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热季,各家门面早早地开了张,猪肉剁得案板邦邦响,浓烈而清新的青草气息扑面而来,单看此刻其乐融融的早市景象,怎么也想不到入了夜会是万尸夜游的一座死城。
赵璟与江南行一路走来,路上的行人也在变多,有的认识他们,带着笑寒暄两句;有的也仿佛不熟悉,瞥了两眼便挎着篮子走远了。
形形色色的人每一个都与真人无异,百人百声口,赵璟看得眼花缭乱,悄悄问江南行:“我们该怎么找地缚灵啊?”
“按理说该用神识逐寸排查,但有你的天生灵体在,这些怨灵应该会往你身上扑。”
“我从前竟没发现自己是这种体质,还以为天生比较倒霉。”
“那或许两者兼而有之。”江南行开了个玩笑,忽而抬手示意停下:“来了。”
他嘱咐道:“这些都是幻境中人,再友善无害都不可轻信。”
他们面前正是一个菜摊,老板吆喝着“今早刚从地里拔出来的新鲜菜嘞”,忽而抬头看见了驻足的二人,双手在衣摆上擦了擦,笑盈盈地迎了上来。
老板的目标很明显是赵璟,但她还没有走近到跟前,江南行就伸手拦住了她,自然地往前挡了半步。
他面上带着善意的微笑,道:“怎么了?有事和我说也是一样的。”
那老板于是露出不太好意思的神情,道:“今天出来的急,答应帮鸣玉丫头割的猪草也忘了。你看这,能不能帮帮忙?今儿热季不好收摊,我就怕误了时辰!”
赵璟深知扮演别人说多错多的道理,闭着嘴只点头。
老板连声道“多谢”,转头从菜摊的柜子里掏出个竹扎的蚱蜢,这回没找赵璟了,硬是要塞给江南行。
江南行婉拒:“陈姨,这还是留给你家小孩吧,我这么大了玩这个不合适。”
被唤作陈姨的菜摊老板嗔怪道:“有什么不合适的!你昨天跟着我家那小子一起玩竹蚱蜢,那眼珠子黏的,我都看见了。听姨的话,你们帮了忙就收下,别误了时辰!”
她不由分说地把竹蚱蜢塞到江南行手里,甩了甩手,理理围裙,又回去继续招呼买菜的人了。
这只竹子做的蚱蜢边缘还有些粗糙,往脊背上一按,几条腿就会翘起来,仿佛要就这么在掌心里活蹦乱跳了。
江南行看着手中的竹蚱蜢,神情有些说不出的怔忪。
他拨弄了几下有些毛糙的蚱蜢腿,自言自语道:“原来说要给我个惊喜……是这个。”
那一瞬间,他恍然不再是那个总是云淡风轻、言笑晏晏的合道期强者,反而有些迷茫,无奈。
脚下踏的故乡沙,手中捧着的迟来的礼物,都和这方幻境一样,是一片无所触碰的空茫。
但很快,江南行便滴水不漏地收起所有情绪,转头对赵璟笑道:“没想到吧,你师父我年轻的时候也这么幼稚,连三岁小孩的玩具都眼馋。”
赵璟摸了摸竹蚱蜢凹凸的竹躯,垂眸道:“其实我也喜欢玩这个。”
江南行不太信:“你房里有过这种东西吗?”
赵璟面不改色道:“因为都放在兰凌枝那。这种小玩意儿现在依然有很多人收藏,师尊想看的话,下次我带你去无情峰看。”
从前为了精细地控制好剑法,他闲暇之余就拿木头练手,精雕细刻,也品出几分乐趣,就这么做出不少稀奇古怪的小木雕。
后来因为放不下,统统被兰凌枝带去地广人稀的无情峰收着了。这么多木雕里怎么也有几只小虫子,就算没有他到时也可以现做,总之不算全然胡说。
江南行揉揉少年柔软的发顶,温声道:“好啊。那我们快些跑完这一趟,尽早回去吧。”
被温柔地呼噜毛,赵璟开心得飘飘然,心想割个猪草而已,最多再喂个猪,听起来倒也不难。
上午的阳光温煦而明媚,唯独沟渠与树阴处还算阴凉,也是这些地方长了茂盛的猪草。
树叶哗哗作响,四周风平浪静,赵璟耳朵忽然一动,条件反射般瞬间上树。
一阵刺耳的鹅叫与犀利的犬吠宛如唱双簧般瞬间炸响,相得益彰,响彻云霄。
赵璟扶着树杈子,无奈地望着树下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村头双霸:“为什么这里所有的畜牲都撵着我追?我又没惹它们。”
外表威风堂堂的大鹅与黄狗正在树下狂叫,赵璟虽不通兽语,但直觉它们骂得很脏。
从踏入这田间地头的那一刻起,他就被这些小东西追着打,坚持不懈得令人感动,猪草都快割完了它们都不放弃。
“再坚持一会儿,割完就放你下来。”
草根漫天飞扬,江南行用灵气驾驭着两把镰刀在田间唰唰舞动,速度快到几乎出了残影。
他观望了一番大树下以多欺少的战局,想起先前狗毛满天飞的激烈搏斗,感叹道:“这才是真正的江湖啊,鸡飞狗跳的,热闹。”
“江湖里也会有能咬穿玄铁护臂的铁齿铜牙吗?”赵璟挂在树上,还有些劫后余生的心悸,“这条狗的咬合力绝对堪比鼍龙!”*
与那些分外凶险的幻境相比,这云起城确实算不上危险,是个磨炼新手的好地方。
是以江南行非常乐意地袖手旁观,甚至有些手痒,想拿块留影石录下来叫小徒弟看看,这副脑袋上乱七八糟插着树叶的潦草模样也挺招人稀罕的。
这厢飞舞的镰刀刚割完,赵璟就如蒙大赦般从树上跳了下来,喊了声“师尊我先去了!”就抱起割下来的猪草开始狂奔,将那两只恶霸远远地甩在身后。
一路狂奔穿过稻田,饱满的稻谷如起伏的群山,赵璟猛的回头,见视野中已没有了那鹅与狗的身影,提到嗓子眼的心这才落下,无意识地笑了起来。
稻谷与泥土清新而浓烈的气息往鼻端钻,赵璟放下猪草,眼前的农家小院中立即蹦出个小姑娘,正是那菜摊陈姨口中的鸣玉丫头。
她看着约莫七八岁,很给面子地睁大眼睛感叹道:“哇,你们也割得太快了吧!我现在就搬进去切了!”
江南行紧随其后而来,见那还没腰高的小姑娘摇摇晃晃地抱起一堆猪草,赶紧夺了过来:“鸣玉,去帮你娘择菜吧,这些我们来弄。”
赵璟把头上的树叶一个个拔下来,闻言附和道:“对,我们搬进去就好。”
“哦,那我去啦。”鸣玉沮丧得辫子都垂下来了,一边走一边嘟囔着,“那猪草我也会切呀,那把大刀欻的一下……”
她走了几步,忽而想起来什么,眼睛瞬间亮了。
她跑回赵璟身前,两只小手拉着他的一只手,轻轻摇晃了两下:“景哥哥,留在这里吃饭好不好呀?你上次教我做木雕的荷花,我都还没学会呢——”
“我教你做木雕?”赵璟微不可察地顿了下。
“是呀,你之前教我的那些花我都做出来了,是这次的荷花太难啦。”鸣玉隐隐感觉这人要赖账,故作生气地叉着腰,“可不能耍赖啊哥哥!之前你做了那么多木雕,自己家都放不下了,还是我帮你收着的呢!”
江南行只觉这可能也是任务的一环,便撺掇道:“放心,我们不耍赖。乖,进去吧,早干完活咱们早吃饭。”
赵璟张了张嘴唇,最终没说出话来,默然抱起猪草走进院落中。
鸣玉活泼泼的声音叽叽喳喳地在耳边跳动,脚下踩过的泥土地干硬,五感皆实,所见皆真,一股诡异的凉意却从头冒到脊椎骨,叫这温煦的日头也仿佛晒得人发冷。
他也曾以“放不下”为由,一股脑把做的木雕全送给朋友。
他平时最常做的,正是各种花卉。原因无他,纯粹是喜欢各色花草。
世间会有如此巧合吗?
赵璟把大把猪草堆放在院子里,拍了拍衣襟上的草叶,犹豫几息,借着宽袍广袖的遮掩勾住了江南行的手指。
江南行不明所以,问道:“怎么?”
赵璟沉默半晌,道:“师尊,这里真的是完全再现了从前吗?”
“我所见到的,都大差不差。”江南行察觉到了什么,眼中浮现些许担忧,反握住他的手:“你有什么情况,要及时和我说。”
肌肤相贴的温暖源源不断,刹那间驱散了凉嗖嗖的不安,赵璟摇摇头:“没事,只是有些心慌而已。我们现在去切猪草吧?”
……
“这一头怎么不太吃饭?难道不合它的胃口?”鸣玉疑惑地趴在猪圈的矮墙上,又从桶里舀了一点倒进食槽,正正倒在那头略显瘦弱的猪嘴边。
赵璟已经从那种奇怪的不安中恢复过来,陪着小丫头一起喂猪。配乐便是厨房里锅碗瓢盆的叮叮当当,以及江南行与鸣玉她娘热火朝天的交谈声——虽然实际上是在套话。
赵璟没养过猪,但也知道猪这种家畜吃起东西来很是积极,不吃多半有问题。奈何生活经历不足,他看看猪又看看猪食,愣是看不出哪里有问题。
【破万法。】赵璟敲敲剑柄,【你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么?】
破万法:【你竟然拿喂猪的事问我?这是对我高贵剑格的侮辱!】
【高贵的神剑大人,现在的情况是不喂好猪鸣玉就不走了,为了我们的任务,你身为一个阅历丰富的长辈,帮忙想想?】
破万法被这高贵的称呼喊舒服了,煞有介事道:【这猪吃饭,还真有些门道……】
鸣玉忽然从矮墙上跳了下来,笃定道:“我知道了!哥哥你是生人,它肯定怕见生,所以才吃不下饭。”
“真的吗?那我走开点。”赵璟有些好笑地往旁边退了几步,鸣玉又趴到墙头,仔细观察了一番,惊喜道:“真的在吃了!你再走远点!”
【……】破万法泄气道,【这也太随便了,用不上我的技术。】
赵璟拍拍剑柄,以示安慰。
他没有走开太远,看着鸣玉趴在猪圈的矮墙上,半个脑袋都探了进去,两只脚都有点悬空,虽知晓这只是幻境,心里总归有点不放心。
赵璟走近几步,想拉一把她:“鸣玉,这样有点……”
余光扫过猪圈,他忽而咽下了未尽的话语。
那只先前不好好吃饭的猪哼哧哼哧地咀嚼着,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然后停下了咀嚼的动作,静静地盯着鸣玉露出的半张脸。
那对猪眼浑浊如泥潭,瞳孔深处却闪烁着异样的精光。
它的目光不似寻常家畜那般温驯,眼睑下翻出的暗红肉膜随着呼吸微微颤动,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就像狼在把前爪搭在人的肩膀前,掂量该如何一口咬断喉咙的神情。
赵璟霎时头皮一麻,一把将整个上半身都靠在墙上的小姑娘抱了下来。她疑惑地回过头,还想回去:“怎么啦?我不会掉下去的……”
再看时,那头猪已经垂下眼,进食的样子与其他温顺的家猪并无不同。
赵璟眉头紧锁,严肃地对鸣玉道:“以后不可以再一个人来喂猪了,更不能趴在墙上,能不能做到?”
鸣玉有点被吓到了,小声道:“能。”
赵璟露出一个笑容,安慰般轻拍她的后背:“乖,去找你娘吧。剩下的交给哥哥来喂好不好?”
鸣玉把头一点,踢踢踏踏地跑去厨房了。她正撞上从厨房出来的江南行,揪住他的一片衣角,悄声道:“你们是不是吵架啦?”
……
再怎么看,那头猪都没有露出先前那种眼神了。
赵璟盯着食槽沉吟不语,只听背后传来一道声音,似冷静陈述。
“它吃过人。”
*鼍龙,就是鳄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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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祸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