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濯叼着一根草躺在楼顶,盯着夕阳,有一声没一声地哼歌。身下是城墙边缘的角楼,虽然落脚处很窄,但他还是可以稳稳地躺在上面,枕着枣红色的屋脊,任由夕阳血似的洒在身上,照得浑身暖洋洋的。
他手中举着那封信,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这几日看了不知道多少遍,从头到尾倒背如流,结果信纸也没多少损毁,被他当块珠宝似的捧在掌心,小心翼翼地展开,看一会儿后又放回去,贴着心口紧紧地护着。
他这几日没什么事,便整日神魂颠倒,幽灵似的游荡。看他神色,大家也都知道劝什么都不好,只好摇摇头。廖岑寒更是评价他:“脑子都坏掉了。”结果被方濯反唇相讥:
“你没坏?”
“我是坏了,但没你坏得这么彻底,”廖岑寒说,“蜂钻进你的脑子里都得被恶心得倒吐三斤。”
方濯恋爱的热情从燃起热火到如今便从未消减过半分。他拿他的亲笔信当宝物,拿他的口信当圣旨。任谁看都知道方濯师兄绝对是陷入了爱情的苦海,但对方是谁,却始终不得而知。
得知真相的几人要么是乐见其成,要么是强吞苦水。柳泽槐是从来没想过他能疯成这样,本欲兴师问罪也只好无奈中断,看着他跟条鱼似的每天趴在那封信上不动弹,也只好叹一口气,挥挥手,表示他也没那个精力折腾了,爱咋咋样吧,柳轻绮什么德行他还不知道?他认定的东西八头牛都拉不回来。他敢保证,就算方濯是条狗、是匹马、是只鸟,只要他喜欢,那无论能不能修成人形,他都一定会和此物开开心心喜结连理。
唐云意和廖岑寒一边听,一边给柳泽槐竖起大拇指。
“对,太对了,小青侯,”廖岑寒由衷地点点头,“您真的是太了解他了。他就是这样的,有时候都不管我们的死活,在门里腻歪得难受。左一句‘你们大师兄’,右一句‘你们大师兄’,但我们都知道除了话里能有点儿我们的影子,接下来说的话是完全和我们没有关系的。哎呀,你说说,你说说,咋就是他们两个配一对了呢?”
“就是,”唐云意在一边帮腔,“小青侯,你是没见,在振鹭山的时候他那言听计从的劲儿……哎哟,谁看了谁不啧啧称奇。他那时候对人那样儿过啊?你没见我大师兄高兴的,这时候叫他给你掐两把他都愿意。真的,太疯狂了。给我八个脑袋我都想不出来他俩是怎么变得这么疯狂的。”
“哼,我当然知道。”
柳泽槐一条腿搭着床沿,吊儿郎当地坐着,啪地一展扇子哗啦啦一通乱扇:“我看你师尊和你师兄就是……哼,王八看绿豆。这人天生就该配个这德行的家伙,叫他再狂,这下好了,叫你们大师兄好好治治他。”他呲牙咧嘴了一下,像是接受了这段感情,但想了想又很快愤愤不平起来,将扇子猛地往小桌上一敲,恨恨道:
“不过他怎么能不告诉我呢?怕我嘲笑他、恶心他不成?老子哪是那种人?妈的,带着小道侣在我地盘上晃悠那么长时间,跟防贼似的藏得如此严实,一点儿风声也没露出来,真叫老子难受,还拿不拿老子当朋友……”
柳泽槐是真的被伤了心,恨了好几天,把对柳轻绮的恨转移到他道侣身上,吆喝方濯给他端茶倒水好几日。方濯自知理亏,也乐得给柳轻绮“赎罪”,是以一声不吭,倒很是欣然地给他跑了几天腿。只不过身后总跟个林樊。林樊为他的感情而震惊,后来又五体投地地膜拜,近几日却又与他置气,憋了几天,终于憋不住了,主动找来方濯对他说:
“你要做的那些事情都是小师叔让你做的吗?”
他气势汹汹,方濯一头雾水。
“是啊,怎么了?”他扬扬手里的桶,“他不是生气我和师尊的事情没有告诉他吗?”
这时候他正被柳泽槐发配去给他晒衣服,那桶里也不多,顶多两三件,但足以见得柳泽槐愤怒之真心。林樊哽了一下。他白皙的脸上微微泛红,眼睛却往外鼓了一鼓。半晌后,他一捂脑门,长出一口气,苦大仇深地就要往回退。方濯却突然喊住了他。
“什么意思?”他笑着说道,“林少侠这是想帮忙吗?哎呀,要帮忙你就直接说,这不是好事儿吗?我就知道林少侠贴心。喏。”
他把桶往前一送。
“既然你自告奋勇,那我当然不能辜负林少侠美意。何况我现在是有家室的人了,倒也的确应该小心谨慎一点……”
“你这算哪门子家室啊?”
林樊脸色爆红,一把夺走他手中的桶,呛了他一句:“连契都没结,就想着当人家相公?”
方濯倒也不生气,反而哈哈一笑。
“我说你还不高兴——你嫉妒了,林樊!”
“我没有!”
“你就是嫉妒我,你不承认而已!”
“没有!”
两人吵吵嚷嚷,毫无意义地争辩着到底嫉不嫉妒,从柳泽槐门外一直走到晒衣服的地方,谁也不肯让步。尽管柳轻绮并不在身侧,但是有信千里而来,见信便如见他本人,方濯面色红润,十分幸福。他一高兴,当然也就有与他人说废话的雅兴,开开心心地逗了林樊好一会儿,才举起手表示自己投降:
“好好好,不嫉妒,堂堂林少侠怎么会嫉妒我呢是不是?”他一揽林樊的肩,“哎,好兄弟,你从你小师叔那儿打听到什么没有?我师尊最近有给他去信吗?他现在怎么样?”
得知振鹭山遇袭已经是之后的事了。蔓城与振鹭山隔了有段距离,魏涯山又是将一切都料理好后才去给柳泽槐传的信,故而等到振鹭山的弟子知晓时,战场已只留了一片打扫不干净的废墟。
而消息一经传来,所有能和振鹭山弟子插科打诨的人都消失了。世界仿佛突然变了颜色,一点儿笑意也没有,整个营地陷入了一阵沉沉的死气,还有若有若无的慌乱正在人群中拥挤着传递。魏涯山在给柳泽槐的那封信上还统计了振鹭山的伤亡数。伤者众多,亡者为一,看起来还并不是那么惨痛,只是失踪那一列的人数却攫取了所有人的眼球。
“怎么会失踪这么多?”
林樊不敢多说,又不能不问,声音都小了两号,一边说,一边还拿余光偷偷观察方濯的反应。柳泽槐揉揉眉心,叹一口气,将那信纸紧紧攥在手中,同两个弟子简单讲述了一下来龙去脉。
气氛自然更是沉重。林樊欲言又止,最后也只能轻轻拍拍方濯的肩膀。他也不知道能怎么安慰他,只好说:
“只是失踪,没有确定死亡,说不定还有转机。方濯……你,你也别太揪心。”
方濯点点头,不发一言,脸色却十分不好看。他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沉默地搁在膝上,半天后,方才问道:
“那、我师尊……”
“……情况不太好。但是,也没那么糟。”柳泽槐的眼神轻微闪躲了一下,“魏掌门说,他强行剥夺观微剑意,虽然有所反噬,但并未伤及根本。交战中也受了伤,但是有回风门在侧,好得快。”
方濯的脸色这才稍微好了些,紧紧扣在膝上的手也放松了,从喉间叹出一口气。柳泽槐偷偷观察着他的动作,在他即将起身想要向他讨要这封信时立即将信压在案上,说:
“不过现在,最重要的还不是这些。柳仙尊竟然没死,竟就这般出现在众人面前,现在又消失在视野中,无论如何,都是一大隐患。方濯,魏掌门说,你可能知晓其中一些隐秘。能告诉我吗?”
方濯将自己所知道的全盘托出。等到他离开柳泽槐的屋子时,夜幕已经完全降临了。一轮月亮悬挂在天边,像一只眼睛一样目送着他走入浓浓夜色中。他踏着月光踩进深夜里,紧抿着嘴唇,忧心忡忡。林樊得了柳泽槐的许可,跟着他出来,结果还没来得及说话,方濯便一转身,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林樊,我得求你一件事。”
由于心神不宁外加紧张,方濯的力气很大。林樊感觉自己的手掌像是被一只秤砣狠狠地压了一下。
“你有事就说,何必求我。”
方濯道:“我想求你今夜找个机会将小青侯约出去。我想拿到掌门师叔寄给他的那封信。”
林樊一听,浑身都仿佛毛毛剌剌地炸开一层,后背上尖锐的疼痛令他头皮发麻。
“你觉得我小师叔骗你?”
“不,不是,”方濯说,“我知道小青侯肯定不会骗人。但是……我怀疑他对我师尊的那段说法并不是完全真实的。我师、师祖的事情我师尊不可能不告诉他。我们俩的事他不往外说,是因为此事过于私密。但我师祖的事情关乎大局,他不可能不告诉小青侯。既然小青侯知道,又为何要问我?林樊,你难道不觉得这个问题实在是太像转移话题所用了吗?”
还有一点其实他并没有说出。就算柳轻绮的情况是真实的,他更担心的也是在这些明面上的伤痕之后隐藏着的痛苦。这痛苦源于岁月,刻入灵魂,乃至只要不在身边,面对所有人对他境况的转述,他都宛如患了疑心病,左支右绌、惴惴不安。
为此,林樊也只能叹口气。了解方濯的人都知道,他虽然好说话,但是想要劝动他实在不是什么简单的活计。仅凭这点上来说,他和柳轻绮倒真算得上是天作之合。
他想了一会儿,尽量放缓了语气:“好吧,就算你说得对。可我小师叔又能出自什么理由来瞒着你?以前,你是观微门主的徒弟,现在你是他的道侣,于情于理你的确应该知道真相,但如果不告诉你,他考虑的有什么,你自己不也清楚吗?”
方濯沉默不语,面无表情,但眉头轻皱,不难看出此刻内心挣扎。林樊趁热打铁,接着说:“你这几日一直在养伤,又得想着法子压制魔息,那当然是一点岔子也不能出。观微门主在振鹭山抵御魔族,你在蔓城又是中流砥柱,当真论起,谁也不能放弃,谁也不能松快。所以方濯,我劝你还是冷静点。小师叔自有他的考量。你把心放宽。如果——我只是说,如果,如果观微门主当真有生命之危,他也不可能越过魏掌门,就这么自作主张瞒着你,是不是?”
方濯没说话。事实上他听出来了,林樊正有意给他小师叔甩锅。前面还都算铺垫,最后魏涯山这么个人一出来,他就搞明白了林樊到底想说什么。不就是想旁敲侧击地告诉他,柳泽槐在这件事上没有选择的权力吗?他怎么讲,怎么说,那都是魏涯山的安排。就算是柳轻绮真出事了,不告知他,也是魏涯山要求的。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两人间也算是保持了体面,方濯也知不能强求,于是点头称是,不再对他提起。林樊又安慰他两句,便各自回了各自屋休息,方濯枕着胳膊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他的屋子比较封闭,一扇窗户也被紧紧地关着,只能依稀从窗棂间窥见外头星星的影子。夜色温柔旖旎,丝丝挑拨着心弦,让他怎么也睡不着。振鹭山遇袭的事情其他的弟子还不知道。那些伤亡的、失踪的,魏涯山并没写明,他也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是谁。当然,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去让其他的同门知晓。
方濯心神不宁,辗转反侧。自打从柳泽槐那儿得知如此消息后,他便始终困于这样一种境遇之中。头脑昏沉无法思考,心脏通通乱跳有如鼓擂,简单来说,就是他感到有些害怕,而这样的害怕更令他感到恐惧。他担心柳轻绮出事,担心他的实际情况要比那三言两语的概述严重得多。“情况不太好”?是有多不好?“也没那么糟”?“糟”的标准是什么?是重伤?是命悬一线?是奄奄一息还是彻底死亡?……方濯越想,越忍不住一把捂住心口,翻身坐起。他在那砰砰直跳无法冷静的心跳中陷入了无尽的恐慌。刚来蔓城时他怀揣着激情,即将能进入到那些只可在书上会面的特殊领域的兴奋遮盖了离别的恐惧。他是从未想到,也不敢去想——如果此次一别,便已是最后一面了呢?
方濯呼吸急促,昏昏沉沉,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在恐惧的驱使下迅速下榻,连个外袍都没披,一头撞出房门。面前安安静静,空空荡荡,月光像水滴刺穿夜色,脚下像踩着水池,一走一打滑。他慌慌张张地奔出去,直奔马厩,谁料没留神踩上一条枯枝,险些撞到马厩边缘。
这一下给他吓了一跳,脚步迟滞下来。高度紧张下,所有的变故都会形成极大的刺激,为他带来一身冷汗的同时,也倏地将他惊醒。夜风吹透衣衫,猛地冰了他一下。方濯要去牵马的手顿在原地。他扶着马厩的门,在那扑鼻的气味和夜色中特有的寒凉味道中仔细地想了一下,竟然还真像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不御剑。他怕灵息泄露引起柳泽槐的注意。是了。柳泽槐不会让他去的。蔓城此处情形不明,桩桩件件都离他不得,柳泽槐又怎么可能因为一个尚未打听清楚的情报就让他回到振鹭山呢?
方濯这么想着,冷静了一点。这时方感到双腿发软,站立不得。于是扶着门框就地而坐,狠狠地抓了两把头发。满地都是干草与不可言说的气味,但他却只能依靠这样的刺激来使得这颗疯狂跳动的心恢复原来的频率。夜风簌簌敲着门框,坐得久了,夜露沾身,一抬头便好像被迎面泼一盆冷水,叫他浑身哆嗦了一下。也正是在这时,寒冷抵消了那暴烈的恐惧的热火的冲动,终于让他冷静下来。
……掌门试试说得对。凡事都不能冲动,他得仔细想想后果。现在柳泽槐需要他,振鹭山的其他弟子需要他,蔓城也需要他,身处在外,他就不能只围着柳轻绮一个人转。他得顾全大局。
顾全大局。不错,顾全大局。这世上不止只有他们,还有别人——
方濯抱着头,蜷缩在这个无人的角落里,尽力说服自己。可他掌心颤颤巍巍的,心也颤颤巍巍的,只在风中左右摇摆,无处停留。天知道他多想就此冲回振鹭山好好看看柳轻绮的情况,只有他在自己眼前时他才会安心。想着想着,冲动便化作了无穷无尽的思念,将他拽入那幻想的无底洞中。他的眼前不可自已地浮现了柳轻绮满身是伤的样子,想象他在乱斗中被波及、被威胁,被剑锋抵住脖颈,那伤处便涌出汩汩的鲜血,直至浇尽他的上半身……
方濯再也动弹不得了。只要他有起身的打算,他就不可能放任自己从马厩前离开,于是为了让自己彻底冷静,他只好一直坐在这儿。从暮夜深沉,坐到天光微亮,坐到他明白自己已经走不了了,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屋中。一路也不太平,遇到了唐云意。这小子不知道为啥偷偷摸摸早早地爬起,急匆匆地往外一撞,正巧与露水和方濯撞个面对面。
“大师兄!”
唐云意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两步,连忙将什么东西往身后一藏。只不过他动作快,方濯又被他撞得歪了歪脑袋,没瞧见。
在他伸手扶稳唐云意时,那东西已经被他收回袖中,彻底看不见了。
方濯浑然未觉。他揉一揉因为煎熬而有些发胀的眉心,努力抵挡脑中那股困顿之感,将他拉稳,问道:
“你怎么出来了?练剑?”
“嗯……嗯……哪有,大师兄,我才不练剑,”唐云意摸摸鼻尖,“我,我睡不着,出来溜达溜达。”
他一抬头,就与方濯对上了眼。那略显红肿的眼睛惊了他一下,险些跳起来。
“大师兄,你眼睛怎么了?你、你哭了?”
“没有,”方濯抹了一把脸,“有点儿心事,一夜没睡。”
听到他这么说,唐云意立即挣开他的手,搀了他一把。方濯看他一眼,有点无奈地叹一口气,顺势抬手搭住他的肩,将那温暖往自己身边又拖了一拖。这会儿才感觉到略微有些放松,浑身云似的软,哀恸宛转,情思昏昏。
“云意。”
他垂着头,低着眼轻声说。
“咱们家被烧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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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开眼,天色还没亮。世界沉在一个洞里,像一只滴溜溜的陀螺。转呀转,转呀转……小时候没人陪着玩的时候就玩这个。随便掰条柳枝就是鞭子了,随便团个雪球就是转盘了。将前两天买来没吃的果子绑在上面,用这自制的工具一抽,就是一只小陀螺了。这天底下那么多人,那么多孩子,也跟这陀螺一样转呀,转呀。他哪儿知道该去哪儿呢?他怎么知道能去哪儿呢?只好看着那陀螺,陀螺旁什么人也没有。谁也不知道谁拿着那鞭子,那用时间和岁月拧成的小绳子。能抽陀螺,也能绑在人的脖子上。稍稍一用劲儿,就能从皮肉里勒出白骨,与那血肉混合在一起。劈开的果肉像四溅的血液,将雪地都染得鲜红。就这么愣愣地看着,就这么怔怔地瞧着。看到天地崩裂,看到地老天荒吧。
梦里总能看到大雪。在振鹭山最不少见的就是大雪,这压根不算个什么奇异的现象。只有雪里那隐隐的暖才叫奇怪呢。可就是这么奇怪的事情经常发生,在这铺天盖地的大雪里,他从来不觉得冷。面前什么也没有,连自己也看不着。风啊,雨啊,都消失了。好像一切都消失了。他不知道该不该走,该不该动身,可面前什么也没有,应该走到哪儿去呢?连路都被大雪遮盖了。大雪,大雪。只能看见铺在边缘的小石子儿路,可那细细碎碎的石头总让他想起咳在地上的血滴子。望得出神时候,一只手落上头顶,轻轻揉了揉。他在说话,有人在说话。没声音,没动静,没景象,没影子。
师尊。师尊。
他慢慢回头,却急急忙忙地叫着。这时他突然意识到又是那个梦。梦里只有一个黑漆漆的屋子和一具棺椁,屋子外是一片雪白的光亮,没花没草,只有光。他躺在棺内,擦干净了脸,早将血污一点点抹净。看他的容貌,猜不出他到底多少岁。二十岁?三十岁?随便吧。他趴在棺椁旁边,是一个已经再熟悉不过的姿势。像一个刚出世的孩童一样观察着里面的人,仿佛他就是他的全世界。黑漆漆的空洞里只有这么一点光,叫他掌着。提着灯,瞧一瞧吧。看看他年轻的眉眼和紧闭的双唇。他在说话,但没有张开嘴。从那抿成一条线的嘴唇边缘他隐隐看到一抹笑意。是那笑意在说话,那笑意在喊他。乖宝。声音一下子老了起来。他扒着棺椁边缘,不自觉让指尖都蹭出了血。模模糊糊地想着,他在喊谁呢?
这称呼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记忆里,只有五六岁的时候,他才能得此“殊荣”。亲昵的,温和的,带点佯怒的,轻飘飘地落在肩上。伸手一接又化成了一滩水,水又变成了蒸气,一点点在这火似的目光下涨起来。热油似的滚烫的,细雪似的冰凉的……两重感受一同被加之身上,将他从头到脚榨了个干净。他猛地哆嗦了一下。在这时,他突然想起自己身处何方。这是一种模模糊糊的有如幻象一样的感受,眼前是空空荡荡的虚无。他伸手去摸,什么也摸不到。尸体和棺椁全部消失了,那瞬间他什么感觉也没有,这时突然惊得跳起来。于是手碰到火,被烧得皮肉脱落;碰到冰冷的雪粒,一刹那又变成了利剑般的寒凉……他摸到了自己的脸,摸到自己的嘴唇。那嘴唇开开合合,发出一段沙哑的声音: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我恨你,我恨你……
——师尊,我恨你。
一霎神思清明,感从心来,巨大的悲痛彻底席卷了他,宛如一柄大锤骤然冲击味蕾。舌尖一阵阵的苦,喉咙里却发甜,像愤怒,像卓绝的哀伤,促使他上半身剧烈痉挛,头挣扎着探出这棺材似的黑箱表面,喉头一阵阵攒动,像有蚂蚁爬过喉管在颈间不停穿梭,痒、麻、厌恶、恶心……那并不陌生但却也并不能习以为常的感觉再度撞破门头,冲击精神,胸口一阵阵的发闷,胃里的东西不停地翻卷,随着血液四处游移又左右逢源,搅得浑身上下不得安生。要被写入史书里的,是那绝望前窸窸窣窣的胆水,向外吐时,翠绿翠绿的一片,混如吐出了一个草长莺飞的美丽春天。在他意识到这春季唯有青灵山才能有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这盎然春色的袭击,躬身吐了出来。
“……师兄,你别着急。还是那句话,他吐出来比憋着好。吐得越多,越平安,师兄,吐得越多越好……”
他用力咳了两声,应了此人的话。勉勉强强睁眼,面前昏昏沉沉天翻地覆,像落入一个漩涡,帐子打着旋,人也打着旋。一只手从这血红的漩涡里探出来,盖上他的额头。他很想抬手去覆住这人的手背,可浑身上下像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动也动不得。眼睛睁也睁不开,却急匆匆地巡视了一阵,粗糙而惶恐。只有这嘴唇尚且还算存在,皲裂着一开一合,发出那门房张合般喑哑的声音。
“阿濯呢?”
他昏昏沉沉、浑浑噩噩地说。
“阿濯呢?”
我想见他。
阿濯呢?
他缓慢又急切地问了几句,没等到回答,脑袋一歪便又陷入昏睡中。
[托腮]后面还有一段第一人称自白,明天上午有课,今晚不能晚睡
为了敦促自己所以先发出来,不然放在文档里又十天半个月不想写,发出来说不定明天晚上我就一口气补完了[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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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4章 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