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场上一片混乱,惊呼与气息四处轰炸,但却并非对准振鹭山。怪人四处踩踏抓捕,毫无目的,不分敌我地厮杀。魔族事先完全没有预料到如此,毫无准备不说,己身与这怪人相比起来也是分身乏术,只听几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撕裂血肉的声音,场上一霎已然鲜血横流。在场诸位谁曾见过这样的情形?说是要攻山,可到了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杀自己人,一个个瞠目结舌不可思议。不少弟子都没见过这般血腥场景,耳畔咀嚼骨头的声音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眼见凄惨,不由躬身要吐。连琴音都弹错了不少,场上吱吱歪歪扭成一片。有的接受能力强点的,也惨白着一张脸,别开头不敢看。只哆哆嗦嗦地问:
“师兄,这、这是怎么回事?他们怎么突然开始杀自己人了?”
裴安之当然给不出答案,他也被现场的一切惊呆了。但他却也没有傻到看此便觉得自己稳操胜券的程度,怀疑眼前也不过只是魔族的一套路数,而并非胜利的象征。但是有不少刚被鼓舞起来的弟子见此惨状生出了畏惧之心,连连要后退。几个弟子更是一时承受不住晕倒在地上。裴安之无法,只好将那些暂时无法进入战斗的弟子都先安置在一侧,但这样一来,人手就已少了小半。
裴安之心焦如焚。但在这之中,还有一层隐秘的惶恐。他的直觉告诉他魔族的自相残杀定与他们的计划有关。看景怀君这副老神在在的样子,明显他是并不在乎面前这副惨状的。这绝对不是事发突然时该有的反应。相比起来,他的表情更像是计谋得逞。
裴安之不知道该怎么办,可听到琴音一声,明白是楼澜叫他们接着弹,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但这幅场景已经将不少人的信心击了个粉碎,仅有几声琴音还在作响,已是独木难支。一时间场上寥寥几音,很容易就能定位到究竟为何人,裴安之只觉浑身一冷,对危机的感知让他立即侧身,调转琴身用力拨出一音,可却只堪堪挡住了一瞬攻势,却没能拦住一枚骨刺直直朝他肩膀冲来。
电光石火间,一剑横于面前,剑锋尚未见到,剑气却已瞬间吸引了骨刺,两方撞击发出一声巨响。裴安之惊魂未定,刷的出了一身冷汗,身旁的弟子也似乎因这点巨变而一下子回神,不少人都抬起头来。他连忙回看,喻啸歌正成收剑势,接触到他的目光,冲他点点头。
“掌门师叔让我来助你们。”
回头再看,果然倾天门不少弟子都在身后列成一队。裴安之却并未因此而心中有底,反倒更加疑虑重重,不由心想,连明光派的这些人都带上了,难不成战局会更加恶化?
在他身后,于朗深手握刀柄,正紧紧盯着那个怪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现在不是关注他的时候。喻啸歌捡起那枚四分五裂的骨刺,看了一眼装起来,说:
“现在我们不如你们有用,还请安之师兄保重自己,切莫叫魔族近身。”
裴安之与他对视,喻啸歌虽然依旧往日般冷清,但却并不显得很冷静。两人纷纷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强作镇定的自己。喻啸歌深深望着他,眉头微皱又舒展开,犹豫了一阵,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上前两步站在他身边,贴着耳朵小声说:
“方才于师弟同我说,这个怪人身上,似乎有明光派的气息。”
“什么意思?”
裴安之脑中嗡的一声,下意识往后看。于朗深也压根没有遮掩自己偷听的事实,扶刀上前一步,背挺得溜直,平静地说:
“见过裴师兄。我知道这件事情可能很荒谬,但是左思右想,却没有别的可能。我在明光派多年,对派中灵息早已知悉,且现在伤口尚未完全愈合,自然与之产生一定共鸣……我分不出来到底有多少,但我知道是一定有的。故而我认为,这个东西可能是一种集合……数种血肉之躯的结合。所以我觉得,我大师兄可能,可能——”
于朗深呼吸有些粗重,说不出话来了。裴安之连忙道:“别急。于师弟,此事尚无定论,万一是个陷阱呢?”他又问身后的几个曾经的明光派弟子:“你们如何看呢?能感受到吗?”
那几个明光派弟子虽是不敢确定,但还是赞同了于朗深说的话。但他们更多不敢相信的是有关姜玄阳的事。此时此刻,当日姜玄阳尸身失踪之谜几乎同时出现在每个人脑中。愤怒、惊慌与仿佛终于真相大白的了然皆有,但更多的则是一种恐惧。一种惨死但却依旧被利用作工具、不能入土为安反倒成为一个怪物的饲料与血肉的恐惧。
好在姜玄阳的事也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于朗深口中这个“大师兄”到底遭遇了什么,许多德音门弟子也不甚了解。故而这一种仿佛即将大祸临头的恐惧目前也只有这些曾经明光派的部分弟子眼中出现。但令裴安之感到惊异的是,于朗深仿佛完全没有这种感受。他的眼神锐利而冷酷,里面却燃烧着熊熊的怒火。这样的愤怒当然会让他为了报仇而一往无前,但也会招致灾祸,特别是现在这种绝对不能孤身行动的情况。
旁侧人也知道他的心性,纷纷安抚他要冷静。于朗深虽是以往提起这个话题就总是走极端,要么十分激动要么沉默着一言不发,但还是有不少人担心他会破坏计划。好在于朗深也不是傻子,知道这种情况下近身只会成为怪人的养料,故而暂时没什么动静。裴安之也没办法,只好让他们先去告诉掌门,可话音刚落,还没要走,喻啸歌就突然闷哼一声,一把捂住胸口,脸色一白,支撑不住身体摔落在地上,喷出一口血来。
“师弟?”
裴安之赶忙上前扶他,其他人也吓了一跳,七手八脚地跑过来要捞他。喻啸歌在搀扶下勉强坐起,尚在咳嗽,眼神却不自觉地飘向远方。但即刻他便将目光收回来,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扶着树干起身,哑着嗓子对裴安之说:
“我同于师弟先去报告掌门,你们务必小心。”
“你也小心。”
裴安之很担忧地目送他远去,而在人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中时他才猛地反应过来:这么大的事,喻啸歌怎么不先告知掌门?
但现在的情况依旧紧急,由是这个疑虑刚出现在脑中,即刻便被他抛弃。倾天门的这些弟子知道自己现在也不能直接攻击这个怪人,于是便主动帮忙给德音门的弟子传功,至少能够帮他们恢复一些元气和精力。不过必须要说,不少人都被吓坏了。他们好容易才慢慢回过神的时候脸色都是苍白的,只不过远处师尊的琴音未停,打起精神来后,他们的琴音也不能停。还要时刻提防这个怪人接下来的动作,只能强迫自己用眼睛盯着瞧、望,哪怕是再深受刺激也不能移开目光。
久而久之,面见这从未见到、听闻过的惨剧,看着看着竟然也觉得麻木了。几个弟子原先被这血腥气吓得手软脚软,可现今不仅慢慢平静下来,反倒因这场景而诡妙地激发了一些堪称血腥的**。但在这期间,无论是什么人有着什么样的想法,他们都明白得很:必须要想办法阻止这个怪人。不然,下一个被如此侵吞的人就会是自己。
而在魔族那边,突如其来的攻击打乱了他们所有的计划,无论如何骁勇善战,面对自己的武器突然攻击自己的场景,在无从控制的情况下也只能尽力逃窜。可这怪人却明显对气息有着极为灵敏的感知,无论向何处奔逃,只要发出一点声音就会被立即捉回。场上混乱成一片,急于奔命甚至掩盖住了对真相的发掘,足有半柱香后,才有人想起来要找景怀君要个说法,此刻也不管是否正于振鹭山门前,一柄长镰于掌心飞跃而出,直直刺向景怀君所在的方向,伴随着一声满怀着浓浓恐惧与愤怒的呼喊:
“景怀君,你敢骗我们!”
这道长镰毫不留情,仿佛要直取他的性命。景怀君却平静坐于原处,只是手臂抬起,肌肤上覆上一层白白的雪花般的东西(后来他们才知道这大概就是他的白骨),手指轻轻一弹,那人的身形便已迟滞于半空中,而下一刻怪人血肉撕裂的大手便已袭来,一把将其捏成两半。
而另一个则骤然明晰,冲其他人喊道:“他把我们的气息喂给毒山了!”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面前的喧嚣更甚,但更多的似乎已经转变成了某种绝望。而裴安之一直尽心关注着面前的场景,闻言也不由一愣。有什么东西即将冲破薄膜、破土而出。
在短暂的思索后,他立即转身冲明光派其他弟子喊道:“你们先离得远些,不要靠近这里!”
有几个也听到了这话的弟子也立即明白过来,不退反进:“我们走了,你们怎么办?死于魔族手下的可不止是明光派的人!”
裴安之道:“我们与你们不同,我们振鹭山各门下还有许多不同灵息,并不是那般危险。”他抓住一个人的手腕,“可是若是叫这个毒山感知到你们的气息,我们所有人就都完了!”
这些弟子不知道该怎么反驳,连推带拽地被裴安之赶走,留下的唯有深深的一眼。裴安之自己也没法拍板,只好叫他们先去找掌门,自己则转身催弦愈急。一边弹,他的脑中一边迅疾思索,心想有何振鹭山弟子流落在外而至今无声息。尽管只有一句,但是却已经点明了某种真相:这怪物是由数人的血肉与灵魂喂筑而成的。相当于吃的人越多,它的能力就越强。燕应叹肯将它放于山门前且大肆袭击自己人,就说明这些魔息累加起来能达到的效果远超于所谓大军。
想到这儿,他不由浑身一颤,后背登时被冷汗浸湿。就算是集结全部魔教人手前来攻山,那至少也是人,有漏洞可破。可这个“毒山”一无法近身二不能阻断,待到它完全成了人形,又该怎么抵抗?
裴安之不禁有些心惊,手下琴音也乱了些许,但接下来又迅速发觉另一点,想道:凡事必有两面,有利必当有弊。毒山集结数人力量不好击破的背后呢?是只有它一“人”,便只能攻击于一点。一把剑能够击破一层隔膜,可在出剑的瞬间,执剑者的后背不正是薄弱之处吗?
这样想着,他总算冷静下来,直至彻底平复了心情。发觉事情并不是无计可施之后便进入了一重新的轨道,催促着他在这短暂的“安全”中迅速思考破局方法。在这期间,他还是决定先告知其他同门此事,方便大家做好准备。而另一方面,他又尝试着给楼澜传音,毫不意外地发觉传音被中断了。
熟悉的技法,在此前的教训中也经常使用,两方对阵先想办法切断传音,换他们也会这么干。不过想要让这法子成真就必须得有着充足的气息支持,这更让他明白面前的这个魔族不容小觑。于是剩下的路便只有一条:他不能就这么坐着等待喻啸歌去找魏涯山,必须有人争分夺秒立即去告知楼澜。放眼望四周,谁是这个最合适的人选一目了然。
他明白此时此刻,自己已经不能再等下去,手指紧紧扣住琴身,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另一个弟子,斩钉截铁地说:
“我去告诉师尊现今境况,你们注意师尊琴音,若不叫停止,切莫停下。”
正巧,在他旁边的还是那个旭双。可怜小弟子脸色已经苍白成一片,闻言更白了一层:
“安之师兄,你别去,太危险了——”
裴安之打断了他,语气放轻了些:“可我不去,又有谁能去呢?”
他微笑着拍拍师弟的肩膀,又嘱咐两句,后退两步便已隐藏在林木之中,以图绕远前往楼澜所在的位置。最初时叶云盏这个阵法大抵便是为闯阵者来进行设计的,前提便是这绝对是一个能有个准确判断能力和怀疑心理的人。无论是一人,还是多人,他都有所准备,可唯有这点被忽略:
如果它不是人呢?
故而众人倒是遵从此阵站位,可这个突然出现的“毒山”却将所有人的计划都打乱。在没有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之前,祁新雪是绝对不会轻率出手的,是以至今回风门还没什么动静,只不过人人都知道他们必然也心焦如焚。
裴安之屏住呼吸和气息,尽力让自己变得像一片叶子那样普通而不被重视。手指也压在琴弦上绝不出半点声音,绕过竹林与白桦,朝着楼澜的方向无声一路急掠。为了防止出现不必要的麻烦,他连踩踏叶子的声响都极力降到最低,唯有呼吸声和风声自林侧一霎而过。他的速度很快,而且目标明确,一路畅通无阻,若没有意外,想必很快就能和楼澜汇合。
但是在即将到达目的地时,他闻到了一股奇香。
几乎是瞬间这香气便冲入心口,宛如凝成一只拳头狠狠砸向他的小腹。裴安之身形迟滞,被这一拳打出去数步,香气也即刻从七窍涌入,立即占据了上风。他下意识拨弦要抵抗,可手臂也好像被一只手握住,如水流般冰凉,顺着骨髓一路攀升。人则仿佛深入泥沼,举步维艰,眼前的一切都变化了模样,歪歪扭扭而不知去处。风声利剑般刺穿喉头,让他发不出声音来,眼前这些斑驳的颜色却缓缓聚集,成了一个人的模样。
裴安之勉强定睛望去,却愣在原地。
……洛笙师妹?
他不敢相信,上前一步想要细细观看,那人的身形却云烟似的一散,紧接着千重万重琵琶声洪水般涌入耳廓。他弹得久了,从未被琵琶声如此冲击过,却在如今宛如被自己的灵息反噬,登时头痛欲裂。他忍不住两手紧紧抱住头,摔倒在地上,感觉疼痛穿透骨髓,几乎传遍了全身。眼前混乱如暴雨来前的云,抓不住也摸不得。身旁传来脚步声,它愈近,这琵琶声就愈急。声声刺激着他的大脑,几乎让他忍不住在地上翻腾,若不是发不出声音来,他一定要去喊:
别弹了!
看在同门一场的份上,别弹了!
说来也怪,只不过仅仅一眼,他却就莫名认定了这个加害于他的人就是洛笙。纯粹是为了自保,在这种本能的影响下,他忍着剧痛撑起身,抓起了摔落在一旁的琵琶。周身的灵息从未有过如此暴烈,几乎要破体而出,手臂完全不受自己感知的牵引,主动抬起将琵琶抱在怀中,手指精准按住琴弦,以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道倏地往前一拨,勒得指骨都猛地颤抖,有些疼痛,也是这一痛让他神思清明一瞬,紧接着是一股药香包裹全身,骤然将他震开——
一把冰凉抵住手腕,切断了他与琴音的联系。这外来的香气将他的思维尽数捆绑,用力向后一拽,险些坠入深渊的灵魂被硬生生扯回,安放回躯壳里时方感知到迟来的疼痛。裴安之双目大睁,有如从深水挣脱终于浮上水面,眼前湿漉漉的一片,却尽是空气中浮动着的细小沙尘。
一面黑色的镜子不知何时立于面前,沉默深邃不反射任何光线,令人毛骨悚然。而他拨出的琴音只要再慢上一息就会连本带利地反弹回他的身躯,无异于自尽。手指略有些麻意,看到鲜血时才感受到疼痛,原来指腹已经被琴弦割裂了。就在他身后,一柄利剑抵上手腕,又以一个巧劲化开收回,被一把插到地上。药香彻底氤氲过四周所有景色,裴安之自幻觉中彻底逃脱,神色清明,再看面前,那只黑镜也以在这无形的香气之中消弭融化,彻底不见了。
裴安之喘了两口气,将手指上的血随手往衣服上一抹,转过身去。
“回风师叔。”
祁新雪将周身萦绕着青绿灵息的回风剑立于地上,站立在这保护圈中,开门见山:“你来是要说什么?”
裴安之虽是有些惊讶,但还是立即将所有的东西都和她说了。祁新雪边听边点头,神情一直很平静,只有在听到明光派那部分时才微微皱了皱眉。她看了裴安之一眼,让他先回去主持好他那个阵眼,同时对他说:
“你师尊告诉我,要你先回去,到位后拨一声琵琶,就算告知于他。随后,按原计划行事。”
“原计划?”
裴安之心里有些隐隐的激动,这种终于要出手的兴奋令他不由有些热血上头。连声音都大了些许:“师叔的意思是,我们依旧可以按以前的方法打?”
祁新雪也不打算瞒他:“不错。”她简单说道,“此前我们皆不知道这个毒山的底细,故而不敢贸然前行。可听你一说,我便懂了。无非是精细一些的招魂术,没什么大不了。”她抬手轻轻握住剑柄,却又往下杵了一寸,掌心灵息颜色又加深些许,淡淡道,“只不过计划会有些许不同——但只要你们不怕,我们就不会败。”
“我不怕,师叔,我不怕,”裴安之说,“你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他很少有这样激动的时刻,也是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如此必不可少。事实上,这甚至不是一种主动的想法,而是身于此时情状自动地叠加。之前他不得不去劝说别人,可自己心里却依旧也算一知半解,此刻却云开雾散,如此清晰地明白了自己的使命是什么:他终有一刻会有这般感受,这是永远写在他生命里的。不是今日,就是明日,总之,振鹭山需要他,无论何时,他都将会是准备好为它牺牲的那一份子。
裴安之听从祁新雪的决断原路返回,而在路上他还在提防着那花香,但也是如此他明白了祁新雪的意思:那时他还没有意识到这就是回风剑,自然也不知道它作何用。只是等到平安回到原处时,魔族已经损耗得差不多了,怪人进食的动作也似乎有些放慢。只有几个还在抵死顽抗。而在这时,远方忽的传来一声仙音似的弦动,紧接着手指不受控制地抬起,在这宽广而柔和的控制下落上琴弦,播下了第一音。
这是入德音门后楼澜交给他们的第一节课——控制。裴安之在这些弟子中相对来说最熟练于此道,近乎炉火纯青,可还没到楼澜这样能一口气控制振鹭山所有德音门的弟子的程度。一时无论是按部就班的还是惶恐拨乱的,所有的一切仅一枚音符后便重归正轨,各种琴音猛地将声浪推到一个极高的浪潮处,又倏地无情回落。场上起伏不定远近皆有,却也因此实现了声音大大小小的重叠,宛如诸枚珠子被一根线丝滑顺畅地串通到一起,发出叮叮当当嘈杂却又分外有规律的声响。
而也是在这时,鼻尖再度涌上那种熟悉的气息:不来自于不知从何而来的奇异花香,而是早便在回风门闻惯了的药香。这香气总是带着阳光似的温暖,像在草坪上晒干的橘子皮一样清淡而沉静,却足以涵盖半个山头。这气息几乎清除了所有其他的味道,将那所谓的异香彻底阻隔在外,也是在这时裴安之明白了祁新雪究竟意欲何为——
回风门既是修药,最本质的任务自然还是治病救人。而如此行径从根上来说其实就是将坏的东西清除、让好的东西重新进入人体。由此一来,进入回风门修习的大部分灵息中就产生了或多或少的阻隔或是净化功能。虽然大部分都是弟子,但人手一多、众志成城,自然也就形成了一种难以突破的屏障。
如此,估计有不少人才终于明白了一个一直不曾解决的问题:这个毒山一来,振鹭山大部分修剑的弟子就无法参加到战斗之中。因为它决不能近身,而除却少部分人群,这个要求很少有剑修可以满足。唯一能够顶一顶的只有可以在数尺外也可牵制毒山行动的德音门和回风门。一声琴音炸开,约定好的信号得以重见天日,当回风门万针齐发直冲毒山时,放眼所见看不到的声浪四处盘旋,大抵所有弟子内心都明白了如此安排究竟为何意。
而如此,且不论此战是否能胜,也有很多人已在这时不合时宜地想道:
魏涯山到底是怎么预知到这点的?
占卜?问询?孤注一掷?瞎猫碰死耗子?
而经由如此,他们之中所有人几乎都这般认为,如果不是明光派这部分曾经的弟子不好往外派,魏涯山连一个剑修刀修的弟子都不会留下。
原因很简单,他们在现在一点儿用也没有。哪怕是祝鸣妤,哪怕是方濯在此,也一点儿用都没有。
这个疑团的答案是在振鹭山终于重归平静以后才揭开的。魏涯山也不打算搞什么秘密行动,有人问了,他就说,而且一点儿也没隐瞒:
这个秘诀,叫做心态。
燕应叹的心态。
这个问题交予柳轻绮来思考,他绝对会给出和魏涯山相同的答案。无他,仅仅只是因为他师尊柳一枕。柳一枕当时是修真界数一数二的剑客,虽然没有人知道他的功法和剑法到底高超到什么程度,在自百宝巷前他未尝一败。相传有人曾不见他出剑便已斩落桃花,吹得神乎其神,但再如何描述,唯一完全知悉的人也只有一个。
燕应叹。
他对柳一枕的剑法一定有着极深的印象,而哪怕是他在这个人面前都讨不到多少好处。只要柳一枕尚在人世、站在振鹭山这一边,那么一切的刀剑对他来说就都没有什么用处,反倒会成为他的垫脚石。他实在坚信柳一枕没死,故而定会选择让柳一枕束手无策、无法近身的方法。如此,柳一枕拿之无法的危机,振鹭山的弟子当然也没有什么办法,既然没有,不如就直接派出去把他们送到需要的地方,以此还能减轻操控战局的负担。
但尽管如此,他也完全没有想到这个方法竟然如此极端。不过好在做决策的人不是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而是魏涯山:不多久,在几乎已经被完全切断传音的情况下,一个声音冲破了此种封锁,如被狂风吹拂到耳侧般轻轻敲响。魏涯山的声音沉静而平和,却同时传到了在场所有人耳中。
“德音门长笛和箜篌部停止弹奏。放开一个口子,让剩余的魔族进入振鹭山。”
“什么?”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分外震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下一刻,魏涯山接着说出的话强调了他的意思。
“若有魔族主动前来,所有弟子不可阻拦。除非他们有攻击的打算,否则一律放他们入山。”
包括裴安之在内,大家都被这莫名其妙的命令给整懵了。处于风口浪尖的长笛和箜篌部尚在犹豫,那头最为人先的弦音却已经停止。易宁将手从箜篌上垂落,定定地望着前方,动作十分麻利。见大师姐都放了手,其他的弟子也便半信半疑地停了动作,心里却又无法放下,只好提心吊胆地等待着事情的发生。而果不其然,一旦感知到气息的缺口,剩余幸存的魔族便慌不择路朝着这边涌来,一时间如同潮水分离两侧,纷纷要进入这些有意放出的“漏洞”之中。
弟子们尚惴惴不安地望着这些魔族以图冲入振鹭山腹地,景怀君却脸色大变,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右手立即握拳,毒山便好像收到了他的指引,朝着一队魔族逃跑的方向追去。可其他三个部分源源不断的琴音却阻隔了它的道路,让它无法辨识清楚究竟应当去追捕哪一方的气息:远处,回风剑立于林中,气息如深海潮生,剑身岿然不动。它所释放出来的剑意已然将所有其他的气息全部包覆,魔族一入其中,便已被汪洋似的药香尽数遮掩。
这下不仅是振鹭山的弟子,连魔族都惊呆了。他们只是在生死之间下意识地去寻找了那一条仿佛能够通往生门的岔路,冲进来之后才发现竟然进了振鹭山山门。一时间人人惊慌失措,即刻与在场的弟子们成为了对立面。但立即又想起了包围之外的毒山,后怕地转头望了望,手中的武器提起又落下,始终犹豫不决。
弟子们也很是紧张,要么缩在师兄师姐身后,要么便无意义地摆出对阵的姿势,两方面面相觑,剑拔弩张,但却始终不能动手。奇异的是,这群以往几乎拿生命从来不当回事的魔族脸上却不约而同地一起出现了数种情绪:类似于恐惧、慌张与纠结,但似乎比这些都更要强烈一些。相较起来,更像是厌恶与希冀的结合。许久后,方有一个魔族紧紧攥着手中长刀,可却并没有攻击的意思,嘴唇一张一合,半天才说出一句:
“我不想杀了你们……”
“但是我不能不杀。”
话虽如此,他却始终没有动手。脸上浮现出某种类似于痛苦的神情,双眼大睁,竟从中落下两行眼泪。尽管不远之外还有正吞噬了他们朋友、亲人的毒山尚于此处徘徊不定,可好不容易进入安全范围的这些魔族还是并未放下手中武器,但就在这僵持期间,一阵破空声凭空而来,眼前只数道银光一闪,数根银针齐齐刺入目标,竟一瞬间就已将在场魔族的经脉全部封存。而远处,祁新雪与楼澜站在一处,还保持着出针的姿势,魏涯山的声音是时响起,这回却是涵盖了整个山头:
“我派回风门主精于医道,已暂时封住了你们的经脉。如此,便不能向外溢出魔息,你们的教主大人就算是给你们喂了如何的毒药,毒发也不会如此迅疾,而是能拖上相当一段时间。”
几个魔族的眼神立即就亮了起来,下意识抬头去寻找声音的来处。而魏涯山仿佛也能看到这些人脸上的微表情一般,又顿了一顿,声音才带了些笑,轻飘飘地说道:
“我振鹭山也算大派,自然有自己的原则。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魏某在此发誓,只要愿意放下手中武器与我派弟子平和相处的,均可领回风门解毒药丸一枚。不过若是依旧负隅顽抗的……便别怪魏某没有同情心。我们给过你们机会了,就看你们能不能抓住。或者说是……愿不愿意抓住。”
在很久之后这副场景也依旧可以成为在场的许多弟子始终不能忘怀的奇观之一——这些相传杀人不眨眼从出生便与血腥屠杀相伴的凶恶魔族竟真的前前后后放下了手中的武器,表示他们愿意接受魏涯山的“条约”。除了几个看起来颇有些年岁在身上的,大部分都忙不迭地甩掉了身上的“累赘”,仿佛抛去了什么烫手山芋。此时,尊严也已经不算什么了,几个年轻些的魔族沉不住气,丢了武器后便上来问药丸在哪里领。而谁也不知道魏涯山到底是怎么料到的这一点,竟然真的有弟子不知道从哪钻出来,却并非是带他们到祁新雪那边,而是提出一个要求:
“想要解毒,你们必须得帮我们两个忙才行。”
此人正是晏仰。她单手扶剑,身着一身蓝裙,气质极为妥帖娴静,笑容却微妙。魏涯山突然半路加码,这些魔族没有想到又被摆了一道,自然也是很生气。一个脸都涨红了,也不知道是急的还是气的,大声喊道:
“当时你们魏掌门明明说了放下武器就能领解药,可如今怎么出尔反尔?可还能论大派风姿?”
“是不是大派我们比你们清楚,有没有风姿这件事情在生死之交也不并重要,”晏仰瞥了他一眼,笑眯眯地说,“不过阁下现在是在我们手中,想要活命,自然就要听我们的。不然,现在你们被封住经脉,我们大可直接将你们抛到你们那个所谓毒山那里。我看,它可还没吃饱呢。”
一提到“毒山”,几个魔族就算是再忿然也只好闭口不言,怒视着晏仰等待着她的调遣。晏仰倒也不急,见面前诸魔族都没有什么动静了,方才说道:
“第一个,就是你们得告诉我们这个毒山到底是什么来头,如何抗衡,以及如何才能杀死?”
这不是一个过分的问题,但有魔族却颇有异议:“告诉你们可以,但现在是时候吗?我可不认为你们的屏障能够拦住景堂主。若你们想死,大可就这么耗着!”
此话说的不错。景怀君可不是别人说话他就在旁边干听着的傻子,尽管突然察觉不到这些魔族的气息了,但他却能够当机立断,已操纵着毒山朝着振鹭山最薄弱的部分发起攻击。这时虽然这毒山状若凶残,但吸取血肉尚且不够,行动依旧有些笨重,故而方到它走到攻击范围内时,晏仰已经将第二个要求传达了出来。
“我们当然不想死。所以第一个问题只是让你们回想一下这个毒山究竟如何打败,”她倒是非常镇定,血腥气已经顺风冲入鼻腔,可却依旧岿然长立,绝不动摇。
“第二个,便是请你们帮个忙。”
“杀了毒山。”
“你——”
这下不止这些魔族感觉自己受了愚弄,弟子们也大惊失色,只觉晏仰师姐是得了失心疯还是怎么样,要么就是魏涯山在重压之下终于疯了。但是看她镇定面容,明显与“疯”完全不沾边,甚至微微带着笑容,更是不知所谓。而也正在这时,毒山嘶哑的咆哮声乌鸦似的响彻枝头,直扑此处而来。在这令人汗毛倒竖的脚步声中,一声金属碰撞的声音自寂静之中钻出,铛的一声与之一撞,那仿佛能够使人鸡皮疙瘩顿起的切磨声响便如同一道流星划过天边,激出一瞬鱼肚白的余光。
有的弟子反应快又眼尖,一转头便望见了这突然挡在他们面前的庞然大物是什么,当即雀跃起来,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一把抓住旁边同门的胳膊。
“是、是东山师叔带到山上来的铜人!”
又如何不是?在尚未黎明的暗夜中,投递下的影子吃遍了细雪与碎叶,却如此庞大厚重地挡在他们身前,牢牢地抵住了毒山一挥而下的手臂。与此兄一见,大家一是信心十足,二也是疑惑不堪,心想这东西不是老早就被方濯一剑给劈烂了么,却在这时听到晏仰自信地说:
“它,就是你们的帮手。”
她一拍手掌:“我们回风门主要操纵这只铜甲来与毒山进行战斗,但是你们也见到了,你们这个怪人绝非是一只铜甲便能阻挡,故而需要外力护持。你们最懂毒山,如此,便需要你们指引铜甲攻击毒山的薄弱处。当然了……”
她微微一笑,笑容温暖如春,眼神却分外冰冷。
“还是那句话——我们的目标依旧不变,那就是振鹭山不会陷落,我们也绝对不会死。而你们是否能活,则要看你们自己的表现。任务,只有一个。方法,你们自己定夺。但是我们掌门要看到结果。究竟怎么选择……是你们的自由。”
魏哥穿越到现代在游乐园里最喜欢的项目是过山车和海盗船。无它,唯刺激而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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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1章 置之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