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云声撂下这句话,便一路提着沉晏回了琉璃小榭。
他对沉晏眼中的歉意视而不见,觉得自己从未这样严厉冷静。
书云声在内心默默点头,抬手将这孽徒扔进了小榭偏屋,想了想,又抛了一瓶丹药过去。
瓷瓶被灵力包裹着,轱辘辘地在地上转了好几圈,才落至沉晏手边。
书云声仍旧沉着脸:“我把你养这么大,不是为了让你拿命去赌一个真相。”
沉晏看向他,什么也没说,只抿着唇角,越发显现出一种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那种格外招人疼的委屈。
书云声第一百零一次心软。
第一百零二次说服自己。
他扭头,一身白衣在转身时荡出格外飘逸的弧度。
书云声知道这小子正眼巴巴地望着自己。
但他始终没有回头,甚至连脚步之间的微小停顿也没有。
回到琉璃小榭主屋,书云声第一次觉得有些烦躁,这种情绪在他漫长的生命中极少出现。
窗外落了个巴掌大的影子,它张了张翅膀,又啄了啄窗户。
书云声推开窗户,将它放了进来。
肥啾甩了甩身上的露水,随后竟化成了一位身穿褐红羽衣的少年。看上去年约十来岁,只是没有双手,那自宽大袖袍中伸出的,是两只健康完整的羽翼。
书云声询问:“怎么不在宗门口呆着了?”
肥啾:“吵。”
烦死了,每过来一个弟子,就要说一声让自己保佑他们。
这个习惯到底是谁弄出来的?
书云声:“......别多想,别生气,别死在我这里。”
肥啾狐疑:“你想说的其实是最后一句吧?”
“不是。”
“我不信。”
“你过来做什么?”
“你转移话题的能力真差。”
书云声:“......”
肥啾摆了摆翅膀,说,“算了,回答你的问题,我来看看你到底捡了什么破烂上山。”
白衣仙尊闻言,忽地沉默了下来。
他的指尖轻轻敲着木椅扶手,慢且缓地询问:“你觉得,沉晏在想些什么?”
肥啾:“你是说他留下来探查真相,结果差点把命搭上这件事?”
书云声点了点头。
肥啾插着手(严格来说是插着翅膀),问他:“谁告诉他要查真相?”
书云声一愣,而后回答:“我。”
肥啾头顶的呆毛竖了起来,又被风吹得转了一圈,点了点头:“果然。”
“肥啾,其实我有种不太好的感觉。”
“感觉什么?”
书云声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来。
他想:沉晏在讨好我,他没有安全感。
可为什么会这样?
书云声想要抹去沉晏心头的阴霾,在无数次渴望做照亮他的光。
但他不能理解小崽子这次的做法。
将命拿去做赌注......
如果自己晚来一步,如果自己被什么东西给绊住了手脚......沉晏难道没有设想过这个可能性吗?
他在扔下那个铜牌的时候,究竟在想些什么?
书云声感到有些无措,又有些迷茫。
而后他悲哀地发现,自己的灵魂同样雾色茫茫。
狐尾与狐耳同时冒了出来,蔫蔫地垂着。
肥啾眼前一亮,毕竟书云声的这种形态极少出现。
抛去他自愿的情况,只有在情绪波动到达一定程度时,它们才会在这位仙尊身上显现。
于是他想了想,羽翼下细小的绒毛被风吹动,伸出翅膀摸了摸书云声的额头:“那你问问他。”
“什么?”
“问问他在怕什么不就好了。”
肥啾忽然回头,在察觉琉璃小榭门外传来的响动时,张开了翅膀。
如同一只在高空中翻身的柔软鸟雀,身着羽衣的少年在翻转半圈后,再次化为了那只憨态可掬的护山神兽。
书云声将它拢进袖中,不动声色地捻起落在桌面上的几片羽毛,内心不合时宜地在想:这崽子是不是有点掉毛?
他走出主屋,看见了钟茗的那头机关鹿,此刻正慢慢悠悠地在药圃中踱步。
书云声:“......”
这个丑东西,自己早晚找个借口把它给拆了......等等,那个不能吃!
仙尊捞起袖袍,跨过栅栏,掰着机关鹿的鹿角将它朝外赶。
也不知道这头鹿是不是随了其主的性子,硬是在松软的土地上与书云声犟了半刻钟。
等到终于被赶出去时,书云声身上也落满了泥点。
他正努力辨认从鹿角中抠出来的信纸。
没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大多数都是钟茗在外的见闻。
只是这竹筒里装的小药丸......是个什么东西?
他将信纸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期间那头机关鹿又伸长了脖子,从药圃中卷走了几株药草。
书云声喃喃:“只说是好东西,却没有给出药效与服用剂量?”
他不再理会这些看起来就不靠谱的东西,换了身衣服,又将那头贪吃的机关鹿扔去了沉香坞,赶在祁矜炸毛之前悄悄离开,潜入了明堂伙房。
里边的伙夫在看见书云声后并不吃惊,眼中甚至夹杂着惧怕与转瞬即逝的......恨铁不成钢?
解信略微让开身子,说道:“先说好,第一,不能炸伙房;第二,不能炸伙房;第三,不能炸伙房。”
书云声轻飘飘地扫了他一眼,开始辩解:“这次只做拿手菜。”
“谁不知道仙尊您的拿手菜只有一道。”解信小声嘀咕,又觉得这件事传出去怕是让人啼笑皆非。
只是这摇光仙尊应该在几百年前就已辟谷,如今作甚要学做什么......汤圆?
究竟是为了谁呢?
解信还记得,自己一开始接待这位仙尊时有多诚惶诚恐,几天后就有多沧桑难言。
问会做什么,他答上一句:“汤圆。”
自己还没有来得及询问糯米粉的生熟与黑芝麻馅的多少时,他又理直气壮地反问——
“这有何难,浮起来不就好了?”
那一刻,整个伙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连火舌舔舐锅底,热油喷薄的声音,都在瞬间静默。
偏偏书云声察觉了异常,还要小心翼翼地询问一句:“有什么地方不对,是吗?烦请告诉我。”
在他话音落下时,解信忽然有种错觉。
站在自己眼前的仿佛不是什么声名传遍天下,一剑撼动九都十二城的仙尊。
这种诚恳又带着丝丝懵懂的眼神,这种冷静又带着点点孤寂的眼神,这种......这种类似长久抽离,最终砰然坠落的眼神。
他口中询问的也不是什么汤圆的做法,而是在苦苦寻找一种委婉又隐晦地表达。
所以解信答应了,至此在以后的绝大部分时间都在感叹——
自己怎么当时就心软了呢?!
书云声没在明堂呆很久,提着食盒便回了琉璃小榭。
他在偏房门前站了一会儿,到底是没有进去,只是将东西留在了门口。
在进门时,他半转过身,抬手摘下一截海棠花枝,弹指击穿门扉。
像是为了逃避什么,书云声连忙关上门,整个人恍惚一瞬,又在下一瞬间冷静下来。
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他在反问自己,而袖中的肥啾早已飞回山门,他也没有可以继续询问的人。
-
琉璃小榭的侧屋挨着一小片莲花池,沉晏正无聊地数着池中锦鲤,发现其中又有几尾胖得几乎沉底。
他刻意留着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看起来有些脏兮兮的,却又显得无比可怜。
可惜,沉晏想着:这次师尊可狠心,连看都没有过来看一眼。
不久后,他忽然听见窗口传来微小的动静。
沉晏惊喜地推开窗,见来人是梓君衫时,眼中的失望如有实质。
梓君衫:“......”倒也不必这么明显。
不过,先前还以为师兄不来看我,是在衣不解带地照顾这小子,现在看来也不行嘛......
想明白这点,梓君衫的心情瞬间好了许多,
他踮着脚趴在窗边,挑衅地看向沉晏,笑道:“嘻嘻。”
沉晏:“......”是不是有什么大病?
两人身上都负着伤,所以也没有精力继续争吵,只是相互间谁也看不惯谁。
屋内沉默许久,厚重的门扉忽然被一截枝桠戳穿。
梓君衫自然也听见了这个动静,整个人吓得猛然缩回窗后,只露出被阳光照的明晃金灿的发顶。
沉晏则是推开门,透过曲折长廊,朝后远眺。
可在看见那扇紧闭的房门时,他的内心还是难以避免地划过黯然。
然而,他视线一转,又发现了被放在廊上的深红食盒,意识到了什么,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
这远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却被他小心翼翼地抱回房间。
梓君衫躲藏许久,悄悄露出一双溜圆的眼睛,看见沉晏正对着一碗热汤圆傻笑,心想:师兄为什么会收了这个小白痴?
他艰难地翻进房间,同样坐在桌旁,询问:“不怕有毒?”
听楚商伽说,他这段日子放了些不怀好意的人进宗门,似乎为了......钓什么鱼,让自己小心一些。
完全没有意识到楚商伽为什么只单独提醒自己·梓君衫。
沉晏反问,语气中带着点炫耀:“知道谁做的吗?”
“谁做的?这一眼就知道是从明堂带上来的。”梓君衫忽然眯眼,“你该不会想说,这是师兄做的吧?”
沉晏挑眉:“那你现在知道了,再见,不送。”
梓君衫沉声反驳:“才不是师兄做的,不信你看这是什么?”
雷劫前——
书云声:一定要找个机会拆了那个丑东西。
雷劫后——
书云声扯大旗:来,爱徒,为师教你修机关造物。
实际上:终于让我逮到机会了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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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争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