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面泛起岚雾,静谧无声,水榭长廊上,白衣女子身型婀娜,若仙入画,她手持火烛,一盏盏点亮长廊檐下灯。
黑暗褪去,暖黄灯光亮起。
照亮凉婉清绝的面容,也照亮了她身后站着的青年。
或许是那灯太昏黄,太暧昧,将她一贯清冷的面容衬出了些嫣色,眉黛轻笼,双颊微熏,不施丹脂的唇绯红一片。
她身后的青年双臂揽她腰上,下颌搁在凉婉颈窝边,两人有说有笑地低声呢喃,听不清说了些什么。
这时候的秋茗还没发现古怪。
师徒相处,抱一抱好像也没什么。
小时候他就没少被师尊抱,特别是天一冷,他总也暖不好被窝,浑身冰凉,就抱着他的小枕头,叩开师尊房门,往师尊被窝里挤,他师尊总是无奈地说:“最后一次,下次自己睡觉。”
秋茗每次都答的乖巧,下次还敢。
真正的最后一次,秋茗不太记得了。
后来他无论怎么磨,师尊都不愿和他一起睡。
或许是自己长高了,师尊的床已经装不下两个人,又或许是师尊年纪大了,被他吵闹会睡不着。
总之,他长大后就不和师尊睡一起,也没再被他师尊抱来抱去。
所以,看着辛离厄那么一大高个,还找他师尊要抱抱……
看一眼,秋茗看不起他。
又看一眼,秋茗嗤之以鼻。
再看……
嗯?
“别看。”沈霁掌心覆在他眼前,“别被教坏了。”
“?”有什么是他不能看的?
秋茗暴躁地扯开眼前的手,然后就看见……
幽微暖灯下,凉婉被辛离厄搂在怀里,身躯紧紧相贴,两张脸错叠在一起,双唇纠缠。
神女被拽下凡尘。
秋茗:“……”
温柔缱绻的吻,无法止步于浅尝辄止,相拥的两人越抱越紧,唇齿纠缠变得激烈。
秋茗:“…………”
秋茗皱眉,下意识开口:“他们很渴吗?”
沈霁:“……别看了。”
秋茗偏不。
两人拥着吻了很久,吻到沁凉的湖面夜风也吹不散热,吻到眼眸红透,都是渴意。
青年揽着女子的腰,将人打横抱起,快步跨过廊庑,推门进入。
门啪地一声关上。
秋茗抬脚就往那间房冲,却被沈霁拽住。
他满眼不解:“做什么?过去看看啊,万一错过什么就不好了。”
沈霁抿了抿唇,脸色古怪,不说话,但也不松手。
这边,秋茗还没挣开沈霁拽着他的手,湖面另一边的水榭小筑就漏出一些奇怪的声音。
隔得远,听不太清。
但山中的夜太静秘,多少还能听到些细碎的……
秋茗懵了半天,满眼暴躁戛然而止,又愕然片刻,圆润的杏眸中才泛出一分猜疑,末了,他像是恍然大悟,纤长的睫一颤一颤地垂下来,咬了口下唇,尴尬的红晕浮上耳尖。
手指抓了抓衣摆,又有些烦躁地搓了一下,最后抠着一旁的桃树皮,弄得满手碎屑。
沈霁笑话他:“怎么?看明白了?”
“……”这个人好烦。
但说说话也好,不说话太安静了,想不注意那声音都难。
秋茗是第一次涉足红尘,在砀山的时候,也没见过别人这样,师尊的藏书就更不可能有和这种事有关的东西。
按理说,他应该一无所知。
但奇怪的是,他虽然反应迟钝了些,却还是看懂了。
虽然也不是特别懂。
所以,他到底是从哪儿知道的呢?
他凝神思索,却想不出个所以然,一双漂亮的眉眼皱了又皱,还是想不起来。
然后,他猛地抬头,亮澄澄的眸子直兀兀地撞进沈霁的眼。
“你不是好为人师吗?来吧。”
“来什么?”沈霁愣了。
“解释啊,我还是有点不太明白。”
“……”
不太明白是明白了多少?
少年眼神太干净,太纯澈了,问出的却是这样的问题,这可给他难住了,这怎么教?
见沈霁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的为难模样,秋茗有一种心底扳回一局的爽感,他挑了挑眉,抱着双臂冷冷说:“那我问你好了。”
不等沈霁拒绝,他问道:“他们两个……嗯,师徒也可以恋吗?”
只有凡尘中的恋人、夫妻,才会亲密到唇色相接,很渴似的。
师徒不可以恋……
话到嘴边,沈霁不知为何,又咽了下去。
在这个红尘中,仙门是严禁师徒相恋的。
一来,是为了保证传承的公平性。
一旦一位师长座下多名弟子,他爱上了其中一人,必然会心有偏颇,机缘与好处定然会优先爱人挑选,这对于其他弟子实在不公平,即便这位师尊秉持公正原则,但心中的爱还是会生出私,哪怕看得见的资源合理分配,看不见的提点与教导还是会厚此薄彼。
二来,如今的红尘岌岌可危,祟气肆虐,朝夕危伏,说是末世也不过分。
师尊之所以能成为师尊,他定然比徒弟天资修为都高得多,两人不相匹配,如何能诞下天赋最优的孩子?
以天玄宗为首的上仙门对每个天资极高的修士都有安排,他们的婚配大多由不得自己。
只为了延续最优的后代,才能留下希望,才能在末世生存下去。
沈霁没告诉秋茗这些事,他只笑笑,又反问:“你觉得呢?”
“你在问我?你也不知?要我给你解答?”
“……你知道?”沈霁来了兴趣。
“也不是不行。”秋茗狡黠一笑:“你叫声师尊来听听,我就给你上一课。”
“…………”
沈霁怔了很久,秋茗走去湖边洗手——刚刚碰的桃树结出了桃胶,弄得手上黏黏的。
完全没听见回过神的沈霁倚在树边摇了摇头,轻笑一声:“还真敢啊。”
“你真不叫?”秋茗站在湖边,回眸看他。
一脸认真地像是沈霁叫他师尊,他就能当场收徒似的。
沈霁……
沈霁说不出话。
……小崽子还真就敢了。
*
好在幻境内的时间流速与现实不一样,这一夜过得快。
满山青翠褪去绿衣,披上黄裳,湖边的桃花树簌簌抖落艳色桃瓣,失了生机。
在这个世外桃源般的地方,凉婉与辛离厄安稳度过很长一段时间。
师尊不像师尊,徒弟不像徒弟。
凉婉确实与她那个身负厄运体质的徒弟相恋了,这期间,凉婉偶尔会去一趟云梦,解决一些不大不小的事情,辛离厄却寸步不离这方水榭。
虽然不知是何原因,但可以确定的是:
那一日,凉婉没对辛离厄下手,她将他带离云梦,来到这世外桃源隐居。
邪祟是被厄运体质吸引而来的,他一离开,那些邪祟就不会反复重生,也不会专盯着云梦城,云梦危机就此得解。
而这方水榭小筑,明显落下了无数道禁制。
院门有结界,桃花林暗藏杀机,静谧的湖泊下是隔绝气息溢散的阵法,绵延廊庑的烛灯是无形的锁链。
凉婉将辛离厄囚禁在这里。
她也将他保护在这里。
辛离厄爱上了凉婉,甘愿被困缚在此。
秋茗却有疑惑:他们真的相互爱恋吗?
显然,“爱”这个概念,于秋茗来说是模糊的,是参不透,悟不明白的。
他压根没往虚无缥缈的“爱”上想。
旁观角度去看,秋茗觉得真相或许是这样:辛离厄肯定搞错了,他对她就是师徒情,只是他从小的那些经历,让他根本没机会体会其他感情,才将这种感情当成了唯一。
而凉婉那样的人,就更不可能去爱上谁了。
她对任何人的感情都是浅淡的,趋于神明怜悯世人,却不会对具体某个人产生爱。
秋茗更相信,凉婉不忍斩杀辛离厄,或者说辛离厄若死了,会产生更糟糕的后果。
于是,她以情爱为枷锁,以自己为牢笼,以身镇邪,将辛离厄困在这里,在绵绵情爱中,顺服于她。
秋茗将自己的想法,告知给身边唯一的同伴——沈霁。
要是别人,他应该懒得讨论,但这人……
他觉得沈霁应该有点东西,和他搭档破幻不是什么坏事。
沈霁不置可否,思忖了会儿,反而问他:“为什么觉得没有爱?”
秋茗翻了个白眼:“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谁信谁傻。”
“……”
秋茗觉得自己的想法很有道理,顺来倒推都能解释现状。
沈霁没反驳他。
春去秋至,寒来暑往。
凉婉身上似乎也有一些变化。
她面对这人世间生老病死,爱恨别离的宿命依旧情绪浅淡,却会莫名对着一树枯死的桃树叹息,看着落花伤感。
辛离厄问她何故。
她便说:“万物生有生之苦,死有死之苦,从来都是死生不由己,它们都被万物运行规则利用了。”
辛离厄却笑了,他搂着她的腰,亲昵道:“既然死生不由己,那便在能把握的事情上多做一点点吧,花落前曾在枝头绽放过,树枯前,也曾抽出过嫩芽。”
他顿了一下,又说:“我原本很恨,我为何天生厄运。”
“现在不恨了?”凉婉偏头问他。
“嗯。”辛离厄笑着说:“能遇见你,能和你在一起,即便天命不可改,我能在有限的时间里,得到想要的,已经是幸运。”
凉婉看着他,似乎想要说什么,最终却将话咽了下去,轻笑着摇了摇头。
她什么都没说,辛离厄也没追问。
但秋茗觉得,他们彼此心中都清楚那未戳破的窗户纸后是什么。
——十里桃林,无波静湖为囚困之阵,檐下千盏灯为束缚之锁链。
辛离厄居然觉得被捆缚,被囚禁,是一种幸运。
要了命的恋爱脑。
如果囚禁都成了幸运之事,那么往后等待他们的只有更苦的未来。
*
幻境的时间流速停在将要入冬的这一日,水榭迎来一行客人。
他们穿着青衫道袍,手持长剑,与沈霁如今的穿着一般无二。
来人是天玄宗弟子。
凉婉出门迎客,对为首的中年男人点了点头,为了听清他们在说什么,沈霁将躺在肩膀呼呼大睡的赋灵叶子扔过去。
为了隐匿,小叶子浑身化作枯黄,顺着风飘荡到水榭院落,落在凉婉脚边,看起来和普通落叶无甚区别。
还挺会伪装。
跟它主人一个德行。
沈霁:“有事?”
秋茗挪开眼,懒得搭理。
赋灵叶子将院中人的对话传回来。
“师尊何故造访?”
凉婉连茶都没奉,也没邀他们入内,只慵倦地倚着柴扉竹篱,清冷地问了一句。
好似对面的人不是他师尊,只是一个陌生的长辈,她对谁都淡,没想到对自己师尊也没一点尊崇的样子。
秋茗越看越觉得凉婉很有趣,好像这个世界都和她没关系,她是过客,是一阵风,一片云,冷眼瞧这万物。
秋茗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想没错。
凉婉这种人,怎么可能困囿于感情呢?
还爱上别人?简直笑话。
天玄宗的那位长老习惯了凉婉的态度,徐徐道:“你隐居此处已有三年,此前的决定虽欠妥,但为师并未反对,天玄宗从未置喙过你的任何决定,但是……”
他顿了顿,看了眼紧阖的房门:“你那个徒弟呢?”
提及辛离厄,凉婉才抬眸看他,“怎么?师尊今日不告而来,是打算插手我的事了?”
话清淡,却带了一抹讽色。
给那长老听得一愣,脸上表情有些僵硬。
他摆摆手说:“插手谈不上,你有你自己的决定,这么多年你做的一直很好,为师此次前来,倒是有另一桩事要与你说。”
凉婉一听这个“另一桩事”,脸上浮现出一抹恹色。
不等她反应,那长老又开口:“我虽是你师尊,却从未教过你什么,也惭愧自己无能为力,教不了你什么,你当年出生在云梦的时候,天现紫光,桃源的数十里桃花在冬日一夜绽放,是天降祥瑞,当时,掌门师兄就有言,说你是苍天馈赠人间的厚礼,是救赎世间的希望……”
他还要继续说,就被凉婉打断:“这样的话,我从小听到大,没什么意思。师尊有何事,直说吧。”
那长老顿了片刻,又扫了一眼紧阖的门扉,那门上落了禁制,里头藏了人,此刻他们听不见里面的声音,里面的人也听不见外面的声音。
“好……”长老连道了三声“好”。
才开口:“你不能一直守着这里,既然降服了,还是早早关进囚仙台吧,总不好永远以身为笼,耽误正事。”
凉婉蹙眉,清绝的脸上难得的浮出点点烦躁:“正事?”
“掌门师兄与九荒楚家共同卜算多年,终于为你寻得良配,如今已将人接回天玄,他虽是个凡人,没有修为,却天生灵躯。”
所谓天生灵躯,便是体内灵脉比常人多数倍。
能修行的普通人,体内一般有百条灵脉,引灵气灌溉灵脉,灵脉通的越多,修为越高。
辛离厄当初通了一半不到,看起来好像挺多,实际上在修仙一途中,越到后来,灵脉越难通,后期每通一条灵脉,实力都能翻个倍。
哪怕是凉婉这位师尊,也只通了一半有余,实力却是辛离厄的数倍不止。
天玄宗如此在意凉婉,自然是她与众不同。
她是天生的修行者,是天之骄子,早在多年前,她便打通了浑身上下全部灵脉,实力何其强悍,何其令人艳羡!
这也是她在天玄宗如此特殊,拥有特权,不受管束的原因。
哪怕是她名义上的师尊,见到她,也不会真的以长辈自居。
整个红尘,以强者为尊。
凉婉无疑是当世第一,她是近乎半个神祇的存在。
因而,天玄宗在她年幼尚不知事时,为她点弟子契,收她入门就有些微妙了。
天玄不是凉婉的庇护之地,而是约束之地。
果不其然,那位她名义上的师尊,握着弟子契,客客气气地要求她:“凉婉,你该履行你的使命了。”
天赋异禀的半神,与天生灵躯生下的孩子,不但能继承凉婉的天赋,还能扩开灵脉数量的修行限制,到时候该是何其强大!
关键是,这么强大的孩子,会出生在天玄宗,会为天玄宗奉献一生。
求留言求追读求不养肥哇!
这个副本和主角有很大很大的关系,走到这里,感觉有读者小天使应该猜出来了。
强调一下下,师尊本名凉霄引,但秋茗不知道自己师尊叫啥,现在披的是(沈霁限时皮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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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凉婉劫(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