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阁内,御尘音站在庭院中,微微仰着头看向天边黑云。心里揣测定是魔族与默渊相见,意图毁坏天柱,打破结界。
当初默渊尝试过几次都没能摧毁天柱,且他曾让玄真子借辟尘罩来维系,不知今日魔物前来是否有新的计划。
正思量间,大门被推开,御尘音不紧不慢地收回目光,敛眸看向门口。
张福迈下台阶,恭敬客气地走过来,语气还有些犹豫,似乎在想如何开口:“天衍仙尊,尊上今日宴请贵客,想让天衍仙尊奏曲一首,特让老奴来请仙尊。”
明摆着把人当乐伎,为主人们弹琴奏乐。张福心知肚明默渊的意思,却不敢也不忍直说,只道是“尊上钦佩仙尊琴艺”“世间无人能敌仙尊”。
御尘音不谙人情世故,对于话中有话不甚了解。张福把话说得极其委婉,心里想着尽量不伤御尘音的颜面。
但御尘音却丝毫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他再度看了一眼天边的黑云。既然魔物来了,先试探深浅。
“可以,”
御尘音微微颔首,应下请求。
“带上伏羲,我即刻就来。”
张福闻言怔了一瞬,犹豫道:“尊上说,殿内已经备好,仙尊不必带神琴。”
沉默片刻,御尘音眉头微微蹙了蹙,最终还是应下:“带我去吧。”
说罢正欲迈步,被张福伸手拦着: “仙尊稍等片刻,仙尊的衣衫有些破损,待老奴寻一件干净的来给仙尊换上。”
御尘音闻言垂眸瞥了一眼身上的衣衫,外层的轻纱已经破裂,丝线翻飞,里面的长袍也破碎不堪,还残留着昨夜情..事的痕迹。
“也好,”御尘音拢了拢衣袖,收回步伐站在原地,微微颔首,“有劳张老了。”
张福应了声“仙尊客气”,而后赶紧吩咐手下人找一件干净合适的衣袍给御尘音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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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尽头,琅华大殿金碧辉煌,丝竹管弦声不绝于耳。
御尘音走在张福身后,心里揣度着不用伏羲,该如何试探魔物的命门。
魔族不同于人族,能重伤自愈,断肢重生。只要伤不到致命的死穴,无论用什么招数,都无法一击致命。
不同的魔物,命门都不相同。且愈是高阶魔族,命门之处愈隐秘、愈难攻击。
上古混沌时期,魔界凌驾人界,道门与魔族交手,几乎是以命换命。后来御尘音出现,指尖「伏羲遗音」能探寻魔族命门,掌中「重明对剑」能一招击杀。
一琴一剑,威势无匹,亦无魔物敢兴风作浪、为祸人间。
之后,御尘音与道门将幽冥魔界封印在异世界中,永远与人界隔离。即便有魔物蛊惑人族结下血契,偷偷来到人间。在御尘音的琴剑之下,亦没有任何喘息之地。
数千年来,人界一直很安稳。
——直到默渊堕魔。
能与默渊结下血契,给他如此深厚的魔修,想必对方也不是简单的魔族。若是能够探寻到对方的命门,再设法传给清虚门,往后交手,道门也可减少伤亡。
御尘音正想着,眼前殿门被推开,张福弯腰轻声说了声“仙尊请”。御尘音颔首回应,指尖轻撩衣摆,迈步跨过门槛,身姿直挺神情淡然地走进殿内。
大殿主座的人脸色低沉,手里捏着酒盏压制怒意。耳边听着金猊的呵斥不屑,还不能随意发作,心里更是不悦。
随着殿门被推来,默渊不耐烦地抬起眼皮,目光一错不错地看向正前方的人。浊黄的烛火中,御尘音穿着一袭浅蓝色与素白相间的长袍,双肩绣着白羽,白金封腰衬得人身形极好不堪一握,白色宽袖上别着细长轻盈的蓝色水袖。一举一动,轻羽翻飞,衣袖浮动,恍若云巅谪仙。
这件衣袍,本是给琴师准备的。此刻一时半会来不及给御尘音准备他常穿的衣袍,张福只能让他先将就穿着。
与他一贯的白梅傲立、霜色长袍不同,此刻这件衣服让这个原本冷冽肃穆的人,看起来更加不沾凡尘。似雨后清露,似九天云霜,永远都是那朵最出淤泥而不染的清香之莲。
烛火摇曳,默渊紧紧捏着手里的酒杯,阴鸷的双眸微阖,眼底流转一抹难以言喻的晦涩。心头有一股莫名的念头呼之欲出,还未细细咂摸,耳边就听到金猊粗犷的笑:“好一个美人,长得是不错,就是不知道琴弹得怎么样?给本将军奏一曲,弹得好,本将军好好赏你。”
目光从御尘音移到金猊脸上,默渊看到他色眯眯打量着御尘音,眼里满是不屑和鄙夷。
心头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念头,此刻骤然翻滚成无名的怒意。
——谁准他穿成这样的。
端坐主座上方,默渊心里纵然有千般不悦,此刻也不好发作。只冷冷地睥着御尘音,看他不紧不慢地走到琴桌前,看他轻拂衣摆落座,看他指尖拨动琴弦。
仍是那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漠然神情,即便金猊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他却视而不见,不以为意。
琴音澄然,似清潭漾漾,洗涤尘埃。转而余韵悠长,似雪水融化,铮淙而下,草阁流春。仿佛如入一派祥和春色之境,心中再无杂念和喧闹。
这首曲……好像听过?
默渊怔然。
这首曲有点耳熟,好像听过两次。
殿内烛光摇曳,默渊的目光始终落在御尘音身上。眼中人身姿直挺,微垂眼眸,长指拨动。一举一动,恍惚间,让他想起一些陈年旧事。
当年他还是御尘音唯一的弟子,因年少气血不足,常受寒生病。山海云峰其余弟子虽平时也与他有几分交情,但大家都有功课,没人得空来照顾他。
那时他烧得一塌糊涂,浑身滚烫躺在床上。意识混沌中,感觉到好像有人给他喂药。后来烧得太厉害,他竟开始陷入梦魇,迟迟醒不过来。
再然后,他好像在梦境里隐隐听到琴声。
像溪水潺潺,像雪水消融,又好像有翠柳扶风。
总之很好听。
渐渐地,他不再做噩梦,睡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好觉,第二天风寒竟好了。
这件事太过久远,也太过模糊,当时他还以为是自己烧糊涂了,竟然在梦里听到了有人弹琴。
直到第二次。
那时御尘音已经有了三个弟子,他和师弟师妹一起闭关修炼。三个人都很稚嫩,心性也不沉稳,被心中杂念缠身。
后来幸好御尘音及时赶到,以琴音驱散邪心杂念,正其本心,否则他们三个当时就惨死山洞。
那时,他和白落宁看见御尘音低沉的脸色,吓得要死。唯独小师妹天真单纯,傻笑着问御尘音:“师尊,这首曲真好听呀,叫什么名字呀,师尊我也想学。”
御尘音拂袖收琴,瞥了一眼三人,冷冽的眼神穿过小师妹的头顶,像一把冰刀从天而降。他原以为御尘音不会理会小师妹的傻问题,但就在御尘音转身离去时,他隐隐听到了那个没有任何情绪的声音。
思绪回转,殿内灯火通明,再也不是那个幽微的山洞。
默渊的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御尘音,似乎在透过他看着遥远而模糊的往事。良久后,低声缓缓道:“「拨雪寻春」。”
琴声幽然谷应,洋洋淌恍。默渊的眼神始终落在御尘音身上,从他进门那一刻起,就一直盯着。
从他的视线看过去,能清晰地看到御尘音如刀刻般的侧脸,深邃的眉眼,高挺的鼻梁。剑眉凌厉,狭长的眸似锋利的剑刃,微垂着,好像酝酿着一股难以抵抗的压迫和肃杀,令人无法直视。他的肌肤柔白如雪,在那股锐利中添了几分冷冽。
但他抚琴的手很修长,骨节分明,指甲形如贝壳,泛着细细的光泽。指尖微红,指节透过冷白的肌肤能隐隐看到微微凸起的青色筋脉。在那股冷冽和凌厉中,又夹杂了几分柔和,以及难以言喻的晦色。
随着他指尖拨转,广袖浮动。似林深处雾散尽,缥缈兮人独立。
默渊静静地看着,举着酒盏一饮而尽。
这种感觉,为何是这种感觉。
他的身边有无数个与白落宁相似的人,有的是容貌,有的是嗓音,也有抚琴的神态、身姿等等,不计其数。
可他们偏偏没有御尘音更像。
这种感觉,默渊说不上来。
明明御尘音与白落宁没有任何地方相似,但此刻看着他抚琴,偏偏有种御尘音很像阿宁的错觉。
一股无名的懊恼涌上心头,默渊不耐烦地举起酒盏,猛灌了一杯。烈酒还未咽下喉咙,耳边就听到金猊的奸笑:“妙啊妙啊,本将军从未听过这等绝妙琴音。按你们人间的话说,就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琴艺妙哉,人也妙哉,哈哈哈。”
金猊在那自说自话,一直盯着在御尘音色眯眯地看。看着看着,他忽而想起什么,说道:“本将军瞧着这位美人有些面熟,这打扮……”
眼睛扫到御尘音发髻上的祥云八卦双簪,仔细打量了一番,恍然大悟道:“你该不会是狗道门的那个御尘音吧?”
御尘音收回双手,拢在广袖中,不紧不慢地抬起眼眸看向对方。
还未等他回答,大殿主座上的人率先应道:“金将军好眼神,这就是本座那位仙风道骨的师尊呐。”
证实心中猜想,金猊猛地起身想要动手,忽而又变了心思,慢悠悠坐下,看向御尘音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无法分说的玩味,冷哼一声,笑道:“本将军听闻御尘音乃道门第一人,数千年前残杀无数我族大将,后来又将魔界封在异世界中,永远不与人界往来。怎么如此厉害的人,今日会在摄天尊这里,做一个乐伎啊?”
御尘音并未理会金猊的嘲讽,倒是默渊应和地笑笑,语气甚至还有几分得意:“金将军许久不来人界,想必还不知道,本座这位师尊已经归降本座麾下,任本座差遣。”
“妙啊,”金猊看了看默渊,又看了一眼御尘音,“道门残杀我族,血海深仇本将军可不会忘,尤其御尘音,更是我族心腹之患。如今竟然归降摄天尊膝下……”
话到嘴边,金猊不坏好意地笑了笑,继续说道:“摄天尊不会不给本将军这个情面吧。”
话中意思很明显。
金猊要找御尘音报仇,而报仇的方法,自然是在床榻之上折.辱.凌.驾他。
大殿主座的人却沉默了。
默渊手里捏着空酒杯,双眸微阖,扫了一眼金猊好..色的嘴脸,眼底翻滚出一股轻蔑和鄙夷。
而后,他又看向御尘音。
那人就端坐于琴台后,身形挺拔,双手微垂与身侧,眼眸凛然地看着对面的金猊。
——对方都提出这等要求,他的神情竟还无动于衷。
不知怎的,默渊心中涌上一股恼火。
见默渊未答,金猊不满道:“怎么,摄天尊不肯?难道摄天尊心里也是向着道门,向着御尘音?你可别忘了和我族结下的血契!”
“怎会,”
默渊抿嘴迎合笑了笑,“本座怎会不肯。”
不过是自己玩过的人罢了,一个秉持“人魔不两立”的道门第一人,被魔物肆意玩...弄,岂不是更能让他生不如死。
默渊死死盯着御尘音,却都只能看到他凌然的侧脸。
在一股不悦和不屑中,心中却骤然生出一股莫名的、不由自主的心思。
——只要他说不愿。或者,只要他回头看自己一眼。
默渊举起酒盏一饮而尽,自信满满地等待御尘音向他示弱求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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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乐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