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璟默然观察了一会儿,站了起来:“我要试试。”
这样说话和动作,底下的干尸却都不为所动,可见它们并非是靠五感来行动的。
赵璟手中凝聚起一团灵气,散发着深沉的蓝紫色光芒,滋啦滋啦地燃烧着。
这点儿声音不比烛火燃烧更大,实在是微不足道,离房梁较近的几只干尸却动了动,从背对的方向转过脸来。
借着清亮的月光,赵璟看见那几只发觉了的干尸眼珠并未转动,心中的猜测坐实了一分,随手将掌中几近凝成实体的灵气球扔了出去。
这一举动好似滴油入滚水,干尸瞬间朝着灵气降落的方向猛扑过去。
凝结的灵气瞬间炸开,就威力来说差不多是掀翻一头牛,打头扑上去的干尸被炸没了半张脸,但断骨处却散发出蓝色的辉光。
它并没有因此失去战力,反而更加活跃了,暗沉的獠牙瞬间生长了几寸,干瘪皮肉也更加饱满。
目前看来,只对灵气有感应——修士几乎离不开的灵气。
“如果不能一击毙命,它们反而会吸收部分攻击的力量。”江南行随手甩了道灵气出去,确实立竿见影地冰裂了几只,但其他沾染上灵气的一瞬间气息狂躁许多。
赵璟看着那些干尸愈发张牙舞爪的姿态,想象了一下一剑过去的场面,不由得头皮发麻。“所以我们得隐去灵气,用最简单的方式穿过尸潮,找到牵引他们的阵眼。”
“阵法课没白上。”江南行赞许道,他瞥了一眼几乎无处下脚的地面,像是想起了什么,觉得很有意思似的,“你还记得怎么翻窗么?”
“记得吧。”赵璟正在思考是贴着墙根走好还是跳房檐好,下意识答了。
……
全城最高处,是一钟楼。
从屋顶一路飞檐走壁过来,又跳了好几层檐角,终于跳到了钟楼的中上层。
但再往上,那好几层彩绣楼阁皆无可以落脚的地方。若是用灵气辅助自然是简单,但眼下这栋楼里也影影绰绰地全是移动的黑影,轻易用不得。
赵璟在心里纠结了一会儿,偏过头对好整以暇的江南行道:“师尊,这里我上不去……”
这般向师尊求助,总像一个还没长大的毛孩子似的。这几月生疏得多少有些习惯了,他心里颇有些羞耻,因而这句话说得声音越来越低。
江南行却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有一些不清不楚的情绪。
赵璟有些疑惑地回视,只见他骤然翻手射出一道寒光,如飞火流星般击中高悬的八角灯笼。
霎时连桥般的大小灯笼依序亮起,彩楼灯火渐渐明丽辉煌起来,深红的长绸带如天女散花般垂落。
明月清风夜,眼前却是彩灯重重,楼中并无乐声,却仿佛琵琶在耳边轻扫。
赵璟抓住垂落的长绸,紧了紧,借力跃上钟楼顶。
作为这座城的最高处,站在这里便能一览无余。地面上尸潮看似无序的移动,此时看来也分明——阵法的中心,恰是他们的起点。
准确来说,是他在里面吃了顿假饭的院子。
仅仅找到生门未必是结束。
不知这里夜有多长,若是天亮了,那岂非又要等上一个白天?
赵璟扭头道:“师尊,我们快走吧。”
江南行看了眼天色,道:“我直接带你飞过去吧。”
“原来是可以不用灵气飞的?”赵璟疑惑。那何苦陪着他一起跳房檐?
“这不是想看看你现在的实力吗。”江南行笑了笑,朝他伸出手,“走吧。”
回去的速度很快,然而这里昼夜颠倒的时间更快。两人才跳过院墙,踩上一堆柔软的干草,天空就骤然开始发白,墨色被迅速地释去。
天一蒙蒙亮,那些游走的尸体瞬间消失了,牵引着它们的阵法也隐去了,感受不到一丝气息。
赵璟有些沮丧,若他能早点看出来、或者去得快点,或许就能赶上抓住生门的点位了。
但好在现在已经知道了位置,再等天黑便是。
肩上被拍了拍。赵璟扭头:“怎么了师尊?”
“天也亮了,现在也不急了。”江南行缓了语气,“你方才在钟楼上,是很不好意思开口求助吗?”
赵璟犹豫了下,点头:“是。”
江南行笑了笑:“第一次见你时,你也是这般小心翼翼,有什么想法都不敢跟我主动提。”
“你当时过招撞到了我,一直跟我道歉,我那时就想,一定要把你养成自由自在的性子,不要再被这些东西拘束。”
赵璟的记忆不知不觉顺着他的话语飘回了那个时候。
有什么想法别憋在心里,需要什么直接讲,师父都会同意的。
这是江南行最初教给他的东西。
“我竟没发现,现在又重蹈覆辙了。”江南行轻声道,“抱歉啊。答应你的事,我没做到。”
赵璟怔怔地盯着他开合的嘴唇,一时心中荒谬感激荡——为什么要道歉?
这广袤世间虽有仙凡之别,可说到底都是人的地盘。人间讲经世济邦,修仙界亦有盘根错节的人情关系。
一名修士往上走,正如一个人成长那样,不可避免地要做亲子之子、君臣之臣、师徒之徒。
对上位者来说这种关系十分方便,不听话了,就用权威压住。这条清晰的伦理鸿沟一旦稍有逾越,为子为徒为臣,便会被扣上沉重的“大逆不道”的帽子,因而不会有人去违背。
赵璟想不通。哪里会有人为了这些举世皆知、人人遵守的东西道歉的,多的是人想把握住这种权力,别人师父巴不得徒弟都恭恭敬敬、规规矩矩的。
明明已经用师父的身份把种种苗头压住了,只要再持续一段时间,他说不定也会说服自己。
现在却要因为他的一句话选择松手。
师尊难道不知道在这种时候说这种话,是什么意思?
他就不怕自己蹬鼻子上脸、借着这个由头继续犯错吗?
赵璟掀开那幕篱的雪白纱帘,钻进那朦朦胧胧的小空间里。
熟悉的面容又出现在眼前,他却不敢看,一句话没说,手自己找好位置抱了上去。
还是那股淡淡的、叫人心安的气息,只是这样的亲近,已经许久没有过了。
怀抱里的身躯僵了一瞬,但终究是没有拒绝。
他把头埋在江南行肩上,声音闷闷的:“你一点都不像当师父的。”
这种安抚小徒弟的情境无疑是江南行最得心应手的,也是最安全的,他松了口气,捏了捏少年高高束起的长发:“那合格的师父应该如何做?还请指教。”
“反正不是你这样。”赵璟低声道,“怪不得师兄们都要跟你吵架,他们也不把你当师父看。”
江南行忍俊不禁道:“这你怎么知道的?我的教育已经失败到了这种程度吗?”
“一点都不失败。”
为了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更加可信而非油嘴滑舌,赵璟十分认真地补充道:“你是个很好的师父。”
许是他认真过了头,江南行皎白的面上有些含着笑意的茫然:“是吗……”
当然是。
逍遥峰上常年只有两个人,压根没有其他师兄的影子。
赵璟也是后来才从一些同门嘴里听说,从前逍遥峰的师兄们总是跟江峰主吵架。
更有甚者急得拍桌子瞪眼,闹得鸡飞狗跳,师徒关系令全宗人胆战心惊。
后来有位师兄单飞出去又结了道侣,道侣担心他与师父关系不好,怕不是要窝窝囊囊地负荆请罪,才能请出亲师来结契大典见证。
结果,那位师兄直接亲笔一封寄回逍遥峰,简而言之就是“找到道侣了我爱她她爱我酒准备好了麻溜的来吧过时不候”。
这封措辞大胆的信被旁人津津乐道,基本都是说果然离了师门就不忍着了,曾经只是吵架,现在已经无礼至此。
但其实……或许师兄们和师尊的关系,就是很好的。
并非师徒的好,而更像朋友之间的好。
赵璟总结道:“虽然师兄们和你吵架,但是他们心里还是敬爱你的。”
他就不一样了。他不跟师尊吵架,但心里也不是那么敬爱。
“……我还以为,你只有在元神状态下才会说出这种话。”江南行被他这番义正辞严的话说得一愣,勾起唇角,提溜着后领子想把他拉开,“在人家家里吃饭是不是偷偷喝酒了?怎么都开始酒后吐真言了?”
这种轻佻的感觉……
简直是分外熟悉!阔别已久!
赵璟顿觉这几个月的委屈终于有了释放口,更不愿意起来了,抱得又紧了点。
不知道师尊以后会不会反悔,他现在当抱则抱。
江南行想把腰上的手臂拿开,奈何抱的人坚持不松手,他好笑道:“你这真是比糍粑还黏人,扒都扒不开啊。”
赵璟默默地松了一点点,一开口,却有些控制不住情绪的满溢:“……师尊已经疏远我几个月了,是不是以后说不要我也就能不要?”
“乖,我不会弃养的。”江南行顺着脊背轻抚,一边心疼这几个月小徒弟伤心坏了,一边又实在想笑——这是跟他喊委屈呢。
怎么就到了不要的地步了,哪有这么严重。
他想笑从来不憋着,此刻为了小孩的自尊心忍住了。趁着赵璟不注意,十分邪恶地多摸了几把毛茸茸的脑袋,权当报酬。
赵璟完全没发觉,一门心思趁热打铁:“我发誓以后只做徒弟,不行吗?师尊就当我是所有徒弟里面,最喜欢你的那一个就行了。”
然后最好还是和以前一样。这段时间的冷处理让他心有余悸,如果能像以前那样,就这么过一辈子,那也挺知足的。反正只有他一个徒弟,又没有别人。
江南行不语,只一味娴熟地顺毛。
能做到的都一口答应,有一点犹豫的决不答应。
看他沉默,赵璟有点急了。
他抬头盯着江南行,语气愈发幽怨:“师尊……理理我,你说好了不弃养的……”
江南行勾了勾唇角:“松手,我要去探查一番。”
这算是默认了。
赵璟见好就收,乖巧地松开,非常高兴地打算尾随。
岂料刚从幕篱中出来,一转头,对上一双直勾勾盯着他们不知道多久的眼睛。
“你们说完了没有?”
现在还是乖崽的时候不答应,以后可就没有这么好的选项了[墨镜]
卡瓦1实在太萌……就这个年下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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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云起(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