来,用力捏爆了那枚叶——然而,叶片乍碎的一瞬间,千万枚木叶爆炸出来,如吞天海潮般席卷而来。
木叶之潮止息时,苦尊主已经仰躺于地。他本就是强穹之末,骤然遭受这一击,被叶上的毒素麻痹得周身无法动弹。
江南行站了起来,已不复先前那般苍白,他顺手将苦尊主从空中扔了下去,溅起尘埃飞扬。
容端每回出关都要逮着各个师弟放一包毒叶子,给他是最多的,理由是总觉得他在外容易招人恨。
他从前不以为然,谁承想如今竟是真派上了用场。
苦尊主已失去了战力,道宗之人力有不逮,未必敢再出手,这便结束了吗?
微末的湿意落在面颊上。江南行抬头望去,天色雾蒙蒙无从分辨,一滴硕大的雨珠吧嗒一声,落在了朝上的掌心中。
千万条雨线争先恐后般坠落下来。
那灰袍道人面色凝重,掐指盘算起来,再睁开眼时,又恢复了心平气和,吩咐道:“徒儿们,离那儿远点,别被误伤了。”
他的徒弟正是先前与赵璟打斗的两名弟子。那女修疑问道:“师尊,此处怎会突然有这般大雨?”
灰袍道人捻了捻胡须,淡然之中却是藏不住的得意:“此地聚集了三名合道期,灵气波动过大,竟是使天道判定为预备渡劫了。”
劫雷一次只会选定一人。他还未至合道巅峰,苦尊主虽够了,但多少比江南行差点,那天雷自然是冲江南行去了。
两名年轻弟子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可置信。被破万法刺中过肩胛的青年颤声道:“师父,我们不是只来拿金蟾仙人吗,何至于此?”
渡劫乃是十死九伤的凶险之事,寻常人都是要多名修士护法的,饶是如此,近百年来也无一人飞升成功。
如今他师父袖手旁观,甚至都不曾提打开结界一事,岂非蓄意害人性命!
“目光短浅。”灰袍道人叹了口气,“今日我们这梁子已同道清宗结下了,日后他们必成振兴仙界大业之阻力。
“若他扛不过渡劫,便解决了未来的一大强敌;若就此飞升,那也该感谢我们送予的这场机缘。”灰袍道人捻须长叹,“只可惜,今日怕是拿不到那金蟾仙……”
那青年脑海中蓦然闪过一双深泉般幽静的眼睛,一看便知是至真至纯的重情之人。他张口欲言,最终还是沉默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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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间白光乍现,惊雷隐隐。
在这瓢泼大雨中,几乎所有人都在仰头观察这突然改变的天色,唯有赵璟的视线一错不错地落在天边的那个身影上。
那身衣衫太单薄了,迎着呼啸的秋风,像飘逸的蝴蝶翅膀那般猎猎翻飞,仿佛随时都会被翻滚的黑云吞噬。
他心如刀绞,一个声音一直在脑海中反复回荡着——若能再强一些,是否就不会只能眼睁睁看着,不会这般无力?
那凝滞在视野中心的人忽而动了,转瞬之间便已出现在他面前,一言不发地抓住他的手腕,霎时无数信息涌进他的脑海中!
逍遥峰从建立至今传承百代,功法心经浩如烟海,此刻都进入了他的识海里,袖中也多了一个沉甸甸的乾坤袋。
赵璟茫然地望着江南行,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以至于声音都颤得不成样子:“师尊,你、你这是……”
风雨飘摇中,江南行捧住他的双颊,额头相抵,轻声呢喃道:“找个安全的地方待着,等宗门的人来接你。”
在这狭小而温暖的空间内,灼热的呼吸相撞,赵璟嗅到腥甜的铁锈气味。
一阵白光闪过,如天火般将天地照得一片亮煌煌。
就如同所有第一次见到渡劫的修士那样,赵璟无师自通地明白了即将要发生什么,他心中涌起巨大的恐慌,泪水瞬间夺眶而出:“对不起……”
若他没有回来,就不会被掣肘至此;若不是他被鬼王盯上,师尊也不会把那一半领域给他护体;若不是他什么都帮不上……
“不怪你,你已经做到了很多人做不到之事。”江南行用指腹抚去滚落的泪水,眼中的柔和几乎要满溢出来,心头忽而一动。
他想起初见时,对上少年凝望的视线,澄澈的眼睛里没有一丝防备与浑浊。
明晰,明亮,明澈,如柳塘新发之绿。
不知何时,已经长成这副轮廓分明的模样,让他有一丝陌生。
江南行忽而笑了:“原来我们小赵已经长大了,我竟现在才发现。”
此言一出,赵璟的眼泪掉得更凶了。江南行暗暗叹了口气,怎么从前没发现这么能哭啊。
一道青绿的身影如风般卷来,赫然是容端,他从刚刚破碎的结界穿刺进来,一照面便急切道:“事不宜迟,你先进我的领域!”
江南行懒洋洋道:“算了吧,就你那修为,我还得担心你死前头。”
再对着唯一的徒弟只能徒增不舍,他心一狠,干脆转身欲走。余光最后一次扫过时,却顿住了。
本该待在乾坤袋中的聚宝盆出现在赵璟手中。
赵璟双眼还是通红的,神色却无比冷静,他将手盖上聚宝盆,一个声音在心底告诉他,这盆中阵法对他是全然敞开的。
从乾坤袋落到他袖中的那一刻起,他便隐隐感受到一种奇异的吸引。
它就像一扇没有挂锁的门,只需要轻轻一推,便能进入其中……重新打开幻境。
这不正是你需要的吗?那声音循循善诱道,幻境重开,你们就都能进去,只不过需要你成为那个供养幻境之人——这个结果如何?
幻境即将开放的讯息波动着扩散,江南行与容端的脸色俱是一变。
那些云起人花了几十年才从梦中清醒过来,但也已经被吸食地只剩下一点飘忽的魂体,旁人更不会好到哪里去。
这么做固然能将人拉进幻境中免受劫雷,但他自己又怎么办?!
江南行猛的攥住了赵璟的手腕,厉声道:“不管你想做什么,都停下!”
但即使是拉开了他的手,那金光也已在他掌心中浮现了。
江南行第一次切实地感到恐惧,他松开赵璟,勉强地笑道:“……现在连我的话,也不听了吗?”
在这般呼吸相闻的距离里,赵璟定定地看着眼前人,眼中还含着泪,却轻松地笑着:“师尊,这次我可以帮你的吧?”
他上前一步,轻轻吻在那张微微颤抖的冰凉唇瓣上。唇齿纠缠一瞬,又温柔亲昵地分开。
江南行愕然地看向他,聚宝盆刹那间爆发出耀眼的光芒。
幻境有了新的精气来源,将最近的两人都卷入其中。
赵璟握住那双手,就像在暴风雨中握紧唯一的锚。他最后喃喃说出的那句话,也清晰地落到江南行耳畔。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轰隆隆——”
第一道天雷破空而至,原地却已空无一物。
:washing fish, book转也!
情人节快乐呀小赵和师尊99!突然发现这是当着掌门的面亲的哈哈
引用如下:
*陆游《寄太湖隐者》:“青松伐作薪,白玉碎作尘。虽云质已毁,见者犹悲辛。”
*“柳塘新发之绿”出自辛弃疾《鹧鸪天·晚日寒鸦一片愁》:“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诗经·柏舟》:“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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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灼心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