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燕声到了和卞丘萍约定的地方,就听见临锡激动欣喜的声音:“前辈!!”
他可能是憋坏了,一副刚被从牢里放出来的样子。
“骨笛带上了吗?”薄燕声把一件避水的披风给他披上。
临锡眼里盛着笑:“带上了。”
薄燕声往他身后看,没看到有人跟着:“你跟我去红尘界的事,没有走漏风声吧?”
“放心了前辈,”临锡又说,“不过总督院把那两个邪修放出来,肯定也会派人追过去的,只要我们两拨人不遇上就好。”
他们说话间已经到了小船上,薄燕声扬帆起航,手脚动作越来越快:“你这么说,让我怎么放心……走走走,王屋山下是非多,别真的跟总督院撞上。”
小浪底就在王屋山下,过了河就是中原,薄燕声摇着橹,把船开进了盛大的浪花里,一叠又一叠的骷髅泥浪,最后跃入下游的河里。
水汽和泥点从天而降,高出河岸山村小岭的巨大水幕之上,雾腾腾的野马尘埃孕化刹那万象,穿梭其间,如遇诡谲云楼。
薄燕声顶着将他往外推的巨力想浪底航行,弱小的临锡已经跪在船板上,死死抠住他老前辈的腰带,整张脸都贴在薄燕声的大腿上:“……!!”
褐黄的世界越来越黑暗,忽然一道白光撕开这个世界,倾轧在周身的所有力量瞬间撤走,临锡艰难地睁开一只眼睛:“嗯?”
他直起腰身,往平静的四周望去:“前辈,红尘界……没有黄河的吗?”
“有,”薄燕声踩在龟裂的黄土上,望向左右高耸的河堤,“只是干了,人间大旱。”
临锡瞪大了眼睛,黄河!还能全干了??
烈日当空,暑气透过鞋底熏蒸着薄燕声的脚心,他往脖子上扇了扇风——热的,便施了个法术,让自己清凉下来,再换上一身避暑的凉衣,临锡更难受,跟着薄燕声照做,终于缓了下来。
走在河堤上,一望无际的焦土,毫无生机。
“前辈,我们去中原还是去山西?”
“上山,进泽州。”
泽州城头刻有“晋城”二字,和八百年前是两个样子,城池是扩建的,原来这地方还是村落。
大路两边坐着瘦骨嶙峋的人,男女老幼鳞皮枯槁,小孩往地上抓了一把土,闭着眼睛往嘴里塞,因为咽不下去,不停地仰头点头。
薄燕声听见了临锡悲悯的叹息声,一挥衣袖,御剑腾空:“别看了,走。”
城里的景象比外面好一点,绿色的草木也多一点。
一条长长的车队重兵押运,蜿蜒进入一座阔大的园林中,路上滴漏的清水汇聚成浅溪。
临锡气不打一处来:“外面的人都渴死饿死了,他们怎么能这样浪费?!”
“啊,是这样的。”薄燕声不但不生气,还觉得这样不算是件怪事,当然怪事不等于好事,“再死一些人,就能再度开启战乱红尘界了。”
临锡动了动耳朵,“再度?”他眨眨眼,“这样的事以前也出现过吗?”
薄燕声站在山上,看着一墙一门隔绝的悲喜,忽地笑出声来:“这种事很常见,因为红尘界的人阳寿不过百年,还在吃教训的阶段就死了,所以一轮复一轮,总在重复着前人的错误。”
临锡于心不忍:“前辈,我能帮帮他们吗?”
“不能。”
临锡一愣,他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因为在他的印象里,薄尊主还挺热心肠的:“为什么?我们有力量,去帮扶弱小,也不行吗?”
抛开法术和寿命,修真界和红尘界的风俗相同的居多,薄燕声带他走街串巷,找个能打听消息的地方,直到拐进冷清的小巷后,才回答他的问题:“修真界不可以干预红尘界的事。”
“可是城外的那些可怜人要死了,唉,有些人活得比我还久,只是生在了红尘界,就要吃这样的苦。”临锡又想到那个吃土干噎的小孩,就很难受,他是合欢道,又是乐修,最能共情世上的悲欢离合。
薄燕声只管往前走,不回头地说:“他们会死,你出手的话,他们就会生不如死。”
好窒息的一种结局走向,前辈见多识广,一定经历过才会这样说,临锡不敢再乱想了:“嗯嗯,我知道了,我们专心去找邪修。”
茫茫人海,邪修不是那么好找的,尤其是那两个外形恐怖显眼的邪修,最快的方法就是向本地人打听最近发生过的诡异事件。
他们走在街头巷陌,浑然不觉暗中被人盯上。
消息意外地很快就打听到了,城郊林间忽然多出两具尸体,一具青紫皮,一具长短腿,十分骇人。
可是再恐怖那也是两份肉,饥饿的人们准备拿了刀子,过去要割肉,还好薄燕声去得及时,也还好那群人体力不足,动作很慢,来回拿刀报信的工夫,薄燕声和临锡已经超了过去。
大伙儿都肚子咕咕叫,眼睛冒绿光地围了上去,忽然平地起风,把他们往外推翻,再睁眼,尸体消失不见。
他们怎么死了!!临锡跑的时候在心中咆哮。
他跟在薄燕声背后走着,郁闷地顺手折了路边挡道的枯枝:“前辈,他们死了,怎么办?”
“走一步看一步吧。”薄燕声在深山老林里,设下结界,从储物袋中拿出一个方盒。
方盒里倒扣六只圆润袖珍的通明火罐,火罐可以透视内部,薄燕声支了一个篝火架,燃上恶火。
“红尘界的柴都没有修真界的经烧,”薄燕声指使临锡,“把那两棵树劈了给我。”
临锡干活去了,薄燕声蹲在尸体旁边,心满意足地观摩,“早就看上这身青紫皮了,”他拍了拍依旧富有弹性的尸体后背,“让我看看你是怎么修炼的。”
六个恶火烧过的罐子一次扣在青紫皮的背上,取脊椎第三、六、九节,左右各叩三只火罐。
临锡抱着木头走过来:“前辈,你在……给死人,拔罐?”
“是的,”薄燕声回头看他一眼,“我在给死人拔罐,长见识了对不对?”
“啊哈哈,”临锡震撼之下勉强笑了几声,“是,别开生面了。”
只见中间的两只火罐周边皮肤开始出现异样,青紫色皮肤上慢慢爬出白色的细纹,薄燕声摸了摸,又仔细瞧了瞧:“这是他原本的肤色。”
临锡赶紧问:“那青紫色是怎么回事呢?”
薄燕声把火罐拔起来,六个圆圆的印子,中间两个已经发白,其余四个没有太大变化,用恶火烤过的细针刺入发白处,中指长的针没入一半,看得临锡咬牙幻疼。
这根针拔出来后,带出了一点黑东西,短短细细的一根,放在恶火上烤,扭曲缠动着。
临锡惊了:“恶火烧不死它?!是蛊虫吗?”
薄燕声冷静地观望:“恶火也不是什么都能烧的,这玩意儿不是蛊,是一种金属,温度升高就会展开或者收缩。”
“前辈,我有些困了。”临锡修为不高,撑到现在已经突破了极限,“你看好火……”
薄燕声拍拍他的脑袋:“睡觉吧,着火了我会喊你起来灭火的。”
燥热的秋夜没有蝉鸣,蝉都被人吃绝了。
黑色的火焰在柴上烧着,火苗很小,没有火光,但是温度比普通火焰更高,薄燕声通过右手拇指和食指连成的圈去看那一簇黑色的“光”,闹钟渐渐浮现那个轻盈的少年身影。
八百三十多年前,薄燕声到红尘界游历,第一晚在客栈的三楼客房睡下,夜半时分,窗枢转动,一个灵巧、瘦削的小刺客翻了进来,正好落在薄燕声好奇且戏谑的目光里。
他就是如今修真界高悬长空的新星,总督院院长-九州剑尊-燕行门掌门-周戌久!
十六七岁的周戌久也没想到,目标没有睡,但他没想过后退,抿紧了唇,握着短剑,弓着腰,盯着今夜的目标,那个叫王子一见钟情后茶饭不思的美人。
那时候的薄燕声刚下山不久,正是对万事万物都好奇的阶段,于是两腿并拢坐在床边,长发披肩,两手按在大腿两侧,同样好奇地望回去。
两对大眼睛对着彼此眨啊眨,谁也没有动,如果把他们的内心想法提炼出来,其实都是在想:他是谁?怎么这样可爱?
最后主动破局的是薄燕声,他从床上跳下来,欢快地走到小刺客身边,对着还没有他高的少年问:“你是小偷吗?”
“噗!”薄燕声被自己回忆里的犯蠢尬笑了,他希望周戌久能把这段时间的事情忘掉。
等临锡恢复精力后,薄燕声又带着他进城去了。
手里拿着客栈房间的钥匙牌子,临锡云里雾里的:“前辈,怎么来住客栈了?”
“突然想住了。”薄燕声走上了三楼。
他和临锡只要了一个房间,不知道杀死邪修的修士藏在哪里,薄燕声不放心临锡离开自己的视线。
夜半,窗户吱呀一声转开。
砰。
鬼鬼祟祟摸进门的不速之客被骨笛敲晕,直挺挺倒在地上。
临锡揭开他的面巾,那是一张让人记不住的脸,手里松松握着一柄短剑:“这人是来干嘛的?偷东西吗?”
“刺客。”薄燕声坐在凳子上,看着那昏迷的黑衣人,有些唏嘘,“怎么我就这么招凡人刺客呢……”
就像在说“怎么这么招蚊子”一样。
临锡起身看过来:“前辈以前也遇到过?”
“是啊。”薄燕声说,“上次干这种事的,还是周戌久。”
原来周院长是红尘界的凡人!!
还是刺客!!
临锡眼中闪烁光芒:“前辈为什么又收了周院长啊?”
他好好奇!
薄燕声脑海中浮现出那只小黑豹在月光中亮晶晶的坚毅大眼睛:“因为有缘。”
临锡惊呆了,他不确定地看一眼那个人:“这……这个也要收为弟子吗?”
薄燕声看到那张有点难看的脸:“不收,这个没有缘。”
“啊!难怪是八百多年的师徒!”临锡感慨,“缘分真的好神奇。”
薄燕声嘴角一抽,当初就不该在临锡面前提!好东西果然不能拿出来炫耀,一炫就没了!
好看→有缘。
丑→没有缘。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有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