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随云在外人面前说的好听, 差点死在浮鱼公主识海里的躯体却做不得假,才离开众人的视野便再也撑不下去,腿一软便歪倒在了司同尘怀里。
司同尘吓了一跳:“师尊!”
江随云的意识迅速地沉了下去, 仅剩的尾巴被这一声师尊勾住, 艰难地停留了一瞬,控制着苍白的嘴唇哼唧了一声:“没事, 带我回家。”
司同尘抱着他,一时间不知该往何处走。
他忽然意识到, 其实他们俩是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家”的,苍云巅是玉衡宗的, 皖州那个小院子是人家老夫妇借给他们的, 至于其他走走停停的居处, 也都不是家——说来多可笑,大名鼎鼎的清渊仙尊, 混到现在连个自己的窝都没有,就这么四海为家地漂泊了七百多年。
司同尘从小到大始终仰视着这个人,至此头一回觉得,他原来也不是无所不能。
江随云其实没昏迷彻底, 被司同尘抱着御剑飞行的时候还有一丝知觉, 只是说不了话,眼皮上像是灌了铅, 无论怎么努力都睁不开。
朦朦胧胧间,江随云感觉到司同尘抱着他走走停停,似乎去了很多地方,又似乎跟很多人说过话,心里不由得有点纳闷,司同尘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是有, 可如非必要,他也实在不是个喜欢跟闲杂人等多打交道的性子,又怎会忽然话多起来?
还没等他琢磨出个所以然来,一阵馥郁的果香忽然钻进了他的鼻翼,随即,他感觉到自己被极尽轻柔地放在了一张软榻上,暖和的阳光洒在身上,缓缓渗透进被识海异动损伤的筋骨和肌理,唤起一阵久违的舒适和倦意。
身边传来吱呀一声轻响,司同尘好像是搬了把凳子坐到了软榻边,他没有出声,微微俯身,目光沉沉地注视着江随云,江随云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迟钝的识海里没来由地涌起一个念头——我让他忧心了。
这念头犹如一枚投入静湖中的石子,霎时间激起重重水花,他想起捏碎骨片的那一刹,他该是没有犹豫的,修仙之人,为生民立命是分所应当,万千生灵性命系在他指尖,生死一瞬,他根本来不及想到司同尘。
可是真的来不及吗?
江随云不大情愿,却也不得不承认,其实他是不敢想。
他不敢想,若是他以身殉道,司同尘会怎样,三族平权,议事堂成行,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可若是没了他,这些对于司同尘来说便毫无意义。
他分明知道这些,却还是毫不犹豫地捏碎了骨片。
司同尘心里永远把他排在第一位,可在他这里,终究还是有一些东西比司同尘更重。
江随云的睫毛忽然急剧地颤动起来,他似是要挣扎着醒来,迫不及待地将那人拥入怀中,再摸一摸他泛红的眼尾和颤抖的嘴唇,就在这时,一只温凉的手轻轻地搭在他眼睛上,遮住了直射的阳光,那近在咫尺的声音说:“师尊,我们回家了,好好睡吧。”
毕竟秋后算账什么的,总要等人身体好了再说。
昏沉中的江随云尚不知醒来之后要面对什么,急速颤动的睫毛重归平静,终于在那熟悉气息的包裹下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了整整三天三夜。
江随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第四天傍晚,柔和的晚霞透过篱笆,在窗纸上打出一片宁静的投影,江随云撑起上半身支开窗扇,徐徐晚风迎面而来,裹挟着昏睡中曾经闻到过的清甜果香,院子里栽着郁郁葱葱的梨树和李子树,硕大的果子挂在枝头,沉甸甸地压弯了果树的枝杈。
司同尘背对着他坐在院子里,低头不知在鼓捣些什么,听到声响回过头来,见他醒了,眉梢眼角刹那间浮现出难以抑制的惊喜,随即不知又想起了什么,强行将面上的喜色压了回去。
江随云:“这里是……”
司同尘走进来,轻柔地扶起他靠坐在床栏边,脸上却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只低低地蹦出两个字:“河州。”
他跟江随云说话从没有过这么惜字如金的时候,仿佛要用这种方式提醒自己和对方神山上的事儿还没完,别以为睡了三天就能揭过去。
江随云有点想笑,慢吞吞地又问:“是谁的院子?”
司同尘见他坐得不甚舒服,又从柜子里翻出一床被子,卷起来塞到了他背后,闷声闷气地道:“我们的。”
江随云的眼角弯了一下,轻声笑道:“为何忽然想起买院子?”
司同尘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似是在思考如何把这件事也用简短且生硬的语气说出来,半晌才道:“你说要回家,师兄推荐了这处院子,我便买了下来。”
他依旧努力板着脸,耳廓却泛起了可疑的红晕,江随云不由得低低地笑了一声。
司同尘的脸登时更红了,忍不住怒视了江随云一眼,江随云虽然惯常以逗弄他为乐,可眼下总归是自己理亏在先,不好太过忘形,于是扯开话茬道:“你方才在院子里做什么?”
司同尘:“有一段篱笆不大结实,我修修。”
其实院子里住着他俩,别说有没有那一圈篱笆,就是把房顶都掀了也没什么可怕的,可听司同尘这样说的时候,江随云心里还是油然而生一股安宁的幸福感,仿佛他一生中从未有过这样清闲的时刻,连肩上如山的重担都卸了下去,可以放任自己毫无愧疚地虚度光阴。
厨房里用细火煨着梗米粥和水蒸蛋,司同尘见他没有再睡过去的意思,便出门去取了过来,并几样爽口小菜一起摆在床边的一张小几上,一口一口地喂给他吃。粥煮得软烂,米粒入口即化,蒸蛋上撒了蟹膏和鱼籽,滑嫩鲜甜,小菜也都是他惯常偏爱的口味,饶是江随云这种为了不做饭宁可辟谷的棒槌,也觉察出了这顿晚膳的细致心思。
司同尘跟他闹脾气的时候,他只觉得有趣,其实并不太走心,然而此刻这沁人心脾的温柔却仿佛生了尾针,在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倏地刺了一下,连蛰伏已久的良心都跟着没来由地一疼。
江随云:“同尘,我……”
司同尘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不准说话,好好吃饭。”
啧,看来是余怒未消。
江随云不再吭声,安静地就着他的手吃饭了一碗米粥,待司同尘去洗了碗筷回来,床上的人已经重新陷入了梦乡。
他不由自主地蹲下去,趴在床边伸手细细描摹那剑眉凤眼,分明是这样熟悉,却依旧百看不厌,缓缓下移的指尖触到了两片苍白的嘴唇,司同尘蹙了蹙眉,手下微微用了些力气,直到将那嘴唇摩挲得泛起了一丝血色才满意地收回手,他弯下腰,细细打量着自己的成果,终于忍不住凑过去,亲口品尝了一遍梗米粥的余香。
就在这时,司同尘感觉自己的唇缝被轻轻地舔了一下。
他浑身一哆嗦,嗖地一下抬起头,就见江随云眼中含着一点笑意,意犹未尽似地舔了舔嘴唇:“梦中便觉唇齿生香,仿佛有饴糖入口,醒来一瞧,果然如此。”
冷战期间趁人昏睡图谋不轨,还被人当场抓包,个中滋味实在很难用言语形容,司同尘的脸腾地红了个透,转身就要逃之夭夭,江随云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他手腕,微微用力把人拖了回来。
司同尘强自镇定:“干什么!”
江随云拉着他的手凑到唇边,在他掌心轻轻地亲了一下:“等了一个晚上,同尘莫非还未想好如何问罪于我?”
司同尘只觉得一阵酥麻从掌心一路钻到了心底,忍不住激灵了一下,半晌才回过神来,恼羞成怒地数落道:“还没好利索就招惹我,不要命了!”
江随云低笑一声,贴着他耳边道:“好利索了哪里还算惩戒?”
司同尘一阵头皮发麻,几乎要拿出他以前对抗酷刑的意志来拒绝这送上门来的艳福,哪成想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那连自己拿筷子吃饭的力气都没有的师尊存心撩拨起人来,居然还能玩出新花样。
“别生我的气了,可好?”江随云的声音极轻,“小、哥、哥。”
司同尘浑身的汗毛都被这一声“小哥哥”叫得原地起立,身体立竿见影地发生了某些一言难尽的变化,他中邪似地攥住江随云的腰带,一把扯开了本就系得不怎么规矩的夹衣,把他整个人提起来抱到了腿上。
江随云是真心想配合他,奈何损伤严重的躯体并不能贯彻主人的心意,离了床榻的上半身仿佛被凭空抽走了几十根骨头,才坐起来便软绵绵地倒进了司同尘怀里,司同尘被这毫无持劲儿的投怀送抱兜头撞了个满怀,猛地回过神来,终于彻底炸毛了。
他忍无可忍地一口咬在了对方的肩膀上,仿佛要把当日的满腔忧惧都诉诸齿间,狠狠地刻进那混账的血肉里,江随云一动不动地任他咬,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紧绷的后背。
“别怕,都过去了,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
半晌,江随云听到身后传来了一连串细碎的落地声,一颗圆润的鲛珠顺着被子滚到他面前,被咬的人没哭,咬人的倒先哭了。
江随云轻声道:“没事了,都过去了,别哭。”
又过了许久,他才听到司同尘低哑的声音:“我没有生你的气,从头到尾,我都在生我自己的气。”
江随云微微一怔。
司同尘放开了他的肩膀,目光重新落回到他苍白的嘴唇上:“若我能再强一点,你或许就不必——”
一只手盖住了司同尘的眼睛,温凉的唇瓣轻而郑重地落在他眉心:“过去的便不必再想,往后百岁千秋,唯有你我共度。”
番外一·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