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庄周分得清事情的轻重缓急,他在这事上顺从惯了,也明白自己是多少受了心魔的影响,强行压下心中的不忿,便诺了一声,从善如流将外衣脱下,而后又顺从地将师父搀扶到药池里。
谢空山向来体面,此时却与孟庄周一道身着浸透的单衣,泡在这药浴之中。孟庄周极为不适,心中排斥。
等谢空山结印起势,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此次铸魂……似乎与往常不同?
青玉髓砌成的药池中,药汁翻滚如沸。
谢空山发丝未绾,眉心丹砂却看着比平日更炽三分。
这位杀阳宗前任执剑长老此刻没了往日的端庄肃穆,素纱单衣紧贴着肌肤,锁骨处浮动的护体灵纹正将蚀骨寒气化作细雪,簌簌落在孟庄周颤抖的肩头。
孟庄周在谢空山面前从来便很听话,哪怕此次谢空山一声不吭便改换了术式,他心中惴惴,弄不清谢空山葫芦里卖得什么药……明面上亦是如此。
说来也是奇怪,孟庄周对这个“师父”并没有过多情谊,也从来不觉得自己利用他有什么不对。
但在谢空山许诺的事情上,孟庄周却没有丝毫的怀疑,只是对这种温和的起势有些不适应。
谢空山一向如此,若是没有万分把握绝不轻易许诺,言既出,事必成。
谢空山注意到孟庄周对这种方式极其不适应,觉得有些妨事,当下便点向孟庄周眉心
"凝神。"
话语刚落,谢空山腕间垂落的锁魂链随动作没入药液,惊起一圈金芒将人束缚加深。
药池边的长命灯映得谢空山侧脸半明半晦。
半晌,谢空山口吐轻烟,孟庄周残魂长年透风的残魂处竟然受到这股轻烟的滋养,仿佛空缺之处注入了温润的活水……
孟庄周头皮发麻,神魂空洞之处很快便从阴暗冰冷变得温暖亮堂了起来,分明是谢空山在用自己的魂火滋养他的残魂……
虽然是头一回被这样弄,孟庄周却是隐隐能明白,他师父有可能是在用自己做鼎——人肉炉鼎自然要比真的炼丹炉温和多了。
孟庄周这里是暖和的,可谢空山的发梢却渐渐凝结出霜。
但谢空山本人却神态自若,仿佛不是用自己的神魂做着凶险的事情,而是端坐学宫讲经。
孟庄周自从得知自己先天魂魄有缺损,便四处打听有关神魂修炼的事宜,自然明白三魂七魄于一位修道者有多么重要:往日谢空山都是用寿元凝结出的心火炼他——寿元于修道人来说不算什么,但魂火却是罕有人会用的。
除了他们这些修旁门的修士会刻意锻炼外,其他正途的修士无不忌惮此法,一是此法难度极高,获益极低;二是魂魄为根本,若是魂火运用不当,引火烧身伤及根本,这辈子都进境不能!
当然对于铸魂一事,以魂养魂自然会比将人扔进丹炉生生炼化的效果要来得好得多得多。
修真界确实有人擅用神魂相互修炼,但那要不就是强掳来的炉鼎,用毕弃置;要不就是互为道侣,相互扶持,哪里听说过有师父为徒弟做炉鼎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和谢空山哪来那么多师徒情深,能换得谢空山屈尊纡贵给他当炉鼎?
孟庄周原先便常常受失魂症纷扰,此刻心中有所防备,愈发魔怔了,自然便不那么配合,少顷,竟然呛出了血沫。
谢空山广袖翻卷带起水雾,手中施术,似是有意安抚。
但孟庄周这几年修为大涨,加之术业有专攻,丹修没有剑修那般霸道,即刻便遭到了孟庄周的猛烈反扑。
药池里沸反盈天,只能隐约听得见二人神魂之间的拉扯。
谢空山的神魂渡来触及残魂时,激起刻入骨髓的戒备——昔日丹火锻魂的灼痛记忆刚要翻涌,却被谢空山神魂里析出的星芒轻柔裹住。那是种极矛盾的熨帖:如春溪消解喉间血痂的清甜,又似雪原孤狼被顺抚逆毛的战栗酥麻。
他“看见”自己龟裂的魂魄缝隙里,正生长出暖金色的光斑。谢空山百年淬炼的魂力化作万千灵蝶,每一振翅,便有一道残缺的魂脉被修补。
最刺痛的残魂缺口处,竟开出一朵剔透的优昙花,根系扎进两人交融的识海。
锁魂链的嗡鸣忽而远了,唯剩灵台清明如月下寒潭。孟庄周在恍惚中攥住一缕流动的银辉,那触感像幼时在谢空山鹤氅里闻到的冷香,又像……
孟庄周的犹疑与反抗似乎都停滞了,打从他有记忆以来便从未有一瞬间能有此刻的温暖与熨帖。
孟庄周睁开双眼,四周一片狼藉,药池里的水已经干透了,只留下了枯白的残渣,他的头靠在谢空山怀中,额头抵着谢空山肋骨,嗅到了来自谢空山身上那股熟悉的药味。
孟庄周愣了愣神,即刻便从谢空山的胸怀中坐起,谢空山似乎也是撑着一口气的,孟庄周起身后失去了平衡便虚虚地向后倒去。
谢空山鬓边两缕稍干的发丝,顺势飘了起来,孟庄周回过神伸手去够,也仅仅抓住了谢空山的发尾。
这个动作不过是惯性使然,并未起到实际作用,因此只听得闷闷地“咚”了一声,谢空山仰面躺在干涸的药池里。
谢空山并未转醒,孟庄周也并不需要惺惺作态,假意关心。孟庄周先是检查了自己的神魂无恙,甚至修为大有进境之后,才走到谢空山跟前,凝视着谢空山的面庞。
谢空山嘴角仍然是刻薄地扯着向下垂,但他面上湿漉漉的,脸上还有药水蒸出来的红晕,因此看起比寻常时候的死人脸更加平易近人些。
也不知是否是错觉,孟庄周觉着谢空山的面皮瞧着比寻常更年少了些。
想起自己在宗门听到弟子们闲聊八卦,每次谈到谢空山之时都大有可讲:都说他是“形若槁骸,心如渊潭。”
谢空山有时独行于门内断罪汤之间,倒霉弟子见到人总道是“鬼松成了精”——衣袍松垮悬垂,腰间葫芦空荡作响,身后枯枝败叶无风自旋;又有弟子窥见他于月下掘坟取骨炼丹,指甲缝里渗着腐土与朱砂混成的暗红,第二日那小弟子高烧呓语三日不绝。
若说上述有怪谈夸大之处暂且不提,可门内纪年所载却不会出错。
谢空山执掌杀阳宗内药阁时,为静修,药阁不容外人入内,十年才开一次,每次只开三日,且只出中品以上丹药。门人哪怕是借也要凑够例份,这般麻烦才够资格进入药阁。且取丹也是谢空山一人专断,开玩笑似的,瞧一眼便给人分配了,并不作解释,门人想要的轮几轮都轮不到;可不是门人想要的也被强塞,像是处理药渣一般。
例份都是门人辛辛苦苦攒了十年的,修士再如何长寿,又有几个冲破关隘的十年。辛苦十年换不了自己想要的丹药,自然有人生恨:弟子们以为自己那份被谢空山黑了;而执事、长老们觉得谢空山坐地起价,谁都不大满意。
有些门人等不及,花数十倍的代价去求取,还未必能见到人;也有门人硬闯、偷偷潜入药阁的,但多半随后便再也没有音讯,连人都不见了踪影,此类事不在少数……加之阁内昼夜飘着类似血气的甜腥气,随后便有人说谢空山将那些人捉去炼丹了。
这并不是凭白造谣,谢空山当年一战成名便是他炼杀了十几个小门派,这几个小门派躁动已久,有传出邪修栖居的风声,谢空山勉强算是师出有名。
但谢空山却不由分说炼了几万余众,实在是罪孽深重,有伤天和。
可天下第一宗杀阳宗修剑道,主杀伐,收人不拘小节。替谢空山背书,说他是师出有名,谢空山竟然一跃升至门内中枢,成了执剑长老……
门人弟子对此颇有微词,可是全宗门的上点品阶的灵丹妙药全是他那里来的,开罪不起。久而久之宗门内除开性情同样冷酷古怪的断死生,谁也无法与之正常交流。
说他性情古怪孟庄周可以理解,但单单从相貌上说是全然不符的,枯松老叟?
孟庄周初见谢空山便知这人非凡,确乎是仙人之姿,实在是难以对上。那古怪的脾气倒是有些相似。
到最后真真假假,似乎都不太真切。孟庄周对此类流言便淡薄了不少,未将此事放在心上,毕竟说到底事不关己,自己只要谨记着莫让他人将自己与谢空山联想到一起去,影响门内晋升便好了。
想到此处,孟庄周起先的困惑纠结便少了许多,起身为谢空山穿好外衣。
也正是因此,孟庄周才发觉谢空山的脖颈处有皮肉撕裂的痕迹。虽然已经几近愈合,但孟庄周能确信这伤口绝不可能是磕碰出来的。
但这与他何干?只要谢空山能活着替自己铸魂便好了,不必探寻这细枝末节之事。
孟庄周扶起谢空山躺倒在榻上,便自觉地去药房取药。
孟庄周将人打理好,伤处包扎完善,头发梳得齐整,衣着端庄。他做事愈发体贴入微,面色却愈发地冷漠。
谢空山不是个长久的倚仗,孟庄周迟早需要另谋出路。
①一直很喜欢恶毒老头变盲眼大美人然后被各种强取豪夺鸠占鹊巢这种古早梗,每天晚上给自己编哄睡小故事然后就开坑了……
②作者只会撒狗血,不会搞深度,如果看上去搞了什么玄之又玄的东西那必然是我硬掰的。
③请多多收藏留言,这样我就有动力更新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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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