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婳婉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何哭泣。分明是他逼迫自己嫁给一个居心不良的人,也是他在自己回来后没有给够充足的尊重,她曾经无数次希望云霆就此远走不要随便插手她的部署,她会在每一个由弟子们传达过来新部署的夜晚暗骂“这个废物!”。可是当他死的时候,她还是感觉到痛苦,无端的、透入骨髓的痛苦,几乎让她无法呼吸。
云霆已经三十五六,只不过成亲很晚,云婳婉走后,云城那边总是明里暗里地为难,云钰又完全地将他作为卫城的下一任城主来培养,快到而立才娶了妻。命中又没有太多儿女命,又过了几年才得了个儿子。他虽是对他人相当傲慢,对自己妻儿却很好,若说这人间尚有将云霆视作此生唯一依靠的,除了父亲云钰,也就是他的妻子与儿子。
云婳婉与他们交情都不深,和这个嫂子更是完全没见过。后来大批人马入驻卫城,云霆妻子便也带着孩子深居屋中,没什么事不出来,亦有人专门保护。云婳婉撑着地爬起来,又将几具尸体解下来,却没有从中发现那些负责保护城主府的护卫的尸身。长廊两边淅淅沥沥全是鲜红血色,落在红裙上更沾染上几分肃杀气,血腥熏得面颊惨白,但却并没有熏去她的理智,尽管身处无边绝望中,她却依旧接受了这个事实:
这个城主府的人,可能都在这里了。
云婳婉只在走廊旁站了一会儿,便叫来琼霜,两人一起摧毁了这处长廊。往里多走了两步,云婳婉就能明确地感受到有一股力量正于长廊中心隐隐作祟。经过两人排查,发觉越靠近正中部分的尸体越属于女子和孩子。男阳女阴,作为支撑这种逆天而行的招魂大阵的阵眼,难免会搭上更多条人命。只是在这群女子中转了一圈,却并未找到破局之点,云婳婉直觉这阵心中必然还有个阵眼支撑着整个大阵,但所有的尸体都被灵息缭绕,她不知道到底是哪一具。
没有办法,她只好将所有的尸体归拢到一处一同摧毁,手指诀即将掐出的时候犹豫了一下,却还是别开头,不看向云霆与他妻子的尸体,手指轻合间速掐数道,但闻如同磕在地上的风铃似的一声轻响,紧接着便是一瞬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彻云霄,刺破死寂夜色。云婳婉的发丝与衣袍皆被这扑面而来的带着火星的滚烫的风掀起,火光映得面上一瞬光亮若白昼,她抬起手,将琼霜挡在身后,手指轻轻往上一勾,从左划到右,那熊熊烈火就好似有意识般随着她的动作向四方蔓延而去,火舌如同带个钩子,将前后左右尽数收敛、彻底吞没,木头做的长廊在火焰中颤抖、坍塌,发出唱戏般吱吱呀呀的声音……
最后收于一掌,云婳婉一握拳,火焰便好似被凭空抽走般顺势消失,霎时间无影无踪,所有的声音都在一瞬间抽离,唯有燃烧后的刺鼻气味以及空中乱飞的碎屑尚昭示了此处也曾有如梦般的火焰燃烧。
所有的尸身都在一瞬尽数消失,这条长廊已不可能再有任何存留着的尸身作为阵眼,这也是云婳婉为何会离开此处去帮助沈长梦——但在她离开城主府后就发觉了不对:按理来说,当阵心被破坏,整座大阵也应当支离破碎,就算是被召出来的阴兵尚且存在,也不应当再能体现出这个阵的所有奥妙之处。比如,当阵法被毁坏后,应当不会再有新的阴兵出现,也自然不会以地底数众尸身的阴气供养起成就“不死之身”。但实际上,阴兵还是源源不断从地面冒出,肢体依旧如同藤蔓般生而不尽,根本无法彻底消灭,除了怕火,他们基本上没有任何弱点。
——这说明这个阵法的阵眼并没有被消灭。要么说明那道长廊根本就不是阵眼,要么就说明……
“那个长廊下面还有东西,”沈长梦道,“真的,雁然门主,你有没有想到过,城主府有那么多条长廊,为何一定是那一条?”
云婳婉道:“因为那一条离着我的屋子最近!”
两人对视一眼。沈长梦胸前微微起伏,斩杀阴兵后的脓血正顺着剑锋往下滴滴答落着。他什么也没说,或是自己也没想明白其中逻辑,或是尚在思忖斟酌着词句。只是四目相对间,他看到云婳婉的眼神晃了一下,在短暂的茫然后,她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层了然的光彩,一剑砍了将逼近的阴兵,连那脓血溅上下巴也浑然不觉,脚尖轻点地面,人已上了屋檐,几下消失在夜色中。
“门主!”
“掌门!”
身后另一个长老在叫他。他奔上前来,作势要去拉沈长梦的手腕要将他带去安全之地,沈长梦却一咬牙,终究不愿意就如此被保护起来,侧身避开长老的动作,追往云婳婉的方向。
卫城的此次劫难来得毫无征兆,城墙甚至并未被撼动,城内就已经混乱成一团。万千阴兵从不知道在哪儿的角落中钻出,从黑暗、从光明里探出,如闪电般伸出的手好似枯枝,紧紧攥着人的脚腕,挣脱也不得,反而轻轻一动就会被划出一道深深的口子。
顾清霁怀抱一个孩子,翻越屋檐踏上树枝,行动轻盈,可面上表情凝重,全然没有其身姿从容镇定之感。她一只手执剑,另一只手还能牢牢地抱着这孩子,但却不曾失去平衡。只是这孩子难免害怕,两只手紧紧抱着她的脖子,眼泪鼻涕糊了满脸。身后阴兵追踪不止,踏着她的脚步于地面生出无数肢体,正缓慢成型。
顾清霁几下翻上树冠,将孩子暂且放到树枝上,以手臂虚虚搂着,另一只手的手指抵上剑锋,闭上双眼,口中轻念剑诀,一股如冰雪般清冷寡淡的灵息伴随着幽幽月光愈演愈烈,如同狂风般自剑身四周旋转飘移,直卷得身遭树叶哗啦啦乱响,树枝向下弓斜瞬间,她一下睁开眼睛,手指从剑身倏地一拂,一道剑气自树顶一劈直下,来时无影,却在落地时骤然爆出一片汪洋般的灵流,尽数将其下人影收拢包裹,几息后汪洋渐为水流状,捋成一条又一条的绸带,随之猛地一紧,噗地一声,像一只大网骤然收紧,数条绸带归拢其中,在骤然挤压时视野收窄,噗的一裂——
她抬手遮住孩子的眼睛,在血肉破裂的瞬间轻飘飘往前一踏,人便腾空而起,远离了是非之地。
顾清霁无论办什么事情都很认真。她不仅担心孩子受伤,还担心孩子留下心理阴影。只不过她明白自己依旧是来晚了。到的时候,全家人只剩这一个孩子还活着,顾清霁想也不想便将她从阴兵堆中抢出,无论如何,先保命再说。这孩子还太小,可能还不明白在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一夜之间就成了孤儿,这是无妄之灾。而更可怕的是,这样悲惨的命运,在整个卫城绝不只有她拥有。
云婳婉传音告诉了她消灭阴兵的法子,只是顾清霁一时半会儿也很难做到将所有追踪的阴兵都引到火里去。有不少她跑得快了、感知不到气息了便掉头到其他人家去的,顾清霁带着孩子,又不好折返,只能干着急。她很想将孩子暂且先放到城主府去,只是路上碰到琼霜告诉她城主府现状,顾清霁又不敢轻举妄动。阵眼尚未破,只要有人的地方就能有阴兵,幸好房梁上还不至于长出来,顾清霁始终在此处奔走,与地面保留着一定的距离,尽管有阴兵探手要抓,也被她侧身收腿,从容躲过。
但是,若在天亮前尚未摧毁阵眼,仅仅只是这些人,又怎么能确保整个卫城不会产生血流成河的大灾难?
顾清霁不得不去想。她仗着自己尚在房梁上,便分了神去忧愁。孩子抱着她的脖子,探头往下望,一声尖叫猛地将她的思绪拽回来。顾清霁连忙回头,却忽见两道骨爪骤然袭来,在眼前撕开夜风,像一片锋利尖耸的山峰,又像一尾稍纵即逝的虹。
顾清霁连忙提剑去挡,可这骨爪不同于寻常阴兵,速度快到惊人,已经切断了她一缕头发。她下意识将孩子紧紧护在怀里,立即转身,将致命处暂且护住,只留后背去面对这道骨刺。只是这意料中的疼痛却并没有落到身上。取而代之的,是身后当啷一声金属碰撞声。
她连忙回头,但见一个青年不知何时已经挡在自己身前,两手执一对双鞭,与那骨爪一撞,崩出的火光一霎烧灼了两人的眼。年轻人双肩微耸,背脊稍弓,尽管隔着衣衫,却依稀也能见得手臂肌肉鼓起。他费了极大的力气相抗,咬着牙侧过半张脸,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滚出,低哑却坚定:
“快走!”
顾清霁也不含糊,趁着这青年为她挡了一招,抱着孩子两下穿过房梁,随便找棵大树将她搁在一根粗壮树枝上,点了她的穴将她定在原处,转身赶回,一剑横出替那青年分了些力,可抵上时方知这骨爪究竟多有力量,剑锋一刺竟好像有秤砣压于其上,连带着手腕都往下一沉。
这一下便叫她知道,若无这个年轻人突然出现替她挡住,恐怕她现在已经被一分为二。只是好在他二人功力都不低,一相碰撞后,这骨爪便立即撤身,自空中旋转一圈,刹那化作数道骨刀,冷不丁从侧旁身后如鸟翼般划过空气,带着旋转的火光,瞬间将他们包围。
顾清霁眼疾手快,一抬手便磕开一道骨刃,接着一转身又是一声入骨般的断响,碰撞的声音近乎就在耳侧,叫她半个身子都不由随之一麻。她听到身旁那人吞了口唾沫,接着,一只手落上了她的手腕,随即那双鞭被年轻人握于一掌,忽的抛至空中,这双鞭便好似有了灵魂似的,在空中一转便成一轮,与骨刺旋转相撞,噼里啪啦撞出一连串火花。
趁此机会,那人以双指为刃,向外一劈,间隔开一瞬的包围,拽着顾清霁迅速后退,跃下房梁,又踏过柴垛上了树干,将那孩子往怀里一捞,转眼间已经出了数丈远。他速度奇快,简直如同一阵风,一眨眼间便已经刮出了战局,到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再一抬手,那双鞭便倏地一晃,尽在手中,不知从何飞来,收于腰间。
这会儿才得个机会回头看看。只是不知为何,他一直没有转头,还在观望着身后的情况,只说:
“顾女侠,若是这带这孩子不方便,可以暂且安置在城外。城外有我的几位师兄弟正在准备接应,那里绝对安全。”
说着话,他像是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过头,看了她一眼。惊魂未定下,两人都很难能迅速恢复冷静。顾清霁第一眼先看到的是他眼中掩藏得并不是那么好的后怕,以及从他的眼中看到了面色凝重的自己。她看了他半天,从眼神中脱出,从额头看到下巴,却认不出他的脸。甚至并不感觉熟悉。最后只能点点头,说:
“多谢。”
她顿了顿:“这儿说话不方便,待到此难过去后我再正式向阁下致谢。敢问阁下尊姓大名?又师从何派?”
年轻人唇角原本溢着一抹笑容,只是这微笑也显得很勉强。他更像是跟随着顾清霁的感情才调整着自己的神色,听闻此话,笑容愈显得僵硬。他张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最后只好微笑,可就连笑意都显得有些尴尬。
顾清霁看他一阵,将孩子接过来抱回手中,解了穴。那小女孩儿早就憋得难受,一得了自由,便立即哇哇大哭起来。顾清霁温热的手掌盖在小女孩身后,轻轻地拍着,年轻人才突然明白过来,连忙说道:
“实在对不住,顾女侠,我只顾着将孩子抱下来,忘了给她解穴……”
他摸摸鼻子,在这漫天无形硝烟下竟然低下头,微微红了脸:
“我,我是逍影门的封刀,女侠你曾在三年前救过我一命——你不记得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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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主,婳婉,你等一等,别着急……”沈长梦攥住她的手腕,还想劝说,却被用力向后一甩,眼前的人已如一朵海棠花落地般轻飘飘吹向面前,接着在那个已经挖了一半的坑中找寻着什么。她葱白的双指已经布满了泥土与血色,指腹尽数被磨破,剑被随意丢在一旁,她顺手抄了一把铲子,专心致志地接着往下挖,全然不顾身上衣裙已经肮脏得不成样子。
沈长梦没办法,很想让她停下,但却找不到理由。
当他赶到的时候,云婳婉已经将这条长廊的地面轰了一个洞。具体是为什么,她一声不吭,仿佛完全没发觉自己旁边还有个人。沈长梦想帮忙,可连她的意图是什么都不知道,她也只好在旁边看着,看着云婳婉用尽灵息在坑底探寻,想尽了一切办法,最后风风火火地离开,扛着一把铲子回来。
随后,她就开始在这儿挖,挖了至少有一刻钟,却依旧全无所获。
又大概一炷香后,她的动作顿了一顿,盯着那坑看了一阵,慢慢地站起身。这次起身是撑着地站起来的,沈长梦总疑心她的胳膊在发抖,腿也在发抖,全身都在发抖。苍白面色下竟然泛着青,眼皮轻轻合起,眼睑立即便一片红。
铲子当啷一声落到地上。她后退两步,靠在柱子上,垂下脸去。沈长梦连忙去扶她,转头一看,却惊讶地发现坑里真的出现了什么东西,上面覆了一层薄薄的土。土下是裹起来的什么面带,也许是只裹尸袋。隐约从那泥土的走向来看,这应当是个人的尸身。如果这些推测都是真的,绝对,只需要一铲子,云婳婉就能知道埋在这里的人到底是谁。但忙碌了这么长时间,只需得临门一脚,她却莫名其妙地放弃了。
她站了一会儿,突然捂住了脸。
沈长梦还没有见过她这么脆弱的样子。雁然门主向来运筹帷幄,仿佛万事皆可在掌,人人信任她,不相信她会有一日料想不到什么阴谋。
可如今这特殊境况便如此产生了——她完全没有料想到原来此前的一切不过都是障眼法,诸般热闹仿佛是祁城的计划,却实则只是一场大戏的序幕。也许,她也并没有想到,有一日这个真正给她致命一击的却是曾经的盟友。人人都忽视的飞乌山,无人在大战起始时期想起的飞乌山,却在这时真正掌控了战局。
沈长梦站了一会儿,从怀里摸出一方帕子交给她。云婳婉的指缝间淌满了泪水。她没有接过帕子,也没有理会沈长梦。她甚至不曾放下手看他一眼,这无声的哭泣也随着无声的夜色凝固,唯有断断续续的喘息声在这冰冷的空间中流动。
云婳婉以手掩面,不出几时,泪水已经浸染了掌心,湿透了衣襟。她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肩膀轻轻耸起,背脊却塌陷下去,如同背着万千条沉重的魂灵。最后,她的喉间攒动,从肺里挤出来断断续续的响声,是痛苦的呜咽。她的身体躬得愈下,将脸紧紧地埋在掌心中,绝不露出一点儿声响,却依旧无法控制住本能的作用,弓起肩膀的同时,仿佛骨头也随之碎裂一般,巨大的疼痛席卷了全身,如同潮水般将面前的一切尽数淹没,无处容身。
“……”沈长梦扶着她的肩膀,又往坑里看了一眼。那由泥土遮掩着的真相似乎就在眼前,就算是再不想刺激云婳婉,他也明白自己的使命,必须要强顶着自己良心的谴责于此风口浪尖、问出那一句:
“……这是你的亲人吗?”
云婳婉捂着脸,点了点头。她的喉间发出一声风吹竹叶似的簌簌声,随后又被哽咽吞没。在漫长的沉默后,沈长梦听到她用一种砂砾一样的声音带着叹息说道:
“那是我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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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钰在天快要亮时的间隙赶回了城主府。一回来,他就喊人,询问他儿子的去向。只是连人也喊不到不由让他有些狐疑。此刻驻扎在城主府的全是各式各样的弟子,人人衣衫狼狈、灰头土脸,分布在府内各处,却不约而同地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他。
云钰提着袍子,步步生风,顶着这些奇异的目光,仿佛已经知道了些什么,以一种与他的年龄全然不符的速度往后院赶。靴底踩过石板,留下尚带着血的干涸的花纹痕迹,这是来时一路的证明。经由一夜突如其来的袭击,卫城四处混乱哀鸣,鲜血浸入青石板缝隙,任他擦洗三日也无法彻底清除。
当父母的没了幼子,当兄长的没了弟妹,小巷尽头散落残肢碎屑,拼接起来也再不是那个完整的家庭。黎明将至时的这段黑暗甚至比夜晚要更加令人难以忍受,大街小巷看不着一盏灯火,唯一可算是能照明的,便是那在街角堆起的乱七八糟的篝火堆,里面噼里啪啦烧着不知道什么东西,越燃越旺,直至天明尚在白昼之下熊熊燃烧。
云婳婉坐在已经彻底变成一摊废墟的长廊的边缘,身边围了几个弟子,正在劝解她什么。沈长梦也在一侧,几个长老已经归位,保护在他身边,似乎也在附耳轻语,可他默不作声。人群中只能依稀听到顾清霁刻意压低的嗓音:
“目前尚没有找到三师妹,不过师尊你别急,有时候,没有消息反倒最好。弟子们定会拼尽全力去寻找师妹下落……”
云钰的身形宛如一座钟,骤然撞进视野里。他还没说话,所有人的目光就都转到他身上。突然,大家心照不宣地都沉默下来,只瞧着他。
云钰停了步子,眼中充斥着一种奇异的目光,上下打量。在这一片诡异的寂静中,他迈动了步子,缓缓走来。云婳婉看着他,站起身,两人沉默地凝视了半晌,忽闻啪地一声脆响,云婳婉的脸向一旁歪去,挨了他一巴掌。
这一巴掌毫不留情,简直用尽了云钰浑身的力气,云婳婉竟被打得一个踉跄,唇角依稀有血流下来。这下再寂静的现场也炸了锅,几个振鹭山弟子立即要往前走,琼霜更是猛地起身,腰间剑已出鞘半寸,挡在云婳婉面前,喝道:
“你凭什么打我师尊?”
“我打的是你的师尊吗?”云钰毫不恐惧,迎面对上,声音冷酷严厉,“我打的是我的女儿!我那个不孝的女儿!那个杀兄害母、大逆不道的女儿!”
琼霜一时哽住,被云钰一把推到一旁。他还想上前,顾清霁却又意图发难,可还未等她张口,云婳婉便轻轻拍拍她的肩膀,低声说:
“清霁,你且先退下吧。”
“师尊……”
云婳婉声音沙哑,经由一夜的折磨,如今已经十分疲惫。顾清霁一回头就能看到她那泛红的面颊与平静的双眼,可眼中情绪有如一滩死水,读来令人心惊。
但她的要求又从来是没人能够忤逆的。顾清霁明白她,于是只好退于一旁。在数双眼睛的凝望下,父女两个终于毫无阻拦地见了面。父亲眼中映照着长大的女儿,女儿的视野里也只有一个老去的父亲。父亲已经爬满了皱纹的眼尾在这飞来横祸中像截断了的时间,被无限消解,又不停拉长。这张以往总是神采奕奕的脸也枯萎若树皮,仿佛一夜间已走到了耄耋之年。
两相对望,如同跌入河流,共同溺亡。云钰的脸上没有任何其他情绪。半晌后,他扬起手,抡圆了巴掌,突然又要朝着云婳婉的另一面脸扇去。这一下下了死力气,掌风带着云婳婉耳侧的碎发都随着一同晃了起来,她下意识闭上眼,准备接这一下,却并未等到意料之中的疼痛。抬眼一看,一只手突然横来,在半空中截住了云钰的动作。是沈长梦。
云钰眼中闪过一丝意外的神色。紧接着是愤怒、不解、困惑,宛如被欺骗。他往冯进那头望了一眼,似乎有点怒气冲冲的,转头,对着沈长梦的脸,像是终于无法再保持脸上这副冷静面具般,声音提高了几分,蕴藏着痛苦,也满含着怒气。
“沈掌门,云某知晓您向来念旧仁义,可这是云某的家事,掌门竟也要插手么?”
“城主的家事沈某自然不可插手,只是此事不仅只与云家有关,”沈长梦紧紧攥着云钰的手腕,手背肉眼可见青筋鼓起,正暗地里与之较劲,“昨夜一劫牵扯甚广,所遇害的也不只是城主府内的诸位。雁然门主不仅要整理城主府诸事,还需要主持整个卫城的复原。”
沈长梦话音刚落,琼霜便也忍不住了,上前一步接着沈长梦话茬接着说:“就算此事确然是师尊不曾料到,可却也并非师尊一人之过。少城主固然去得可怜,却也并非是师尊将他害死的。我看城主这话有失偏颇,于我师尊而言,堪称欲加之罪!”
身旁亦有振鹭山弟子声援道:“就是!而且说句不好听的,昨夜卫城之乱,城主作为一城之主却携家避祸,反倒是我们雁然师叔自始至终奋战在前、主持大局。城主心中再有怨,也不能用这种方式发泄。更不能打人!”
这群孩子们虽然年轻,但普遍颇有些正义感,分得清是非又在护短上极其团结。云婳婉自己还没来得及说话,身后的弟子就先叽叽喳喳响了一片。一时喧嚣不定,群情激奋,云钰身后几个随从根本无法控制住局面。最后还是云婳婉主动抬手,示意诸位不要再吵,几个振鹭山弟子才安静下来,只是面有不忿,拿剑的拿剑抱琴的抱琴,警惕地站在云婳婉身后,却见此刻云钰已然老泪纵横。
万众瞩目下,他抖着嘴唇,走到云婳婉面前,喉结颤动不止,用一种近乎于恳求的语气低声下气地说道:
“那么,门主,霆儿的尸身,可否为云某找到一片呢?”
在场陷入一片寂静。云婳婉凝视着他,镇定地望着他拖着步子慢慢走到自己面前,语气无波无澜,分外平静。
“为了摧毁阵眼,被我烧了。”
“……云婳婉,那是你的亲生哥哥啊!你同父同母的亲兄长!你怎么能连个全尸都不给他留下?”
“是啊,我没父亲伟大,”云婳婉轻声说,“杀了母亲,还能给她留下全尸。”
“……”
沈长梦的目光已经震惊地投来。宛如被戳穿一个秘密,云钰的脸猛地涨红,但紧接着,他的双眼燃起熊熊怒火,目眦欲裂,上前一步逼视着女儿,咬牙切齿地说:
“若不是你,若不是你当年不肯嫁给于家又险些杀了于朗清,我们家又何至于到如此境地?你母亲又如何能被云城带走献祭?你知不知道……你母亲是因你而死的!她是因你而死的!”
云婳婉沉声道:“若我嫁去,死的就是我,是这个意思吗?父亲你若是当真关心母亲,最开始在我要求退婚的时候就应当同我一起杀入云城城主府将于朗清彻底灭掉!当日你担心云城报复,得到的就是今日之下场!”
“那又怎么样?杀了于朗清又怎么样?没有于朗清,还会有另外一个人。云城会再扶持一个少城主,他们依旧会打我们卫城的主意、打我们云家的主意!你总叫嚣着要杀了于朗清……可是又有什么用?有什么用你告诉我?能让卫城从此高枕无忧吗?能让民间的争斗从此就不会烧到卫城身上吗?”
云钰一抬手,指向她的鼻尖,手指和声音一同颤抖,像是丧礼前夕猛然敲破的一只鼓锣:“我告诉你云婳婉,任由你再怎么解释,也没法掩盖你是个自私的不孝女的事实。你害死了你的母亲,又害得你兄长与他们一家惨死,这是你的罪过,这是你的罪孽,这一切都是你带来的!你带来的,云婳婉,懂吗?如果当时你同意嫁给于朗清,那么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你母亲不会死,兄长也不会死,他们都不会死,你明白吗?可是你、你、你只想着你自己。你只想为一己私仇而满足你自己,全然不顾这个城池到底会因为你的选择而得到怎样的命运!”
云钰气得浑身发抖,脸和眼眶一同泛着红,苍白的嘴唇因为剧烈的痛苦而彻底皲裂:
“好,既然如此,当时卫城遇袭我们也没求着你来,如今我们也不求你留下!沈掌门!”
云钰突然转身,从云婳婉腰间夺走腰牌,塞到沈长梦手中:“沈掌门,贵派不是希望可以长期驻扎在卫城吗?好,我允了!从今日起,不仅卫城四处随便白华门弟子走动,沈掌门想在这里再次建派也可以,同时,整个卫城的布防、人手与诸位军士弟子的调遣,全由云某完全转予沈掌门!沈掌门作为名门正派出来的大家子弟,理应作为众人之统帅!”
“至于你,振鹭山的雁然门主。”
云钰瞥她一眼,目光轻蔑,忽的冷冷一笑。
“我云某在此立誓,从今日起,逆女云婳婉与我卫城云家再无任何关联。继续做你那个宝贝的雁然门主去吧!”
语罢,他不再分给云婳婉一眼,狠狠一甩衣袖,转身离去。
感觉情感推进还有点不够,但是日常tired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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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3章 孤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