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天到底有多高,黄地到底有多厚?或许是每个人都想过的问题,宋庭遇也想过,那时他觉得飞到天上去就能知道天有多高了吧?
可现在他就站在谢弃的剑上,高高飞在天空中,抬手甚至能捉到一点云彩,却还是无法轻易丈量天与地的距离。
低头往下看,人成了大地身上的一粒粒小痣,渺小得几乎不可见。
“哦噢~”宋庭遇激动地在谢弃身后叫出了声,这是以往想象过却无法具体感知到的场景,太阳貌似更大,风从他们扶身呼啸而过,雀、燕偶尔也与他们并肩,脚下的河流蜿蜒成了玉带,山野着墨绿染青翠,深深浅浅自成画卷,无须攀爬到顶,也能一览群山小……
迎面是一座庞大云山,谢弃听到宋庭遇的欢呼声,对他是否恐高彻底放下心来,于是稍减了速侧目提醒道:“抓紧,抓稳,我们绕,绕过去。”
谢弃一身玄色衣裳,衣带也是与之搭配的玄色,宋庭遇把他的衣带抓得更紧一些,畅快愉悦地回应:“抓得又稳又紧!”
什么是自由,此时此刻就是真正的自由!感受着烈烈长风,宋庭遇真想扯了发带,褪去上衣,如新生时赤条条,现在也赤条条地融入风云自然中,还想望背上可以生出双翼,像鸟一样轻快地翱翔于天地间。
他的愉快一并感染了谢弃,令他想起了自己彻底学会御剑飞行时的感受,好像没有宋庭遇这般激动和酣畅淋漓,哦,原因大抵是他要专注地御着剑,宋庭遇则只要放心地抓住他即可。
“你确定,我们,没走错?”谢弃将剑提得更高,剑身削着云山顶,带着他们闯出云层,重新步入虚空的蓝中。
宋庭遇腾出一手举着谢弃给他的司南仪仔细辨别方向,片刻后他肯定:“道长放心吧,我们非但没走错,而且就快到松州了,看到下一座城,我们就下去。”
此去松州是金雾团子感知到了本体所在的方向,原先谢弃准备根据它的提示自己找过去,无奈金雾团子脱离本体,提示完谢弃就回到玉竹筒中歇息。
它休息了谢弃便陷入了茫然,怕自己路痴找不到正确的方向,特请了宋庭遇帮忙,还真快要到了。
“辛苦你了,”谢弃放慢了速度,微不可查地稍往前挪了一点,不让宋庭遇的呼吸扑在他的耳朵和脖颈,“等到了,松州,我们先去客栈,修整歇息。”
宋庭遇还沉浸在方才的飘然和自由中,没注意到他距离谢弃很近,让谢弃很不自在,甚至将谢弃的衣带扯得更紧一些:“道长,你教我法术吧,我想御剑飞行,也想畅游九州四海。”
“啊?”
谢弃惊讶地回了一下头,下意识想拒绝,可看到宋庭遇期待的神色,细细考虑起来,既然说了人人平等,那仙法道义面对众生也应该平等,人人都该有修习法术、得道飞升的机会,不论男女只要想就可以学,包括宋庭遇。
而且常清山律规没有对收徒有所规定,他可以教宋庭遇。
“好,”谢弃答应道,“我可以教你,但能不能,学会,且看你,自己,”他垂眸思忖片刻,给宋庭遇交了个底,让他心里有个预期,“只是,我五岁拜,入师尊门下,修道至今,已十三载,却也只习得,皮毛,能教你的有,有限。”
“没事,能学多少,就学多少,”宋庭遇丝毫不介意,“我不贪心,哪怕就学个御剑飞行也可以。”
意识到自己即将有第一个徒弟,谢弃紧张得不行,巴不得把所有注意事项全部提前说明:“修道也看,个人天赋,若学不好,也不要,急迫……”
宋庭遇哪里还听得进去这些,急切地打断他道:“那道长,我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学?”
他的急不可耐可以理解,谢弃原想说正式拜过师后,转念一想,如他方才说的,自己现今的道行或许不足以为师,此外还有急事在身,那些拜师仪式能省则省,权当是帮宋庭遇一个忙了,反正他要求也不高,学个御剑飞行就能满足。
“随时,可以。”说话间已经到了第一站的目的地,谢弃停在松州城外的上空提醒,“我们下去了,”他一边慢慢往下飞,一边道,“此行里,只要有空闲,我便教你。”
剑降落得很快,宋庭遇怕他听不清,在他身后高声道:“多谢道长!”
谢弃悦纳了这一声谢,站在他面前收剑入鞘,也回以感谢之意:“也多谢你,带我,找对地方。”
没有谢弃,哪能见识到以往感受不到的东西,哪能那么快就消去那一纸卖‖身契给他带来的痛苦和压抑,宋庭遇才想感谢他呢,又觉得谢来谢去怪别别扭扭的:“别谢了,我们赶紧入城吧,我又饿,又想去方便方便。”
“哦,好,好,”修道多年都辟谷了,方便什么的就真的很方便了,可宋庭遇还没有啊,谢弃没忍住笑出声,“路上遇到可以,方便的地方,你可以让我,停下来的。”
“嗐,快进城去吧,快走快走……”
宋庭遇快步往前,谢弃快步赶上他,为了他不那么辛苦,让他进城就径直找距离城门最近的客栈。
他确实也是那么想的,进了客栈人一溜烟便没了踪影,谢弃自去了柜台前说了住店,给自己和宋庭遇要了两间房。
客栈茅房在一楼后院,谢弃也就没急着先上楼,坐在大堂内边喝茶边等着宋庭遇,因为坐的距离一旁的窗口较近,他一扭头便看到一个衣衫褴褛、头发花白的男子,独自一人艰难地拉着木车,木车上放着的东西被破草席盖着,依稀能辨别出是人的尸体。
因为临近城门口,除了城门处人多,别的地方很是冷清,谢弃于是清晰地听到男人骂骂咧咧的声音:“哎呦,今这死人怎么这么重啊,拉拉拉!我拉个屁呢我,怎么不让狗啃了……”
客栈里客人少,谢弃起身的动静立刻引起了掌柜的注意,掌柜走过来按住他道:“别管别管,晦气得很。”
“他,是什么人?”谢弃重新坐回去,向掌柜打听,“他拉的是?”
“是死人,”女掌柜很是热情好客地和谢弃聊天,“拉车这个是城里的运尸人,游荡在城里的乞丐死了,还有刑场上的犯人被砍头或绞了,总不能就放街头巷口,任其被野猫野狗啃了或是发烂发臭呐,总得有人把他们运出城去埋咯。”
说着她起了身,去到窗口那冲着运尸人大喊:“赵老倌,你拉快点的,吓到人怎么办?!”
外面的赵老倌脾气暴躁地回应:“吼什么吼,你怎么不来拉!没吓到别人,就吓着你了!”
掌柜与他对骂:“是,就吓到老娘了!”
“那遗体,都要运到,城外哪个,地方?”谢弃也起身走到了窗口,眼见那赵老倌转头又跟别人吵上了,都让他快些走,别在自己门前停留。
女掌柜一甩帕子,快速关了窗户,拉着谢弃的手腕坐回原来的位置上去:“运到西城门外的乱葬岗。”谢弃长得好,她也就愿意多和他说几句,“那地方在下风位,又有片林子,死尸往那或扔或埋,没那么大的尸臭味。”
“那林子里的树肯定长得又高又大。”宋庭遇方便回来,径直走过来坐到谢弃身侧的位置上。
掌柜瞅着宋庭遇又看了一眼谢弃道:“你这仆从实在没规矩,怎地直接就坐下了。”
仆从?宋庭遇疑惑地指着自己,我是仆从?他看向谢弃,想让他给掌柜解释,谢弃正愣神呢,便只好由他自己说明:“我不是他的仆从。”这一句足够了,没必要多作解释,宋庭遇转而笑起来揶揄,“掌柜的你也别以貌取人嘛,俗话说得好,他美他开花,我丑我避邪,至少我就没有被别人骚扰的顾虑。”
掌柜也聪明极了,猛地一拍桌喝声:“谁骚扰了!”
一掌把正在沉思的谢弃也震慑住了,他回过神疑惑问道:“怎么了?”他不明所以,甚至都没有注意到宋庭遇已经回来,就坐在他身侧的凳子上,只继续向掌柜的打听,“那请问,运尸人,寻常多久,就要运尸?”
与谢弃说了这么多话,掌柜这才意识到气质出众的小公子,居然是个结巴,一时心软气也不好冲他发了,白了宋庭遇一眼道:“赵老倌和他的板车隔三差五就从这里过,没往这过的时候,八成是在别的巷道街口。”
“城里有,那么多乞、丐和犯人死去?”谢弃被她的回答给震撼到了,“为何?”
“小公子你还真是不食人间烟火,也不识得民间疾苦,”掌柜被他的问题给问笑了,“不正是恶人当道……哈啊,不说了,我还有事,你们若不嫌弃就安心在小店住着,四处打扫得可干净了。”
她站起身,又白了宋庭遇一眼才离开,宋庭遇报之以一笑,转而用手拐谢弃一下:“有那么惊讶吗?不都是稀松平常的事。”
谢弃正身朝向他:“我在启州,城中,就没见到什,么乞丐。”
“有啊,怎么没有,”宋庭遇语气和掌柜一样漫不经心,不是因为他们冷漠无情,而是司空见惯,也无能为力罢了,“启州城里也有乞丐和运尸人,据我所知,运尸人就是从乞丐堆里找的,城中乞丐死光了,运尸人没法往官府领辛苦钱最后也死了,然后,再派人把守城门,不让别处的乞丐流民进城,城中不正是一派百姓安乐的景象了么。”
“……”这可真是谢弃想象不到的,他欲言又止,最后无奈闭口不言。
宋庭遇抬起手按在他肩膀上道:“什么是人间,人间就是人被生下来,吃糠咽菜养到七八岁,养得住的就勉强养着,养不住的要么饿死病死,要么被卖往各处,有长相的,不是被卖入青楼楚馆为妓为娈童,就是被卖到达官贵人府中为奴为婢,没长相的,只能是些杂役、佃农、下九流,日夜辛苦还填不饱肚子……”
“怕死的丢脸抛面,成了东讨西要的乞丐,成了寄人篱下、人人喊打的老鼠,不怕死的,或麻绳一根悬梁自绝,或投河奔井葬身鱼腹;遇到天灾**就又是另一副样子了,一步见一尸,一脚踩一截白骨,或许易子而食,或许沦为菜人肉人。”
“道长,你看这就是人间,”宋庭遇看着谢弃越来越白的脸色,浅浅笑道,“反正生生死死,众生皆有去处——”
还没说完,谢弃猛地伸出手去,堵住了宋庭遇的嘴巴,他红了眼睛,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哑着声音道:“别说了,求你。”
话音未落他猛地起了身,消失在了大堂中,动作快得只让别人感觉到掠过了一阵风。
宋庭遇还维持着一手搭在别人肩膀上的动作,见人都不在了便冷笑一声缩回手来,然后他看到了那只手背上有一滴眼泪。
是谢弃的眼泪,刚刚缩手回来居然没有抖掉。
宋庭遇盯着泪珠看了片刻,毫不客气地将手凑到嘴边,伸出殷红的舌头将那滴泪卷入口中,而后站起身循着谢弃离开时带起的风,准备上楼去休息。
临上楼梯时,被掌柜伸手挡了去路:“你这小子,不怀好意。”
宋庭遇微眯了眼睛凑近掌柜,像条刚吞了兔子饱腹的毒蛇,餍足懒笑着将自己的恶劣毫不犹豫地朝一个陌生人显露:“你说,众生皆苦,凭什么他就能置身事外,不如,让天真者不再天真,也把他拉入痛苦的泥潭中?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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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