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梦自打落座骁澜殿后就没有说过话。一场本不应出现而又实在迟来的接风宴吃得尴尬而沉默,所幸魏涯山似乎并没有回避矛盾的打算,在席上问了有关掌门剑的种种问题,又询问了因何而确认当日那个“卧底”就是柳一枕。沈长梦不说话,自然便是他身边那个长老代劳,既然就是为此事而来,为了确保话中真实性,也就不加掩盖。
而魏涯山对此,也分毫没有流露出半分不耐或是震惊的神色。他依旧平和从容,在目睹种种证据被摆放于前,也不曾有过神情波动,只依然含着那一点微笑,对那长老说:
“既然诸位都已确定柳仙尊便是那柳凛,魏某也无话讲。毕竟当年他上山时,我等也只知晓他叫柳一枕,不曾听说过他还有另一个名字。”
长老叹了口气:“观微门主留下的祸端,我们也知道不应当让他人偿还。但也正是因为如此,才没有直接找贵派问责,而是只点名要见小门主。本意也不是要他负责,是他自己理解错了。白华门自始至终,只是想要一个解释。”
解淮和祁新雪在忙柳轻绮的伤,云婳婉与叶云盏在外未归,若真说要有人陪着,也就一个楼澜。云城不知为何突然发难,最担心的事情终于灵验,他这几日本就烦得要命,一晚上横生如此枝节,脸上如玉般温润简直挂不住,忍了半天,还是说道:
“恕某多言,我不明白先生是什么意思。既然知道此事与他无关,当年也不过是十五岁少年,沈掌门也不是不知道他的人品,若他当真得知自己师尊做了这样的缺德事,他能不说?”
长老道:“防人之心不可无,毕竟那是他师尊。况且在山门前……”他看了眼沈长梦,“他认了。”
“他只是认了他师尊可能的确做过那些事,但是不认自己知道。”
“他是唯一可能的知情者。”
“可能是可能,一定是一定,”魏涯山说道,“若当真要找到这个回答,我认为此人是燕应叹最为合适。他当年袭击了贵派,自然也知晓这最后的命脉到底是谁。”
“那么沈掌门与诸位今日来,便已经坐实了……你们确实与燕应叹达成过某种合作。”
魏涯山扶着桌子,话也也像一滴雨砸在案上,一时所有人都停了动作。几个长老的神色明显有些窘迫,想说什么,但最终都卡在喉口。
一直沉默的沈长梦也在这时候终于说话了。他自打进骁澜殿来滴水未进,放在手边的好茶早便变得冰凉。一抬眼,眼神也这茶水似的凉透,明明未经风雨,可不知为何,这样的目光却总让人觉得他站在大雨里,早就没了避雨的去处:
“我曾拜遍神佛,在我大哥墓前跪一整夜,请求他保佑这个人不要是你振鹭山的任何一人,不要与你们扯上任何关系。我不能既去报恩,又要复仇,我不能放着白华门不管,但却也不能放着他当年的冤屈不管。”
“但最终还是事与愿违。你也见了,魏涯山。”
他抬起头来。
“我无能为力,我也无话可说。”
----
待到要三更的时候,骁澜殿内冷冷清清,唯有两人对坐。魏涯山重新为他收拾了桌子,两人坐得很近。也许世事就是这样,时间越向后迈出一步,便会有更多的曾经认为必当永恒的回忆渐次消失。
魏涯山道:“你心烦的时候不愿意吃东西也不愿喝水,我便不勉强你了。只是若是心情好些,大可再开口。都给你留着。”
“不必了。”
沈长梦长出一口气。
“通魔应当已经算是大罪过了吧。”
“你今日能来振鹭山,半途而止,便很好。”
“我说过了我别无选择。”
“长梦,”魏涯山道。他一双平淡的眼睛不带任何情绪地看着他:“若我还能劝你,我只能说,当年之事的确和阿绮没有任何关系。你这样,会让彼此都很难做。”
沈长梦淡淡道:“若他当真难做,便不会捅自己那一剑。这一剑下来,捅得他下不了床,也叫我永远下不来台阶。”
“魏涯山,我以前从不知道你竟然这么狠。这一剑你也敢叫他捅下去。你当了掌门之后,真是越来越疯了。”
魏涯山当然不会知道谁也曾给过他这样的评价。但是意外的,他依旧保持着微笑,神色平静得像是不惧怕一切波动,连一阵风刮过都不会给与任何回音。
“当了掌门是这样的。不能偏袒,但却也不能太公正。你也是这样的。”
沈长梦道:“我当掌门的时间不长,还得向你学习。”
“若有一日你不得不叫自己的弟子也为了撇清自己而自尽,你也会这样下定决心,”魏涯山道,“况且这一剑若不捅下去,他自己也不安心。”
“你的意思是我不该来找他。”
“他给不了你想要的任何答案。”
“可我不得不来找他。除了他,我不知道谁还能告诉我真相是什么。”
“他是最不知道真相的那一个。”
“可我不得不来找他。”
“找他也没用。”
“对,找他没用,”沈长梦道,“可我不得不来找他。”
他只在重复这一句话。他的唇角轻轻勾了一勾,像是讽刺、又好似自嘲一样笑了笑,淡淡地说道:
“其实你最该追究的是我以风雨剑为饵的事。风雨剑回到燕应叹手中,有如放虎归山。这是我犯下的最大罪过,按理当诛。”
“可修真界没有人质疑你。他们更喜欢隔岸观火。”
“那是因为白华门就我一个了。可惜。”
沈长梦闭上眼:“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宁愿十年之前和我大哥一同死在白华门前。一场大战磨去了白华门所有的锐气,也终不再复以往辉煌。我抵不住燕应叹,也拦不住修真界的目光。但我依旧没有想到,在明知燕应叹并未消失的情况下,他们竟然还对我表示了‘体谅’。”
他冷笑道:“我就说,这么多年过去,修真界依旧一个德行。没有吃到苦,便都以为这世上从此便再也没有苦。事实上已被刀子捅得浑身是血却仍觉不出疼的人才是蠢货。”
“我的想法很简单,只要燕应叹没死,我白华门就必然会再遭一次浩劫。十年前我拦不住他,十年后更不可能。我已将所有弟子都遣散安置,白华门内现在空无一人,若是观微门主认了当年旧事,我就把他师尊的坟掀了,自己再自尽。这世上已再没有让我活下去的缘由。魏涯山,我不知道自己现在坐在这里,到底是在干什么。”
沈长梦的胸前微微鼓胀,像在吸气,又像在呼气。门外夜色隐约,悄无声响,不给喧嚣以任何驻足之地。
“我知道‘不计前嫌’这个词很好笑,但只要你们愿意将柳一枕交出来,我可以不计前嫌。”他突然笑了一下,“我的意思是,之前贵师侄和师弟在平章台弄出来的那一切,我都可以不管。从此后白华门和振鹭山依旧交好,闲暇时互不相扰,就像以前一样——”
“沈掌门此上振鹭,怕是已让双方心有芥蒂,终不能再似以前一般了。”
门外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抬头一望,但见叶云盏风尘仆仆,大步走来。他一个炮仗,难得没发火,冷眼一瞥沈长梦,竟然还能冲他行礼。他来的突然,又没人通报,魏涯山也是意外,下意识往他身后看了看:
“不是说白日才能到么?怎么就你一个?”
“我能无法无天擅闯骁澜殿,他可不行,”叶云盏道,“等你传唤呢,正在殿外等着,现在心急如焚。”
魏涯山知道他为何心急。纸向来包不住火,况且变故未过半夜,肯定有人给他通风报信。当即允了通报,叫他赶紧进来。沈长梦在此期间沉默一阵,还是起身行礼,示意他先离开。魏涯山却道:
“你等一等。”
“云盏,看看你师兄去吧。”
“是,”叶云盏罕见地没有顶嘴,“不过我话说在前头,这小子在外面受了点刺激,现在状况可能不是很好,还请师兄和沈掌门嘴上积德。”
他这话没头没尾,听得两人一头雾水,还没问清楚是什么,门外就又走进来一人。顶着夜色,人高马大的,几步踏进来,一头细汗能撞破天边一片星。但步履匆匆,进门却不说话,只是沉默。半天后才一拱手:
“见过沈掌门。”
他周身虽然穿着还算平整体贴,但明显已多斑驳褶皱,像是经历过什么舟车劳顿,又好似在河里简单淘洗过。颈口还留着一点暗色痕迹,昭示着这一路来往必然不如表面上那般平静。伐檀剑佩于腰间,牢牢地贴着他的身躯,不曾有半分动摇。魏涯山使人关了殿门后,骁澜殿内便唯有三人。方濯冲他点点头,站着不动,魏涯山道:
“阿濯,可否来沈掌门座前叙话?”
“是。”
这一声出来,就连沈长梦都看出来了,他的气质真的突然变得很奇怪。且不论这一声里是否有叹息,就说看向他的眼神,没了以往的戒备与谨慎,反而格外平静,但却也绝不会让人感到他的放松。流淌在肩头的就像是一盆洗净的血水,虽已看不到残烟碎石,但依稀能闻见血腥气。他敏锐地从伐檀剑上感知到某些不同的气息,而这种感觉他并不陌生。
方濯道:“沈掌门有什么话,还请尽快讲。晚辈过一阵子还要去回风门看师尊。”
沈长梦没来得及说话,魏涯山就在一旁道:“不是他要说话,而是即将有事务将牵扯到你。阿濯,你来跟沈掌门说一下,几日前你们离山时,出现的那个柳一枕到底是怎么回事?”
方濯瞥了他一眼,神色如常,简单地描述了一遍。虽不能称是事无巨细,但也算面面俱到,从头到尾颇为完整,像是不曾有任何隐瞒。
只是沈长梦的脸色随着话语波动而愈加变得有些难看。他盯着方濯,眼神也越来越奇异,最后在听闻他受了柳一枕一剑却不曾殒命的一刻达到了顶峰。
方濯接着道:“……我当时入幻时,曾有一个黄衣女子救我于水火之中,后来我与她交谈,她告诉我她是柳凛的妻子,并且姓燕。由于不知真假,此事我除了对师尊和诸位师叔,不曾与外界传过半分。掌门若信,便是信了。若是不信,权且当个笑话。”
沈长梦道:“此女我在大哥的日志之中亦有察觉,只是众说纷纭,不知她是否已死、又或者因何而死。若方少侠说的的确真实,那么她倒是真有可能已不在人间。”
“的确如此。几年前我和师尊一同下山,便曾在多处都见过这个‘阿缘’。当时我以为她是魂、亦或是鬼,后来到了云城围猎场才知道也许是花叶塑身。她没有自己的神智,像是全凭他人操控,不能确定这个人是不是只有燕应叹。只有在幻境之中,她才能和我说上两句话,并且……”
他深吸一口气:“她也有个孩子。”
“说到这里,我且打断一句,”魏涯山说道,“沈掌门不要着急。阿绮绝对不会是他们的孩子,这点可以保证。他从还是襁褓时便长在山上,若当真有魔族血统,早便看出来了。这孩子自始至终血脉清白。这个所谓阿缘所说的那个孩子,怕是另有缘由。况且这一次他设局进入蛮荒之地,曾有魔族为他传输魔息而试探,这气息与他并不能相容。”
他解释一句,沈长梦越变越难看的脸色才终于缓和些,说道:“只是若那所谓阿缘说的的确是真的,她又为何要出手相救?柳凛是她的丈夫,突然遇到一个陌生人出来抢他的弟子,她怎么看都该是帮着丈夫才对。”
“对。所以结合沈掌门交付我的那本日志来看,此事大抵尚还有隐情。”魏涯山转过身,看着他。
“若当年那个散修当真就是柳凛,令兄记录也许有误。柳凛与这个魔族女应当确然有一子,此事燕应叹也知道。不然他不会在十年前费尽心思既要保住观微的命、又要试探他的身份,甚至在十年后又再次重复了十年前的行径。他不能确认,唯一能给他回答的只有柳凛,但他却早已西去,故而他想尽办法从阿绮身上得到那个答案。”
“所以,极有可能发生过的一个变故便是——此女在生前和柳凛有了什么纠纷。按日志记录来看,是散修走火入魔杀了妻子,此事倒也对得上。不然燕应叹不会费尽二十余年,既要寻他柳一枕踪影,又要阿绮父债子偿。但他究竟因何而杀妻,却是无所定论的。若是当年白花门长老当真什么也没做,燕应叹又为何会一经出山便剑指白华、而又为什么会在灵力护障残留中探查出观微剑意的影子?”
沈长梦听着前面还好,听到后面,手便紧紧扣住了桌角,眉眼一沉,强忍着怒意道:“这话是什么意思?魏掌门,当年被屠戮的是我白华门,那么多弟子都无辜死于他二人恩怨中,因何这过错还能落到我派头上?”
“沈掌门稍安勿躁,”魏涯山道,“我没有说此事当白华门担责的意思。只是想说当年令兄记载,许有错判。若他二人当真有孩儿,那么求灵草便也许确有其事。可令兄的日志中却说并没有这个孩子。或者说,是贵派长老归来后,告诉他本身就没有这个孩子。”
“故而问题也许就是出在这个孩子身上。他出了什么事情,导致贵派长老对此绝口不提,也让柳一枕和燕应叹两个原本水火不容的人不知为何一同对贵派出手。当然,我没说责任就在你、或是长笠身上。我只说当年既然都没能亲眼目睹,那么其中转述就有着太多地方可供怀疑。”
方濯略一点头,说道:“沈掌门,此事自然也是我们猜测,但是已可知悉的一点是,这孩子一定存在过。否则燕应叹不会这么做。况且我这次下山……”他瞥了魏涯山一眼,得到许可后才又转过头来,“这次下山后,曾与东山师叔一同遭遇魔族堵截,在躲藏时听到他们提到了这件事。他们的目标便是冲我师尊而来,以为我下得山,我师尊就在附近。到我即将回山之际,依旧有魔族紧追其后。”
这样一来,他为何这时候回来、又为何风尘仆仆,都已经有了答案。伐檀剑紧紧佩戴在身上,在沈长梦的目光触及的时候,他抬起手,盖住了剑柄,也盖住了其上遗留的一点血色。
“但是此事,绝对和我师尊无关。柳凛与一魔族女育有子女,此子必然是灵魔混血。这便是那个孩子的来源,而后来的事掌门也知道,灵草并未被柳凛拿走。只能说明,这孩子要么是天赋异禀自己撑过此难,要么便是已经殒命,不在这世上。”
“若是前者,他便只能拔除此子身上所有魔息,这倒是可以保他一条命,但也会让他此后修行之路尽毁。亦或是再寻一株灵草为他平衡,但血统却无法根除,虽然不会表现出来,但依旧能不会排斥魔息。而这两点,我师尊都不符合。他一定不是。”
方濯的声音很低。说着说着,他已经渐渐平静下来,眼眉轻轻低下,看上去不疾不徐。只不过紧握住剑柄的力道暴露了这一切不过是假象,他的手指像攥着一片破旧瓷器一样,任由那缺口刺入自己肌肤,血流如注。
半天之后,他终于又说道:“我要说的就这么多,我能说的,也只有这么多。如果这里不需要我了,请掌门师叔和沈掌门能放我离开骁澜殿。我要去见我师尊。”
沈长梦道:“你师尊他应当无碍,反倒是我尚有问题要问你。”
“我不想回答了,”方濯打断他,“我有很多话想要和我师尊讲。我迫不及待要去见他。”
说着,他也不管魏涯山是否同意,直接便起身,冲二人行一礼,道:“请恕晚辈失礼。师尊既已受伤,我便没有其余的心思在此说更多的话。若是冒犯了掌门,晚辈在这里向您赔罪,实在抱歉。但我真的坐不住了。”
两人的目光一同投向魏涯山。魏涯山见他如此失礼,竟也没有生气,只是点点头,示意他可以离开。方濯如释重负,紧抿着的唇角才终于有放松的痕迹,他干脆利落地离席,不曾回头,但在转身的瞬间,沈长梦还是看到他的眉毛紧紧地拧了起来。
而刚一出门、走出两人的视线,叶云盏便从一边窜了出来,两步上前:“怎么样?”
方濯道:“我师尊怎么样?”
“放心吧,要真有什么事我还敢过来找你?”叶云盏说道,“没什么事。虽然给了自己一下,但没伤着要害。天亮差不多就能醒了。”他顿了一顿,难得劝解一句,“你也别多想。时至今日,若无苦肉计,这群老古板可不好打发。如此一来,便是他白华门来得尴尬。第二日就算不松口,也不会如今夜这般剑拔弩张了。”
方濯那副凝重面容终于崩裂。他晃了脑袋捏眉心,又用手狠狠搓脸,乱七八糟一阵乱收拾,依然没能截去那眼眶将泛红的趋势。他一面往前走,一面用一只手遮着眼睛,半天不说话。只有胸口偶尔传来几点沉闷气声。叶云盏平时也不怎么冷静,这回竟然得换了他来安慰他,手足无措半天,才知道说一句:
“好了。”
他拍拍方濯的后背:“大错已经铸下,又有什么办法?现在只能尽力解释这事儿与他没有关系,命债也自然不必他来偿还。不过他自己想不明白的,得你去跟他说。”
“对,就是我要去和他说,”方濯的声音一磕一顿,“和白华门说清不是难事,可和他说清楚,我不知道怎么开口。”
“好了,”叶云盏干巴巴地说,“该怎么说就怎么说嘛。又有什么办法?你不说,他又要自己钻牛角尖了,这你更不想看到吧。”
“我不想看到,对,”方濯擦了擦眼,声音变得有些沉闷起来,“但是我就是想不明白,命运为什么会如此对待这样一个人。”
“不止他,还有很多人,那样一些,甚至也包括我在内……”
“为什么这一辈子好像就只能这样过?”
“我看不到能改变的任何可能。好像永远也改变不了一样。”
“我去为他寻杳杳,想得很好。可我真害怕又好心办坏事。”
他走着走着,突然蹲到了地上。发丝和衣袍都随着风振了一振,声音也随之被卷向更远的地方。叶云盏不知道他哭了没有,他没敢靠近,但却知晓为何他会说这些话。方濯说急着要去看他师尊,结果在骁澜殿外找了个地方蹲了得有一刻钟,叶云盏就蹲在旁边陪着他,昏沉夜色中,两人的身影非常不雅。直至方濯勉强平息了心情、带着那一脸挡也挡不住的疲惫回到观微门时,他的心绪也久久无法止其激荡。这会让柳轻绮一睁眼就看到他红通通的眼眶。而更尴尬的是,他自己都没办法解释这样的脆弱究竟因何而来。
方濯无声无息地离去,又踏着月色与火光回来,把大家都吓了一跳。当师弟师妹的还没来得及骂他,就先扑上来看他有没有伤,却察觉到师兄意外的沉默。他提着剑,一一道歉又道谢,然后把自己反锁进了庭影居。这一路他被心里的记挂折磨得痛不欲生,一句话也不愿意多讲,只想赶紧回山扑到这人怀中痛哭一场,却又遭遇命运之大转折,更是痛苦得面目全非。若是柳轻绮一睁眼,必然会看到一个憔悴的他。只是长夜尚漫漫,还没到他醒来的时候,自然,他也不会知道。
而在观微门内尚面面相觑、苦苦等待时,叶云盏已经又去见了魏涯山。沈长梦借口要休息,早就离席而去,只不过背影看着格外恍惚,甚至带些萧瑟意味。两人都知道他这一晚上必然是睡不着了,但却也没有立场劝解。待到其他人都已退去后,窗外已然再度卷起深夜寒风。月色打在窗棂,像一只手紧紧将前路牢牢扣住。叶云盏在沈长梦离去后才终于喝上一杯水。他大大咧咧地坐在掌门位上,拎着一直水壶往嘴里水牛似的灌,末了一擦嘴:
“总算喝上水了。这小子来来往往都急得要命,完全不打算歇歇脚,头一回叫我喝酒差点喝吐。”
魏涯山头也不回:“要不要叫人给你打点醒酒汤?”
“算了吧,我还不需要这个,”叶云盏从椅子上跳下来,“师兄,我还得回去争分夺秒睡一觉,长话短说。这伐檀剑到底什么来头?杳杳剑倒确实是在宝乾湖底,只是若只用这双眼来看,完全看不到。可伐檀一经出鞘,那剑锋就好像从地底钻出来一样,慢慢便浮现在泥沙中,你说这也真挺怪的啊,为啥我就不行呢?”
叶云盏不知道这两把剑的来历,自然奇怪。魏涯山揉揉眉心,把柳轻绮之前交代的给他简单讲了,又收了叶云盏一阵目瞪口呆。他一激动就容易上蹿下跳问这问那,可魏涯山也不是柳一枕肚子里的蛔虫,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把杳杳直接送到了柳轻绮手里,一把伐檀却在他死后两年才被铸造出来。他现在更关心一个问题:
“我觉得阿濯情况有点不对。他受什么刺激了?”
这人来时顺口说的一句话还真被他刻在了脑子里。叶云盏不叫了。他立在原地,表情也凝重两分,冲魏涯山指了指自己心口。
“之前都说他定力不好,只怕以后易失了心,现在倒是应验了,”他说,“遇到个故人。”
魏涯山动作一顿,表面上倒是很平静:“他从小长在山上,能认识的人咱们也都知道,是谁还能叫他就此失了道心?”
“别说,这个还真不认识,”叶云盏帮他收拾着桌子,“当日在云城,他和轻绮师兄救下来个小闺女,记得这个不?那闺女是花楼里的姑娘,被他暂时带客栈去了,还给人送了好一番把柄。后来叫他给送到了她情郎家,也算是从良了。”
魏涯山想了想,大抵是想起来确实有这么个事。只不过当时事发实在太多,方濯叫人随便嘴两句已经是非常微不足道的了,故而这记忆在他脑中十分模糊。叶云盏接着道:
“这回回来,遇到的就是她。说是刚进人家家门不过一年,就被人污蔑红杏出墙,打断一条腿扔出家去了。而那家里主母本就不待见她,眼看着失去了丈夫的宠爱,便偷偷找到她,把她一只眼睛给毒瞎了。差点便死于街头的时候被个僧人救了,这才带回了庙里面,捡回一条命。后来也就留在那庙里潜心供佛。”
他说到这,顿了顿,又喝了口水。魏涯山啊了一声,哑口无言。叶云盏道:
“这不,正好就让他要躲人的时候碰到了。不过他估计也是完全没想到自己当时的善意竟然导致了这么一个结果,当时就崩溃了,一个劲儿地哭一个劲儿地道歉,怎么劝也劝不住,把人姑娘都吓够呛。回来的路上也是一直魂不守舍的,说了些听不明白的话,我也不知道怎么劝,只好想着赶紧带他回来找师兄,结果……”
他叹了口气。
“现在好了,谁也劝不了谁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7章 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