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泽槐被叶云盏这不靠谱的带着去喝酒,醉了一场。他毫无心理负担,放了人,就在屋子里自己睡了一夜。第二天醒来,说是酒醒了,实则整个人还处于一种晕晕乎乎的状态里,看到有人在旁边,没有任何警戒心不说,还抬手就往怀里摸,要给人家掏钱。
林樊本老老实实站着,眼睛一直盯着他的脸看,却突然被一只手按上胸膛,殷切地往后推了推。他一头雾水,不知所谓,柳轻绮却在一旁看得确切,嗤笑一声,摇了摇头。
“少爷,你衣服都换下来了,没钱了,”他说道,“要真有诚意,就送我和小林一人一套房子吧。反正这对你来说也不是个事儿。”
“哎?哎。”
柳泽槐摸了半天才发现自己怀里空空如也,荷包早就不翼而飞。他这才慢慢清醒过来,揉着头坐起身,开口第一句就是:
“老天爷,我真是大开眼界了。你师弟、你师弟真是——”
柳轻绮看他行为滑稽,神色颓唐,忍不住抿唇一笑:“厉害吧?好几年前就说过你别总想着和他拼,拼不过的。这小子拿酒当水喝,整个屋子的人加起来也喝不过他。”
“厉害,厉害,”柳泽槐连连摇头,“真是大开眼界、大开眼界。那老板藏了多年的酒都搬出来了,说是这一带最能喝酒的仙尊来了都喝不过两碗,还是在运功逼出酒劲的情况下。结果呢?你师弟一坛子全灌了下去,期间丝毫不见运功,就硬喝啊,看的我都傻了,有些东西真是追不得、求不得,有人天生就能喝,有人想尽办法也没这个享受命……”
“那么厉害的酒?那你喝了多少?”林樊在旁边却有点急了,“小师叔,喝、喝酒伤身。叶门主是叶门主,你是你,他喝了没事,可不代表你喝了没事。”
柳泽槐宿醉而醒,现在头还疼着,苦一张脸:“我没事,你师叔我又不是傻子。”他捂着脑门,又打个哈欠,舌头还有点不利索,拉着两人又是好一通诉苦。只不过到最后变成了拜服。
“我真没见过那么能喝的人,老板也没见过,”柳泽槐道,“我建议,我建议哈,以后你们振鹭山再缺钱,就让你师弟整个酒馆。能喝过老板的全部免单,真的,保管赚得盆满钵满,赚不到钱你来找我。”
尽管他大睡一场一觉醒来头痛欲裂、神思颓唐,可这只不过都是表面上的麻烦。柳泽槐爽了,是真爽了,他自小生在高门大院,少年时又被送入天山剑派,头上、身边到处都有人压着他,无论是家族和门派都自然不可能给他肆意放纵的权力。这一下喝得他浑身通畅,五脏六腑都好似被烈酒狠狠冲洗一番,磨砂似的难受,但头顶却一阵通透,好像有什么东西终于想清了似的。
看着柳泽槐像是好了些,林樊便主动退出门,留两人在屋内。两碗醒酒汤下肚,任它酒桶也得通了,柳泽槐靠在床上懒洋洋地换衣服,一转头就看到柳轻绮眼睛不眨,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笑道:
“怎么着,哥们,喜欢看?以前可没见着你有这癖好。来,”他展开双臂,“兄弟坦荡,向来不藏着掖着。随便看。”
“是么?”柳轻绮当真任目光在眼前人身上滚过,笑容却是诡谲又快意,“我是喜欢看,不过不喜欢看你的。你自己的癖好别扣在别人头上。”
他顿了顿,又问道:“你那些伤呢?”
“早淡了,都快没了,留着也不像话,”柳泽槐道,“你就想想……不好看啊。体面是由外到内的,要哪天真需要脱衣服,浑身上下横七竖八的多吓人。不像个高门大户的公子。”
柳轻绮笑了:“你都仙尊了,还说自己是‘公子?’”
“我不是,但我父亲认为我是。他不说了么,无论我多大、本事多厉害,他都是我爹,我都是他儿子。”
柳泽槐嗤笑一声,听不出来喜怒。昨夜睡下之前他没换寝衣,现在浑身酸软得难受,随手将衣服一摘便丢到篓子里,待人拿走洗去。柳轻绮不欲进行这一话题,看着柳泽槐也没有接着说下去的打算,便道:
“许家主估计也是这么想的。无论孩子多大,到底都是他儿子。有许二公子这么个孝子在膝下,估计许家主心里也宽慰。”
“你真这么想的?”
柳泽槐看他一眼。柳轻绮坐于桌边,顺手抄起林樊临走前沏的茶喝了一口,答非所问:“天山剑派的天之骄子自愿过来给你端茶倒水,你怎么也不领情?”
“我倒是想领情,可这诸多破烂事宜却不叫我领情,”柳泽槐起身下榻,毫不客气地一把夺走他的茶杯,“行了,别喝了。你还挺滋润,我是不是还应该现在摆桌宴席、买点糕点什么的伺候你?”
“哎哟,那感情好,反正你也不缺钱。我不要太甜的,如这茶水一般的正正好好。”
“我也觉得正正好好,能泼你头上最好,”柳泽槐道,“少在这儿揣着明白装糊涂。许文定这老小子自己不是好人,也教不出什么好儿子。不过我倒是也没想到,许之桢当真能来这一手。也不知道回去后他母亲是会骂他太鲁莽还是夸他做得好。”
他将近一天半没怎么喝水,现在口干舌燥,顺口将柳轻绮杯中茶水一饮而尽。柳轻绮毫不在意,盯着他喝完了,才说道:“我怎么听不懂你什么意思呢。一心一意想要救出父亲来还不算好?”
他笑眼弯弯,往后一靠,二郎腿顺势一跷,整个人懒散而随性,略一撑头,竟也呈现出两三分风流气质:“父亲是父亲,儿子是儿子。父亲固然不是什么好人,但儿子这么多年一直养在外面、近几年才回归本家,指不定没受多少荼毒。这会儿更是不怕暴露自己已拜入修真界修行的身份,带人围了柳府就为带父亲回家。我看小青侯这回是看岔了眼,这不是个好孩子吗,可别叫他被他爹拖累了。”
“是吗?要他那么好,你也给他带回去算了。反正你也有个魔族徒弟了,正好叫他俩搭个伴。怎么样?”
柳轻绮直起身,与柳泽槐的眼神正对。两个人盯了一阵,便突然纷纷笑起来,他没多说什么话,只是摇一摇头。
“你嫌弃人家?”
“我只是机缘巧合收了个灵魔混血的徒弟,不是就冲着修魔功的去的,”柳轻绮睨他一眼,“而且你也别这么说,这许二公子和我们家阿濯可不一样。振鹭山可没那么多家产能让他白天夜里想着去继承。”
柳泽槐一下乐了:“那肯定的。你那儿有什么可叫人稀罕的?怕人家把你后院的王八抢走?”
“那可是我宝贝,谁要都不给。要不你自己亲自下河去给人家抓一个吧。”
两人又扯两句嘴,方才要入正题。柳泽槐将茶杯还给他,给两人都重新沏了杯茶,说道:“千真万确?灵息和魔息在体内可没什么区别,若无明确证据,可别冤枉了人家。”
“不过一个小公子,我冤枉他干什么?”柳轻绮道,“千真万确,不是魔息我把头给你拧下来。那气息轨迹跟阿濯在明光派时初暴露出的气息可像了,简直一模一样,观微剑意感受到了相同的气息源头,及时对我进行了预警。”
柳泽槐笑道;“这么说来,非得叫你跑这一趟果然有用。帮了我大忙。”
“是啊。你一直关着许家主,不就是为了从他口中探听出来是否与魔族勾结、又是如何与燕应叹达成了交易?”柳轻绮摩挲着茶杯边缘,不喝,眼神落在红木桌边缘,语气平淡,可笑容微敛,神情便显得有些淡淡的冰冷,“可无论如何他都不肯松口。现在看来,果真是有原因的。燕应叹应当是应允了他儿子修魔功,并以此来许诺他或者他儿子的长生之术。十年前与魔族勾结事就不小,今日仍执迷不悟,恐怕便更不好收场。许家主为了他这儿子真是花了大手笔。”
“可不是为了他儿子,你不知道许家内部究竟是怎么样一个情况,”柳泽槐叹一口气,将茶壶推得远了些,“烟苍你也了解,自小生在许家,锦衣玉食,到底就这么一个姑娘,也算是徐文定的掌上明珠。当初他为何非得要与我柳家结亲?一是为了巩固家业,二也是因为知道我与烟苍青梅竹马,我娶了她之后,必然不会亏待她。甚至连我父亲都曾说过,若婚后我胆敢辜负烟苍,他便连着许家一同打断我的腿。可惜……”
徐文定此人,柳轻绮并不十分了解。他对许家仅仅只有与那大小姐的交情,就这甚至都只是战场上的惊鸿一瞥。他是从来不知道这位大小姐的家庭究竟是如何的,只是从她那穷追不舍的执着之中依稀猜得此女应当挺受家中宠爱。一身的穿金镶玉,步摇随着风轻轻飘荡,走起路来时却又一声不响,像猫。手掌贴着半幅扇面,于青山绿野间从车驾里探出头来,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却愈衬着面颊白皙秀美。就算是被拒绝了数次,她也抿紧嘴唇,双眼虽是闪过一道薄薄的泪光,却也保持着体面,一声不吭。此外,自然还有下次、再下次……一个女儿家在面对着这么多次斩钉截铁、毫不动摇的拒绝后竟然还能保持这样的热忱,也无怪乎他会觉得这样的追逐永远没个头。当然,也不怪他因此感受到柳泽槐亲口介绍过的、也是从这金枝玉叶的大小姐身上传递出来的他本没有的东西——一个温暖的家庭,至少是健全的。
他本以为她定受极了宠爱,对于自己的追求不过只是年少时一时热血上头的冲动,过不了多久就会平息,她一定会爱上一个她应当去爱上的人。有些时候事情就是这么诡妙,柳轻绮每当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就会不由想到,他甚至不能否认这位许小姐的美,也不能否认她身上拥有的那些所有大家闺秀的美德和一种难得的、飞蛾扑火般的执着和勇敢,爱她的人可能不计其数,可她就是爱上他了,但他就是没爱上她。而他自己呢,在此前也从来没想到过究竟会爱上一个怎么样的人,却在一个默不作声的夜晚突然被剖出了心肺,被拽入到一个无法挣脱的甜蜜无极而又令人恐慌的泥潭之中。
一片寂静中,柳泽槐敲敲桌子,那飞到九霄云外的神思便被立即拉回,柳轻绮稍一正色,便听到柳泽槐笑道:“想什么呢?后悔了?”
柳轻绮终于彻底将思绪重新整合好,晃晃脑袋,试图将其余的想法都甩出去:“若说是后悔没娶她,必然不会。虽都说是相敬如宾最好,可若是强求我与她,成婚后我不觉得谁会幸福。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去想办法将她救下来,然后让她嫁一个好人家。至少——”
他长出一口气,说道:“至少,这一辈子,过得还像个样。”
“……你说的是,”柳泽槐道,“这万千世事,最不能成就是强求。烟苍的心气傲得很。她喜欢你,只是想打动你,若做不到她也绝对不会与你成婚。只可惜到最后是走投无路,她也不愿意同旁人多说。而我自己也曾想,若是当年我娶了她,如今又会怎样?可又想,她不喜欢我,嫁给我必然不是内心所愿。我也对她没有男女之情,成亲后就相当于两个木头桩子在一起过日子。你想一想,我与她自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么多年都没两情相悦,又怎么能在一朝一夕就生出感情?只是我父亲不理解,他父亲也不能理解,全然只当那时我们不懂事——但是,表哥,你也知道,说亲的时候,我都已经十六岁了。民间有像我这么大的,孩子可能都抱上了。”
他剖白心迹,难得的对他人敞开心扉,柳轻绮却听着笑了:“十五六岁怎么不是个孩子?那时候咱俩见面,你还同我一起蹲在湖边打水漂。一块圆石头就能飞出二十尺远,你跟我说你从小就练,那时候你那得意神情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不就正是十五六岁?”
柳泽槐听闻,原本略显阴沉惆怅的脸色也放晴了些:“那时候什么都赢不得你,能抓到一个机会自然得意。别笑我就是了。”
“现在可以了。现在什么都可以了,”柳轻绮往后一倒,懒洋洋地抹了把脸,“所以,俗话说得好啊,小青侯……风水轮流转。这命运今遭掉我身上了。多稀奇呢,一掉就是十年。”
柳泽槐道:“话也别这么说。灵息没了,剑法不还在?当年练剑的那些日子可都不是白费的。”
“这么多年早忘光了,”柳轻绮撑着扶手又坐起来,“其实我当年就知道我早晚都得有这一劫。”
“怎么说?”
“前十几年都太顺了,要什么有什么,要什么给什么,”柳轻绮道,“我那时候就猜到了命运不会这么好心。我那时候得到的,一定会在某一时刻给它还回去。只是我不知道竟然有那么早,但却还了那么久。心肝脾肺肾都快给它挖空了,若是你能瞧见,就会发现这身上的血都快被它抽干了。但就是不够,还没还清。”
柳泽槐沉默半晌,说道:“欠了命运的债,这辈子都还不清,能不想就不想吧,谁知道它什么时候才会收手呢?”
“是啊,所以现在我害怕极了,”柳轻绮笑一笑,声音有些轻佻,“你说,会不会有那么一日,它又要将我得到的这些东西又再度收回去呢?它太捉摸不透了,我实在不知道它会怎么做。若当真有那么一天,我现在好不容易再得到的那些东西又被迫一一奉还回去,我又该怎么办呢?”
“那又有什么办法?它要,你就给呗。还能不给不成?”
“我心里难受,我心有不甘。以前我没什么追求,现在我有了。于是想一想就更难过。”
“哟,你竟然还能有追求,真是不容易。我以为你的目的还真的就是在观微门混吃等死呢,”柳泽槐一下来了兴趣,“什么追求啊?说来听听。不过先让我猜一下,我感觉你是喜欢上什么人了,是不是?”
他说的突然,直击要害,柳轻绮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咳嗽两声慌忙擦了擦嘴,好险没被呛死。
“你怎么猜到这一层的?”
“这还不容易,”柳泽槐哈哈一笑,分外得意,“你自己想想,十年前咱俩认识的时候,你就是个胸无大志的人。问你要成为天下第一吗,你说不是。问你想做修真界最厉害的大宗师吗,你说也不是。权力,钱,名气,你都不要,十年过得这么清心寡欲的,怎么可能一夕之间就跌落泥潭?那就只有一种可能,肯定是谁把你的心给挖走了。哎哟哟,也是不容易啊,老大不小了才刚有第一回,会谈吗你。”
“……我再不会,也比你强。”柳轻绮别过脸,举起茶杯,尽量遮住自己的面庞,“我可没人催,你不一样。与其关心我会不会谈,不如想一想自己下次再回家的时候怎么应付柳家主吧。”
柳泽槐一下泄了气。他揭开柳轻绮藏着掖着的秘密,柳轻绮也就戳他的心头痛处。闻言神色也暗了两分,嘀咕道:“我当初拒婚的时候,就跟我父亲说过了,他喜欢的那些姑娘我一定一个都不喜欢。但他就是不听。不过也好吧,我说的话反正他也没放在心上过。”
“哪这么绝对。见一面,说不定就喜欢了呢。”
“你从小生在振鹭山,没人逼你也没人催你,自是不了解我的境况。”也许是说得已经够多了,也可能是酒劲儿还没彻底过去,柳泽槐打开了话匣子,便没有再合上的意思,源源不断地说起来,“我母亲就是这样的人,一个传统的大家闺秀,知书达理,温柔娴静。自小我父亲便说以后我的妻子必然要像我母亲这样,宽容大度,才能把持后院、主持中馈。为此为我介绍了不少姐姐妹妹,个个端庄和煦、行为得体,说话做事挑不出来一点错处,我父亲便希望我可以从中选一位做夫人。但到底,若说那时我曾有动过心的姑娘,却是个在回府路上无意遇见到的一位医女。”
说到回忆,便好似抓了一只风筝,随着风晃晃悠悠飞上天空,便难免如踩踏一团棉花一般飘摇不定。柳泽槐的声音都有点放轻,一看就是沉浸在回忆里,低声说道:“她出身一个落魄的行医世家,父亲开一家小药堂,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被我父亲认可的。但是,却因为她活泼开朗、古灵精怪,那时我便不愿意再去见任何的姐妹,只想与她在一起。现在想来,也许是因为我从未见到过这样的姑娘。彼时在柳家,身遭的一切人都严守礼仪,决不能穿任何不符合规制的衣服,也不能有任何与身份不符的心思,甚至,连你喜欢的菜都不能多吃两口,因为这便是‘纵了欲’,不是一个标准的‘世家君子’。”
柳轻绮说:“不过天山剑派不会管你。怪不得你几月不回一次家,原来有这层原因在。”
“是啊,”柳泽槐苦笑着说,“如若不是实在走投无路,谁不愿意回家?我父亲母亲虽待我不可谓不好,但这‘好’后来也被规矩掩盖了。我实在不想在他二人的安排下生活,至少,不能顺从他命娶一个我不爱、也不爱我的女子。”他垂下头,神情有些落寞,“可是没用,到底没用。这么多年了,还没死心。”
“……后来你和那药堂的姑娘怎么样了?”柳轻绮摸摸下巴,“从未听你提到过。她现在如何了?”
“噢,她,”柳泽槐顿了一顿,“后来大战打响,我同天山剑派驰援白华门,将近一年不归,怕自己再回不来,就只写过一封信让她过好自己的日子,没去见她。后来再见时,她孩子都有俩了。”
“……”
柳轻绮不言,只别过头,遮了半副面。柳泽槐难得有点窘迫:“你不许笑。她与你我差不多年岁,嫁了人也不稀奇。这天底下可不是所有人都像你我似的能天天在家混吃等死。”
柳轻绮转过头来,分明是一副笑面,却偏偏要装正经,唇角压着笑,眉毛却轻轻地拧在一起,一副忧国忧民面貌:“我没笑啊?我只是觉得,你做得对,做得好。你们这些有钱人家都最讲求门当户对,这姑娘若是就此进了门,指不定要被有心之人欺侮。而你父亲不接受她的家世,必然会想方设法劝你回心转意,要么非要你休去妻子再娶,要么便给你塞妾,那时,你这柳府便鸡飞狗跳、永无宁日了。”
“你说的是。可人心不足蛇吞象,我自己的姨娘都有五个,他要我娶一个,就会让我纳第二个、第三个。我这注定是没有安生日子过。”
“所以,我说你做得对,”柳轻绮道,“叫人家逃脱苦海嘛。”
柳泽槐喝一口茶,有点郁闷。柳轻绮拍拍手,说道:“但这也不是你对我小徒弟下手的原因。”
柳泽槐望向他:“我什么时候对方濯下手了?”
“少在这儿装无辜,”柳轻绮顺手将茶匙一抽,就要往他头上打,“人家说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以后你也别再想着了。而且,小青侯,兄弟一场,我得告诉你,你没戏了。”
“怎么着?”
柳泽槐是愣了一下,但却也没什么大反应。柳轻绮说道:“她有道侣了,从小就认识,一块儿长起来的。”
“……就是那个她一直喜欢的弟子?”
“你知道啊?正好,省得我刺激你了。”
柳泽槐了然。他没想象中那么失望,顶多只是有点惆怅,手指在茶杯边缘摩挲了一会儿。半天才说:
“如此,那也没办法。年少情谊最难得,希望他们白头到老吧。”
柳轻绮嘶了一声,换条腿跷,说道:“说来也怪。方濯刚跟我说你可能喜欢守月的时候,我觉得荒谬,想你怎么可能会来喜欢我徒弟。但一想到你的为人,又觉得应当不是一时兴起。可如今看你如此冷静,像是事不关己,我又觉得心里不舒坦。”他微微歪歪头,“你别告诉我你一开始就真的只是想玩玩。要真是这样,我打断你的腿。”
柳泽槐一听笑了:“哟,这就护起崽来了,谁几年前一听说收徒就哭着喊着说不要的?”
他顿了顿,叹口气,说道:“哪里是玩玩。我不说了吗,我就喜欢这样的。越不守规矩的越喜欢,若是能把这天地都翻个儿最好。我自己没法儿做,就想娶个这样的女子,守着她、宠着她,随便她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凡事都替她兜着。可怜可惜,这么多年从未出现。身边除了那药堂的妹妹,便是你那徒弟了。”
柳轻绮勾勾嘴唇,看着想说话,柳泽槐又立即灭了他的心思:“好了,你和我不一个境遇,自然是彼此难以理解。你逍遥自在、无拘无束惯了,自然希望身旁人越乖越好。可我不同。自小身边都是条条框框,触目所见全是规矩,见到那种太过乖俏的,自然心中厌烦。久而久之,便是她越出格,我越喜欢。”
“可是世间何处可寻得这样的人?我父母始终希望我可以早点成婚,可一回到家,四处就都是那些规矩在等着我,他们为我看好的女子也壁画似的站在那儿,瞧着是个真的人,可眨一眨眼总不真切,像是纸做的。唯一能让我喘口气的地方就是天山剑派和这里,但是,只要我一日不娶妻,我父亲那边的催促就永远不会停止。表哥啊表哥,我何至于是成婚之后才永无宁日,现在就已经鸡飞狗跳了。”
他说到痛处,神色略有黯然,又摇一摇头,只用一笑迅速盖过。言语间失望不多,看起来倒更像是一种自嘲。但毫无异议的是,在听闻君守月有道侣的消息之后,他定然也不会再有其他的心思了。柳轻绮知晓他不愿意干那种棒打鸳鸯、横刀夺爱的活计,对这点倒也放心,见他像是放下,便不再提,只做知会一声了事。
他与叶云盏这次外出喝酒至此窘迫态,自是也有如此原因。这两人才真算是“相见恨晚”,尽管中间都有柳轻绮这层关系,可他俩刚认识的时候叶云盏还是个孩子,后来长大后,叶云盏又神出鬼没抓不住去向,只远远打过几次照面,也没交过几次心。如今可算是逮到了机会,真应了柳泽槐那句“就喜欢不守规矩的”。他跟叶云盏聊得高兴的不行,一个热血上头就被他忽悠出去喝酒,说到伤心处没忍住多了两杯,结果就是这两杯坏了事儿。
只是在酒酣耳热时,柳泽槐也一时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绪,将那所谓的“君子之风”抛了个一干二净,捶着桌子同叶云盏诉起苦来。叶云盏虽然一点儿也没经历,在感情上像一只束手待宰的王八,但碍于共情能力极强,再加上一见如故,同柳泽槐抱头痛哭。这下这人更像是找到了知音,拉着他源源不断说了半天,最后醉不成声,狠狠拍一把他的肩膀,用最后的理智对他嘱咐:
“兄弟,今儿跟你说的这些话,你可不能跟任何人说。这是哥们最后的脸面了,要叫别人听见了,我爹得把我皮扒下来不说,这方圆百里的人都得笑话我。”
叶云盏快把他当成了亲哥,认真至极:“我师兄也不能说?”
“谁也不能说,”柳泽槐一挥手,“别你师兄了,你院子里的鸟都不能说。”
事后证明,柳泽槐当时都已经彻底晕了,满脑子就是想找个地方睡觉,叶云盏问的是什么他都没听见,只是张嘴随口回答。他是脑袋一歪、什么也不管了,可装了一肚子柳泽槐“那底裤一样的”秘密的叶云盏却当了真。他誓死捍卫“好兄弟”的**,硬是对着柳轻绮都没讲,将江湖道义体现得淋漓尽致,令人拜服。
柳轻绮那日在柳泽槐房里待了快半个钟头,出来的时候已经到了要用膳的时间。他施施然走出,对着太阳伸了伸懒腰,一打眼便瞧见林樊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往里望,一看到他就站直了身体,犹豫着不知是否要上前。
林樊长身玉立,身着天山剑派弟子的统一制服,站得极稳,任谁也不会否认他定是个风华正茂的俊俏少侠。此时神情虽略有犹豫,但眉眼却依旧温润舒朗,叫人一看便心生愉悦,像看着段繁枝茂叶上的清晨阳光。
借着这点亮,柳轻绮放慢脚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在那一瞬,他突然涌起一些逗弄他的坏心思,在路过林樊时拍拍他的肩膀,低声道:
“以后别那么守规矩了,活泼点。”
“?”
林樊要行礼的手僵在半空。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劝诫”搞蒙了,一时不知道究竟是继续行礼还是放手,保持着这个动作目送柳轻绮飘然远去,方有些局促地收了手,挠挠头,带着满脑子问号,举步往院子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