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贺楼看着众人中央坐着轮椅舌战群儒的晏醉玉,有些怔愣。
元骥抱着胳膊立在他身边,十分无奈:“我说了,只有他气死别人的份,没有别人欺负他的先例,你偏不信,伤还没好,折腾来这做什么?”
贺楼受的全是内伤,站都站不直,此刻勉强站住,需得一直扶着旁边树干,他讷讷地抠着树皮,没好意思说自己是怕晏醉玉被人耳边风一吹,真觉得自己不好,就不肯要自己了。
他看着席上从容自若却分毫不让的晏醉玉,又觉得有些奇怪,想了一下,试探着问元骥,“仙尊他……真的很喜欢我?”
元骥撩衣袖的动作一顿,看着少年认真的眸子,有些迟疑:“嗯……哪个喜欢?”
两人四目相对,都有些惶恐,元骥心想扶摇不至于玩得这么变态吧?贺楼却想为什么这样大张旗鼓地维护自己?会不会有什么阴谋?
席上,刚刚有所松懈的气氛再度结冰,常德笑意僵在脸上,憋了好一会儿,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呵呵,是老夫言语不当,见笑了,见笑了……”
宁栩在晏醉玉身后拧起两边乌黑的眉毛,他犹觉不够,这哪里算什么道歉?但师叔见好就收的美德偏在这时不合时宜地冒头,他冲常德点了一下头,目光偏向左侧,慢慢悠悠地说道:“我家那个小徒弟呢,性子单纯,别人说什么都当真,特别好骗,常德仙尊日后千万要积口德,再把他弄哭,就不是一封战帖——我每月递一封给小徒弟出气,尊驾应该能理解我这种为人师表的心情吧?”
晏醉玉眼中含着笑,漫不经心地朝树林里看,明明林叶茂密,层层叠叠,从外往里看,很难发现林中藏着人,他却能第一眼准确地找贺楼的位置。
贺楼猝不及防跟他对上视线,紧张得心跳都停了一下,僵在原地没法动弹。
然后他慢半拍地听清楚晏醉玉的描述,越听越茫然,单纯好骗——这他娘是谁?
元骥伸手在贺楼身前招了一下,拦断晏醉玉的视线,远远地比了个大拇指,意思是:你牛,你了不起。
等他回过头来,贺楼垂着个乌黑的头发顶,一只手背在身后,抓着衣摆擦拭着什么。
元骥疑惑问:“你做什么?”
贺楼就跟做坏事被人当场抓了似的,慌张地抬起头,两只眼睛瞪得浑圆,元骥眼尖,看见他手上一点残留的血迹,想来是之前十方台对战留下的,晏醉玉在他床前装模作样伺候老久,但那家伙哪里是个会照顾人的,手上的血都没擦干净。
元骥沉默了一会儿,“呃,我有帕子……”
贺楼连连摇头,把擦得干干净净的手伸出来给他看,“干净,干净的。”
元骥也不懂他为什么擦个血做贼似的,元骥也不敢问。
元骥只敢道:“那……我们回去?”
转身之际,他听到少年苦恼又励志的喃喃自语:“单纯好骗……单纯好骗就单纯好骗,我可以……单纯的人手上不能有血……对,要干净……”
元骥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栽倒。
他终于忍不住想问:你们师徒两个,是在玩什么奇怪的养成游戏吗?!
叩仙大会的结果一出来,缥缈宗就在着手准备回宗门,晏醉玉结束唇枪舌战回住处时,弟子们都已经收拾好准备出发,掌教还没醒,四个弟子弄了个担架抬着,看起来十分辛苦。
晏醉玉唏嘘:“造孽啊,早让师兄别吃那么多,现在好了,苦了你们。”
这话弟子们不敢接,一个个低着脑袋憋笑。
晏醉玉往里走了一点,贺楼正在帮他收拾东西,晏醉玉来得晚,也没带多少衣物,就挂了几件外袍在木施上。贺楼就挨个把这几件外袍取下来,在床上摆好,按照步骤,一丝不苟地折叠起来,看那庄重的神情,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干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
晏醉玉倚着门,轻笑了一声。
贺楼听到声音立马回头,他有片刻的惊慌,直愣愣地盯着晏醉玉,也不说话,晏醉玉奇怪道:“你发什么愣?”
贺楼目光涣散,头脑风暴:单纯好骗的自己现在应该是什么反应?机灵一点好还是木讷一点好?要不折中吧……
“你小脑瓜子转啊转,又想忽悠我呢?”晏醉玉一看他这样就知道他又要表演,不由得眯了一下眼,“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摆正态度,真实人生。”
被他戳破心思,贺楼顿时紧张起来,把他的表情看了又看,实在判断不出他是生气还是不生气,攥着手指挣扎好久,才仰头道:“没错我确实天真单纯——”
他话没说完,被晏醉玉一个弹脑嘣给打断了。
“还装。”
贺楼捂着额头,有些悻悻。
他觉得晏醉玉真是好难伺候,迎合他也不行,给他捏腿暖床也不要,不会哪一天突然不高兴了,把自己逐出师门吧?
晏醉玉蹲下身来看他,“刚刚在树林里,常德的话都听到了?”
“……嗯?”
“高兴吗?”
“啊?”贺楼愣了一下,“我也没不高兴啊,经常有人骂我,他的话已经算好了,以前我当学徒的时候,比这难听百倍的我都听过。”
晏醉玉嘴唇动了一下,难得哑口无言。
他说:“就是你说‘喜欢乖顺徒弟’的那个?他对你不好吗?”
贺楼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跟自己追忆往昔,有些不自在地挪动了下位置,“嗯……还行吧,但是他们给的钱多,骂就骂呗,又不会少块肉。”
晏醉玉微微垂了一下眼帘,不知道在想什么。
恰在此时,弟子们整装完毕,元骥在院外催促,晏醉玉撩袍起身,说:“就那两件衣裳,你翻来覆去捯饬半个时辰了,别到时候磨破了,可要你赔的,亲师徒,明算账。”
贺楼连忙把衣裳囫囵团了一下塞进包袱里,还要晏醉玉作证,“现在还是好的,下次看要是破了,那定是你穿破的。”
晏醉玉:“……”
穿过回廊往院外走时,在拐角遇到元骥,他看见两人,笑了一下,视线扫过贺楼,约莫是想发散一点善意,打趣道:“现在放下心了?他刚醒时,我说你去席上为他大杀四方,他担心得当即从床上窜起来,拖着伤残之躯也要去看你,扶摇,你真是找了个贴心的好徒弟。”
晏醉玉目送他走远,才散漫地偏了一下头,拉着调子道:“担心?不是怕我被吹耳边风啊?”
贺楼一次又一次被他看透,已经麻木了,嘴唇很灵性地扁了一下,是个欲哭无泪的表情。
晏醉玉莞尔。
仙鹤停在空地上,晏醉玉到时,所有人已经集合完毕,元骥正招呼着弟子把掌教师兄往仙鹤背上抬,周围的弟子三两聚首,时而窃窃私语。
“给大家介绍一下。”晏醉玉把躲在他身后一脸茫然的贺楼揪出来,煞有其事地冲众人道:“这是新入门的小师弟,叫贺楼,以后就是斜竹里的二把手,共享我的荣华,也要分担我的压力,大家对我有什么仇、什么怨,什么不满,麻烦都记在他的头上,师债徒偿,天经地义,贺楼你应该没有什么意见吧?”
贺楼没搞懂这一出的含义,愣愣地别着脑袋看他,半晌才:“……啊?”
“啊什么啊,说哦。”
众弟子集体沉默。
元骥难以言喻地看着晏醉玉不似作伪的表情,嘴唇开合一下,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评价,扭头眼不见为净了。
有个弟子实在没忍住,看着被晏醉玉抓在身前胁迫的贺楼,艰难地说:“仙尊您……臭不要脸。”
“谁不要脸?我给你机会再说一遍。”晏醉玉挑着眉,把贺楼往前推了一把,几名弟子觑着仙尊的神色,飞快拉他脱离苦海,顺道小声地对他在扶摇仙尊手底下讨生活的境遇表达同情。
等贺楼被师兄弟们热热闹闹地撺掇上仙鹤,甚至被众人围坐中央,亲密无间地聊笑时,他恍然惊觉,众人与他相处隐约的拘谨陌生感不知何时横扫一空,明明来时他还插不上几句话,大家对他虽没有恶意,却也谈不上亲热。人与人之间从来都是这样的,需要大量的时间建立联系破除隔阂,贺楼很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习惯安静地呆在角落降低存在感。
可是这种隔阂,在晏醉玉面前好似脆弱的泡沫,他只用了一句话,就轻而易举把自己推进人群。
贺楼悄悄看向晏醉玉的背影。
元骥跟晏醉玉并排坐在鹤背最前方,前者余光敏觉地捕捉到某位直勾勾盯着这边的小徒弟,不由会心一笑,拍了一下晏醉玉的肩膀,“看来有人想找你说话,在下就先行告退,不占地了。”
晏醉玉清楚他说的是谁,笑了一下,八风不动稳如老狗,并不回头。
过了片刻,身后传来一点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坐在他背后,拉了一下他腰侧的衣料,期期艾艾地说:“谢、谢谢你。”
晏醉玉侧耳,半边眉眼散漫地上挑,“谢我什么?”
贺楼有点不好意思,“都谢,谢谢你肯收我,谢谢你为我说话,谢谢你……对我好。”
那些感动慢了半拍落在心上,将他整颗心都熨帖热了。他不是狼心狗肺不懂感恩,不过是晏醉玉的好阵仗太大,他没见识过,一时不知所措,本能从最糟糕的角度入手,此时缓过神来,他知道自己应该要说声谢谢的。
小贺现在暂时还没什么文化,比较朴素直白,大家理解一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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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 1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