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濯虽然迟到了,但是没关系,挨骂的是柳轻绮和叶云盏。
他虽然错过了前面几个人的年终报告,但是没关系,他赶上了柳轻绮和叶云盏的自我检讨。
柳轻绮站在台上,双手背在身后,看上去很乖。他低着眉毛,眼睛盯着地板,一板一眼地说:
“诸位师兄师姐,我错了。我不该在年终报告会前跟着叶云盏去打牌,也不应该在大师兄喊我的时候装听不见。以后我一定吸取教训,该干活的时候就干活,绝对不偷懒。”
叶云盏在旁边站着,一点也不服气。听到柳轻绮在这边服软了,他的眉毛也往下一耷拉,硬邦邦地说:“我也错了!”
“你错哪了?”
魏涯山坐在前排正中央的位置,抱着胳膊看他俩。叶云盏眼睛往旁边一瞥,又迅速地收回来,满脸不乐意地晃了会儿脑袋,闷声说:“不该打牌。”
“只有不该打牌?”
“不该开始前打牌,”叶云盏泄气地看了他一眼,“记错时间了嘛。”
魏涯山哼笑一声。叶云盏撇撇嘴,翻了个白眼。
柳轻绮站在一边,盯着地板,像是放空了一样,手却背在身后,偷偷冲方濯竖起了小拇指。
方濯躲在帘幕后,笑了起来。
毕竟晚上还有宴席,年终报告会也开不了太久,柳轻绮和叶云盏虽然是被临时拉上台去做的检讨,但没过多久也出来了。几个弟子后来都临时赶到宴席现场去帮忙,方濯在做完报告后悄悄地留了下来,眼看着散了会、人人将出殿了,他才赶忙跑到骁澜殿外,藏在一边的竹林里,盯着门口看了半晌,终于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
他连忙跑出来,高举着手臂晃了晃,喊道:“师尊!”
“臭小子!”
柳轻绮一眼看到他,张口就骂。他几步赶到方濯旁边,啪地一声拍了下他后背,抱怨道:“叫你走你不走,净在这儿看你师父笑话!”
“哎呀,等你还不好!”
方濯看他吃瘪,高兴极了,嘻嘻哈哈地乱笑。柳轻绮抬起腿虚虚地踹了他一脚,一把搂了他的肩膀,大踏步朝着小径走去。
“吃饭去!”
他这一下搂得实诚,又用力,几乎一下子就把方濯抽到了自己怀里。方濯缩在他的手臂下面,尽量小鸟依人。他将手臂紧紧贴在柳轻绮的身边,感受到一股近乎于神清气爽的格外的安全感。他紧紧靠在柳轻绮的肩上,感觉自己与他同高,却又似乎总要比他更矮更瘦一些。他自然知道这是一种错觉,虽然没有刻意比过,但是仔细想想近些年来的相处,已经相较于最初时的感觉有了天壤之别。他原可以已与柳轻绮并肩,也许再直一直身子,可能甚至会显得比他更高一些,这些可能是真事,也可能只是生发于他的臆想,一些原与身高无关,但却深深地扎根于头脑之中的臆想。但是此刻他靠在这儿、就这样走着,却感觉到一种近乎要冲破新房的幸福感。
彼时在这青涩的刚将二十岁的年轻人心里小鹿似的乱跳,他不敢抬头,却完全大胆地将自己整个人牢牢地焊上去,在心里想着:管他什么自私不自私的,他愿接近我,那么拒绝就是木头!于是他回应的十分热烈,甚至连同柳轻绮现在究竟作何想他都不在乎。但实际上,他虽然如此想着,手却一直没动过——握着剑的那只手始终垂在一侧,显得有些僵硬,而另一只手臂则夹在两人之间,没有抬上来揽住柳轻绮的肩膀,也没有搭上他的腰。他的神情正直,可眼下肌肤却微微红了一点,眼神不敢乱飘,只盯着自己脚下看——这种情况,我们一般称之为逞强,幸运而又不幸的是,在感情中,方濯大概就是这样一位嘴硬的逞强者。他对自己很好,对别人也很好,只是当这两点混在一起时,就会产生一种非常有趣的效应:他为自己将夺取利益,而又为他人始终在乎着对方的感受,故而无论他想什么,不太妥当乃至于是略微出格的,他都不会做,当然,在他这个年龄,也只是想想罢了:毕竟日子还长,若是想要付诸实践,也不需要急于一时。也许方濯正是这样想的,这符合他的性情,所以他冷静了一些,决心安心参加宴席。但是我们之前说过,好的事总是会经历万千风霜,给方濯八个脑袋他都想不到,原来一个原本从未出过差错的大年夜家宴,都能因一件小小的失误而搞得鸡飞狗跳。
这个失误说来也是令人哭笑不得:负责整理酒的是叶云盏,他什么酒都知道,也明白哪种最配哪桌,在几日前就一一列好了名单,做得仔仔细细的。谁料这人就是一时都闲不下来,明明年终总结没他什么事儿,却一定要去凑热闹,临行前将名单交给了一个小弟子,自己便提着酒壶颇为逍遥地走了,却不知在酒柜上有壶酒放错了位置,被小弟子按照名单上的指示给捡了,后来又因只是一壶所以没有单放,而是掺到了另外一只大酒桶里,甚至还拿勺子搅了搅,香匀体贴,极其入味。
但却没有人知道,那一壶酒原本就不是给人喝的,而是饲养灵猴实验所用,只是暂且在叶云盏的酒库放一放,被他找酒喝时顺手捎了出来,又忘了放回去。这酒喝了是没事的,不让人喝纯粹只是因为这是一壶极烈之酒,叶云盏千杯难醉的酒量,自己都不敢多喝,最多忍不住了抿一口。而此刻倒入酒桶之中,正如泥沙滚滚入海,虽然不合时宜,但是已不可逆。故而如此,惨剧就是这样发生了,只是尚不是现在时候,还要再等半个时辰,方才真正显出它的功效来。
而在这半个时辰之中,振鹭山上下一片其乐融融,推杯换盏,全然对将近的危机没有任何察觉。振鹭山人多,外门内门加起来数不胜数,故而魏涯山的抠门也是情有可原的——处处都要用很多钱,哪来的资金养这些吞金的孩子?他是有远见的人,所以大家都跟着他一起受苦,也算得上是一种浪漫。过年时差不多就是他最敞亮的时候了,酒和菜都不少上,甚至人人都派了一只红包。发到方濯这儿的时候他还推辞,觉得这么大了还收红包不好意思,叶云盏倏地从旁边探出一颗头来,拍了他的后脑一下,笑道:
“收吧,装什么装!你哥我都这么大了,还收。”
他倏地从怀里掏出一只厚厚的红包,变魔术似的,在方濯面前晃了一下。
方濯笑着一踢他,叶云盏灵巧地闪身躲过,接着这势便到了邻桌,揽着楼澜的肩晃着酒壶扯着嗓子不知道说什么去了,只不远处听到他哈哈大笑的声音,连带着邻桌都笑起来,一时充满了欢快的气氛。
“给你你就收着,”柳轻绮说,“有钱不拿王八蛋。掌门师兄一年就爽快就爽快这么一回,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儿了,你掂量好。”
“那还能不收么,我就开个玩笑。”
方濯一把将红包从魏涯山手中夺走,揣入袖中,一点也没有方才犹豫的风范。魏涯山笑着拍了他头顶一下,对柳轻绮说:“好的不教教坏的,替我省点钱多好。”
“你自己非要发的,跟我没有关系,”柳轻绮摇头晃脑,“有人嘛,就是又想做人情,又不想花钱,哪有那么如意的好事。”
“今天这钱本来就不该给你。”
魏涯山点了柳轻绮一句,把红包往他怀里一丢,转身又去了别的桌。柳轻绮捏着红包,远远冲他喊了声谢。身后还传来叶云盏的叫嚷声:“什么鹦鹉啊?嗨,师兄,你说它啊,肯定活得下来,放心吧,现在在我屋里火炉上烤着呢……哦不是,火炉旁……”
方濯原正将红包从袖子里抽出来,捏在手里粗略地数了数,凭空得钱的喜悦尚未消退,对待叶云盏那只鹦鹉的好奇就又涌了上来。
再抬头看柳轻绮,他也不数,只是在手里短暂地颠了一会儿,感受了一下重量,便往桌上一放,推向方濯,平静地说:“帮为师收起来吧。”
“这么好!”
方濯一把搂过这只红袋子,从善如流地装进怀里。
“到我手就是我的了。”
“真不要脸啊。”
柳轻绮说。不过他的面上倒是显现了些笑容,看上去分外轻松愉悦。方濯也不数自己手里的钱了,将红包细细地系好,往怀里一揣,同柳轻绮的那只放在一起。他们这样的方案已经履行了很多年,从第二年过年发红包时,柳轻绮就把这些钱交给方濯保管,俨然把他看做了一个移动的有血有肉的储钱罐。方濯花钱有数,又没什么消费**,钱基本上都是放在屋子里留着下崽儿,一生生一窝,年年比年年多。
柳轻绮呢,虽然手上的钱不能说留不住,但他的房间里总是闹鬼——明明不下山,也不去集市,可钱就是莫名其妙地每日都在减少,直至一月过去重回原始时代,又得等待着从魏涯山那边发下来的月薪。他屋里的东西也在与日俱增,小玩意儿新衣服新话本新日用品……有一次方濯去他屋,甚至还在桌上发现了一床新被褥。这些都是在某一日他突然发现自己又没钱了、开始复盘最近到底都添置了些什么时才发现的,一堆堆放在一起,几乎没用过,但是临了了去想到底是什么时候下的山花的钱,却没有任何印象。
柳轻绮是个很大方的人,他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自己是个神经病,并且痛改前非,将钱都给他会管账能节省的大徒弟存着。于是方濯又一跃而成他的专属管家兼移动钱庄,钱全放在他那里,有需求时再来找他要,也不存在不给的情况。故而柳轻绮依旧活得很潇洒,只是确然有效地制止了随便乱花钱的行为,让月末的他感觉到非常欣慰的同时,也让魏涯山喜极而泣,掉了两滴眼泪。
不排除这就是魏涯山非常、十分、特别、格外喜欢方濯的原因,毕竟倘若他想非常喜欢一个人,其理由必定跟钱有关。
方濯收了红包,两人聊了一会儿。他是直接从柳泽槐那边出来去的灵台门,所以剑一直带在身上,话题无论如何都和剑有关。不过柳轻绮提了伐檀两句,就不再怎么说了,两人又说了点儿有一搭没一搭的,过了大概半柱香的时间,廖岑寒和唐云意风尘仆仆地赶回来,脸被冻得通红,嘴巴里还呼哧呼哧往外穿着白气,眼眶像是冻肿了,乍一看,狼狈得不像是平常一对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反倒像与父母吵架负气出走住在桥洞下的傻儿子。
柳轻绮一瞧着他们就笑了。他探过身,凑近了一点,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会儿,下了结论。
“下山了。”
“师尊厉害啊。”
廖岑寒笑嘻嘻地拉开凳子坐下,将围巾拆了下来,往桌上一放,长呼出一口气。
唐云意在旁边嘿嘿直笑。方濯抬手揽了他的肩膀,将热水塞到他手里,问道:“什么事这么乐?”
“下山陪着守月看了眼乔大叔,这会儿回来了。”唐云意捧着热水咣啷灌了两大口,鼻头被润湿了,水牛似的猛喝。廖岑寒在一边笑着挠头,也不说话。但就这么一个动作,方濯就已经清清楚楚地明白了什么事,当即心里如明镜似的,冲柳轻绮使了个眼色。
只是他忘了,他懂,柳轻绮却不懂。他可不知道这其中弯弯绕,也不知道他手下这帮小徒弟是否情窦初开、已有心上人时时刻刻挂念着。由是眨眨眼,又把眼色给方濯甩了回去,示意让他解释一下。
方濯一愣:“没跟你说吗?”
柳轻绮也一愣:“你跟我说什么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盯了一会儿,方濯才如梦初醒,猛地想起自己压根没跟柳轻绮提过这事儿,有些懊恼地拍了拍额头。廖岑寒抓着水杯一个劲儿地喝,喝得比唐云意还猛,当师弟的看上去是一路奔波确然是又渴又冷,他却就好像半辈子没喝过水一样,喝得又凶又急。
方濯最开始看着好玩,但看着看着就害怕了,感觉再喝下去,估计这大好的夜晚廖岑寒能喝死在这热热闹闹的喜气洋洋的氛围当中,安详地去掉。为了维护振鹭山同门们庆祝新年的正义,方濯决定出手。他看准机会,在廖岑寒提起水壶又往自己杯子里倒了第八次热水之后,一把夺了壶去,塞到桌子的最另一侧。柳轻绮有热闹看,却又不知道热闹到底是什么,早就抓心挠肝。他忙问道:
“到底怎么了?”
“二师兄喜欢老乔大叔家的闺女!”唐云意大声说。
柳轻绮眨眨眼,张了张嘴。他看上去很吃惊。
方濯一下子笑了起来,拍了一下唐云意的肩头:“这么大声说出来,岑寒要把你杀了。”
“他没工夫杀我。”
唐云意哈哈大笑。
这下震惊的只有柳轻绮了,他怔了一会儿,从眼底都流露出惊讶来。像是没想到廖岑寒会喜欢老乔家那位姑娘,又像是没料到原来自己的二徒弟已经心有所属了,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好半天才说道:“你、你都——”
他没说完,便被一声打断了接下来的话。廖岑寒啪地将杯子放在桌上,连灌下肚子的八杯热水已经将他的脸彻底煨得湿润无比,他瞪着眼睛,看看柳轻绮,又转头去看方濯,神色非常凝重。
方濯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他意图要问,但瞧见廖岑寒的表情,又不知到底是否该问。正巧此刻柳轻绮将目光移了回来,两人对视了一会儿,毫无意外的,他从柳轻绮的眼中看到了深切的茫然。
廖岑寒放了杯子,将手按在桌上,俯身向前。他剑眉星目,好一个清俊少年郎模样,此刻眼神凌厉,神色深沉,盯紧了放在另一头的水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慢慢地说道:“我和她说上话了。”
“什么?”
方濯一愣。
廖岑寒转头看向他,坚定而缓慢地说:“我和她,刚刚,说上话了。”
方濯听到身边有谁“嘶”了一声。抬头一看,柳轻绮坐在对面,用手抵住了下巴,探究性的眼神落在廖岑寒身上,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突然恍然大悟般,充满同情地点了点头。
廖岑寒一拍桌子,大喊道:“拿酒来!今天是好日子,咱们不醉不休!”
“太没出息了!”柳轻绮说。
“能说话就已经很好了,师尊,你不懂!”廖岑寒原本无比冷静,却突然发了疯,脸又猛地涨红了,胸口像是烧了一团火,霎时充满了雄心壮志。他刷地一声站起来,拿起那半杯没喝完的水,对着师门一桌豪迈地一敬,大声说道:
“我先谢谢大家!”
语罢,便将水咕嘟咕嘟灌了下去。方濯想半天没想明白到底谢什么,看着廖岑寒那豪情满怀浑似下一秒就要拜天地的姿势,心想这是在提前谢谢份子钱?他一头雾水,便悄悄转头看唐云意,唐云意早知道他如何想,趁着廖岑寒灌水的功夫,贴近方濯的耳边,小声说:
“穆姑娘跟他说了声‘你好’。”
方濯抿着嘴唇,翻了个白眼。
底下有人用脚踢他,是柳轻绮的。随即这人伏在桌上,压低了声音,急切地说:“说什么呢,给我也听听。”
方濯又给他重复说了,果不其然,柳轻绮瞳孔地震,猛地直起了身子。恰此时廖岑寒半杯水干完,重重地往下一坐,扶着桌子依旧激情四射,似有万般情思在心头,不高声叫喊出来难以解脱。他在那里蓄势待发,尚难从方才百种缱绻之中脱身般,眼神都迷蒙了。柳轻绮则摇摇头,充满同情地看着他,颇为感慨地说:“岑寒,你知道吗,你师尊我这么多年认识了这么多的人,只有一种人还没见过,多谢你现今让我圆梦了。”
“什么人?”
“世间最没出息之人。”柳轻绮说。
廖岑寒转过头,一双眼睛充满了爱情看着他。他哽咽着说:“好的师尊,能帮到你,徒儿三生有幸了。”
柳轻绮深深地叹了口气,低头拭泪,摸了摸廖岑寒的头。师徒俩登时抱头痛哭。
方濯与唐云意坐在对面,晃凳子的不晃了,喝水的不喝了。半晌唐云意的眼神跟个地瓜瓤似的一掰两半,从这师徒俩身上移开,对方濯说:“他俩干嘛呢?”
方濯若有所思地说:“不知道,但是师尊承认过,他确实是个神经病来着。”
“哦。”唐云意说。他信服地点了点头,看其神情,仿佛在瞬间明白了一切,分外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