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鬓发乱了。”
沉晏垂下眼睛,声音低低的。
二人便如此僵持着,书云声竟也忘记了松开沉晏的手。
他的手热,暖烘烘的,让人握上就不忍放开。
书云声忍了忍没动,略微使劲,令沉晏微微俯下身,询问:“乱了?”
而眼前人点点头,看起来有点儿委屈。
“但是师尊手好冷。”
沉晏温声,一个巧劲反攥上书云声的手,不动声色地往自己怀里揣。
书云声一怔,热意隔着一层衣料,从指尖刁钻又凶猛地蹿向四肢百骸。
他条件反射地朝沉晏望去,却见少年人眸亮如星,神情虽有羞涩,却显得无比坦荡温暖,连同周围都漫上了一股子隐约热意,似乎将他整个人都囫囵地裹住了。
“师尊。”
沉晏又开口,却在其中戛然而止。
书云声直觉他还有话说,却又似如梦初醒般的收了声。
他言语低沉,略带着一丝沙哑,像是许多年前自己买来哄小沉晏的糖人,黏黏糊糊,又因为匠人的手艺不精,手抖不成画,糖水便稀稀拉拉地往下滴,藕断丝连,最终被谁人认真地舔舐干净。
“还小。”
就着这句不轻不重的呵斥,书云声抽走了手,站起身侧过脸,背对着沉晏站在窗前。
屋内再度安静下来。
一个不愿走,一个不愿留。
可时间仍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最终,沉晏恭敬行礼,道:“师尊,弟子先回去休息了。”
书云声惜字如金:“知道了。”
身后传来门被轻轻带上的声音。
书云声侧耳听去,窗外门外皆是一片寂静,再没有半分响动。
非得这样,他才缓缓转身,露出一双复杂沉思的眼眸,看向客栈无甚出彩的木门。
他似乎站了很久,也想了很久。
直至门外再次响起轻轻的叩门声。
沉晏的声音很轻,仿若狐狸崽子哀求似的卖乖。
“师尊,我......我有东西忘拿了。”
他想进来。
不知为何,书云声的脑中忽然浮现出这四个字。
但他想了想,仍是出言拒绝:“时日不早,明日再来拿罢。”
门外,沉晏沮丧地嗷了一声,便没了声响。
屋内,书云声知他没走,或许此刻正站在门外,可怜巴巴地垂着脑袋。
仅仅一门之隔。
他的思绪飘忽,恍然间想起了许多旧事。
小沉晏其实远不如现在这般温和懂礼。历经饥荒的幼崽不善用木箸,抱着碗就狼吞虎咽,什么体面优雅是半点也不顾,只在将吃食解决干净后,才会抬头,偷偷摸摸地朝自己看来。
同过去相比,他如今礼数周全,实力强大,就连个子也蹿得极快,自己现在已经要微微仰着头来看他了。
而少年人体热,总有替自己捂手的习惯,怎么也改不掉。
-“不冷,我给师尊暖着,就不冷啦。”
小沉晏的声音轰然散去,书云声才觉耳边一片寂静。
整个室中静谧无声,连同烛火也似凝固,只有细烟仍在飘散。
书云声曲指敲了敲门,“听话,回去休息。”
他知道沉晏没有回房,现在指不定还缩在门口。
门外再次传来一声沮丧的应声。
沉晏轻抚上眼前紧锁的房门,意识到今天是真的进不去了,唇间嗫嚅着说了什么,才笑了笑,转身离去。
等等。
有人。
柳叶刀自指尖飞出,恍惚有什么东西伴随着一声轻微的破碎声而失效,沉晏转过身,便见梯上一锦衣修士正呆愣地望向自己,显然是窥视了许久。
沉晏朝他走去,笑吟吟地问:“方才都看见了什么?”
那人瞪着他,“什么?什么都没看见,也什么都没听见!”
沉晏却只是重复了一遍:“方才都看见了什么?”
他又一眨眼,瞳中雾霭沉沉。
“看见......什么?”
那人只一对视,眼神便黯淡了下来,失去了焦距。仔细瞧去,便能发现其中一片混沌。
沉晏微眯着眼,说道:“听着,回屋去,今夜你什么都没看见。”
“是,我...什么都没看见。”
“去吧。”
沉晏看向他消失的背影,烛火晃过,他衣摆的暗纹若隐若现,似是被火焰焚烧的盘绕巨蛇。
不是普通人,而是上修界的金丹修士,身上还揣着隐匿气息的至宝。
否则以自己与师尊的神识,绝不会现在才发觉。
一座陵水都,如今怕是引来了不少奇人异士。
沉晏回了房。
其实仔细算下来,他与书云声的房间仅仅隔了一面墙而已。
沉晏轻抚着墙,眼里闪过不解。
数月前,自己还能和师尊同榻而眠。
究竟是哪儿出了问题?
一声叹息从唇中溢出。
夜里环境寂静,修士五感具敏,侧耳听去,隔壁的动静竟也悉数入耳。
应当是睡下了。
他叹出一口气,神情无异地推开窗,腰间一块沉水玉在月色下显得越发通透,仔细瞧去,甚至能看见水纹流动。
师,尊。
这两字被他含在口中,过了许久才含糊说出。
-
夜半。
月黑风高。
书云声在推开门的瞬间,便看见了同样动作的沉晏。
二人只是以眼神交流,便悉数明白了对方想要表达的意思。
陵水都地处平原,除去一条环绕而过的大江之外,还有几处溪流小河,顺势而下。
而追寻源头,便有一溪自城主府中流出。
据说该城城主喜好风月闲情,府内美人如云,更养有无数乐师戏子,靡靡之音彻夜不绝。
眼看目标愈近,以二人的修为实力,即使大摇大摆地走进城主府,也不会有人发觉。
但在进去之前,沉晏因着先前有人窃听的事故,从而告知了书云声自己的猜想,因此谨慎了些许。
不过一会,顺着亭台楼阁逆流而上,他们忽然听见了某种敲锣鼓吹唢呐的动静。
“什么声音?”
书云声停住脚步,下意识护住了身后的沉晏。
但他或许忘记了,自己的爱徒早在几年前便突破了元婴境界,天赋悟性远超当世已知的少年天才。
反倒是他自己,如今伤势未痊,甚至没有一把趁手的剑。
“师尊,凡间娶亲而已。”
听沉晏这声,似乎有些哭笑不得。
书云声:“城主娶亲?不对。”
他看见了一抹蜿蜒的红色,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朝主府前进。
“是有些奇怪。”沉晏皱眉,看见了其中明显沉上不少的花轿。
上边不像坐着新娘子,倒像放着别的东西,将轿夫压弯了腰,几乎要四肢贴地爬行,血和汗蜿蜒一路。
书云声旋即敲定,“去主殿看看。”
二人瞬间消失在屋顶,其动静甚至比不过一片枯叶坠地的声响。
临溪曲折的回廊上,几许鱼食散落水面。
除去四散离去的锦鲤,水流之下,聚集着堆积成团的鲇鱼。
百步须臾而至,不过一瞬,书云声便与沉晏隐匿气息,落在了城主府主殿的阴影处。
但眼中场景明显出乎他们的意料。
茶盏未曾使用,被褥未曾凌乱,灯笼烛火仍是不知多少年以前的完整模样。
偌大的屋子,竟没有半分人气。
“师尊?”
“噤声。”
书云声撩起垂坠的纱帘,见一人影坐在黄花梨木椅上。
手中剑光一挑,那人半阖目的身体瞬间朝旁倒去,险险躲开他的进攻,保住了脖颈,却被削下了整个右手臂!
如他所料,被剑锋斩断的血肉没有流出半分鲜血,显然死去多时。
见状,书云声长剑一挽,正欲再击,却见这“人”的四肢关节诡异颤动一瞬,而后便如一只被随手丢弃的破布娃娃,轰然跌倒在地。
沉晏:“活傀?!”
“嗯。”书云声蹲身查看,发现这人的皮肉没有一丝**的痕迹。
他心神一凝,不过百年,这活傀竟变得更加厉害。
“沉晏,你说这座城主府,还剩下了多少活人?”
“怕是不多。”
“分开探查。”
“师......是。”
两道人影瞬间散开,书云声站在角楼上,侧耳听去,发觉了府内丝竹之声的异常。
何止异常,简直是无比瘆人。
人声也好,晏乐也罢,都在一段旋律结束的刹那,周而复始。
所以没有什么夜夜笙歌的城主府,只有一个被凝固了时间的空壳。
书云声越发觉得不对,身影如清风掠过,一路看见了白面无官的胡璇舞女,生有六指的乐师小倌。
偌大的一座城主府,除去花墙隔离的外府,竟然没有一个活人!
也不知道这样的情况究竟持续了多久......
书云声停在池边,水面下的锦鲤四散而逃,鱼尾掀起的波澜不断扩大,扰动了原本平静的水面。
而他掩在袖中的指尖摩挲着对影石,想着是否要提醒一声同在城中的钟茗。
罢了,他现在应该不在城内,等回头见了面再提也不迟,免得打草惊蛇。
毕竟自己这个好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思及此处,书云声将对影石放回了弥子袋,在即将转身离开时,惊觉异常。
刚才那群橙红交杂的锦鲤散去后,下边的鱼是......鲇鱼?还有少量乌鱼?!
凡间养在府中用以观赏的鱼类多逐人影,可它们为什么在看见自己过来之后轰然散开?
而鲇鱼与乌鱼,都是肉食性鱼类,会因为血腥气息聚集觅食。
那这方池塘底下,究竟......埋着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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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迷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