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叫柳轻绮回忆他的童年,说出那一句在挨罚后最常用以辩驳的诡论,也许他会毫不犹豫地说出:
“那叶云盏呢?”
有时候也喊师弟,但这个名字总是和“那”与“呢”组成固定搭配。在那已经寥寥无多了解他少年时的人们的记忆里,柳轻绮的名字最常和叶云盏相连的时候,绝对就是挨罚的悲惨时刻。柳一枕不罚他,可不代表他的其他师叔师兄不罚他。而一般这个时候没人会阻拦,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只不过和打板子拎领子倒挂在门框上抽鞭子不同,高门大派揍人也文雅,除了罚抄门规外,便只需挑选派中一个长老挑战即可。挑战成功,既往不咎,门规也不用抄了;挑战失败,多二十遍,而且要倒立着抄。而叶云盏总是挑令狐千眠,没别的原因,就是他总对他抱有一种幻想,觉得师尊能给他放水,而且可以慷慨放一壶。
由此,两人练就了一手倒立着写字也能写得悠然绝妙气吞山河的好绝活,且将振鹭山这么多年间一直留存的门规深深地刻在了骨子里,而且还是随着每年门规的添减而更新版本,把一套门规像炒豆子似的翻来覆去地盘,给出半句门规,让其探索究竟出自于第几部分第几句第几套第几次版本都能交代得行云流水,别称倒背如流,就是从中间随便抓几个字,都能从门规的其他部分找几个字凑成个押韵。
若称振鹭山的门规,除了他们两个,全山找不出来第三个还能对其拥护到如此程度的。只不过只是做足了表面功夫,一点儿也不往心里进,抄多少次罚多少次,下次照样按着条规一个个往下犯,从不挑食,童叟无欺。
而溺爱向来不会成为如何能够对外大肆宣传的真谛。也正因为如此,两人意气相投狼狈为奸,成为了普天之下第一好兄弟。
至少,在叶云盏眼中是这样的,师兄或许不是最厉害的师兄,却一定是最好的师兄。
天上地下,四海八荒,找不到一个比他能更好的师兄。
便同样的,他师尊也总是嘲笑他,说他所有的天分都点在了练武上,在其他方面自然要低人一头。他嘲笑他脑子不太好使,仿佛总觉得这世事永恒不变。诚然,若是那时候告诉他,最好的师兄终有一日也会与他隔开一道隔阂,最好的兄弟也会最终跟着别人走向另一条不知未来的颠簸之路,他非但不会相信,还会拔出剑来,斩断所有的可能,威胁着人连说也不能说一句。
柳轻绮知道他从小天真,胸膛下藏着一颗滚烫鲁莽的赤子之心。他喜欢这样的人,否则也不会在这么些年几乎从来没有和他起过矛盾。所以他也知道如何哄这种人,在离开观微门后,特意去酒窖里拎了一坛酒,想了想,还是将那从魏涯山那儿偷来的钥匙揣在了身上,没送回去。
寻风崖常年少人经过,寸草不生,空荡荡有如一片洁白旷野,简直是天赐的散心(或跳崖)之处。柳轻绮慢慢悠悠地晃过去,绕过几块光秃秃的石头,走过那遥远的、如同一面已经泛黄的画卷一般的拐角之后,一眼就看到了他。
那背影依旧挺直,是多年练剑的习惯。只是不难看出孤寂。风袭过他的面颊,记忆仿佛又猛地回笼,一下子回到十几年前。在很小的时候,只要挨了罚或是不称心如意了,叶云盏就会来到这里。导致多年后,人家一找他就能找见。这么多年还一直待在这个角落,也算是忠贞不渝。
“哎,师弟。”
柳轻绮靠在石头后,看了他半晌,才喊了一声。叶云盏吓了一跳,起身回看,双眼还红肿着,一瞧见他,却是脸色一白,后退两步,竟拔腿就想跑。
“想去哪儿?”
他动作很快,柳轻绮却比他动作更快。两步便拦在面前,无论如何也不让他突破防线。而这样一来,便难免不瞧得面前人脸上两道宽面条似的泪痕还没擦干净,叶云盏想跑跑不了,只能低头用力擦了两下脸,妄图将那泪痕擦掉,闷着声音,欲盖弥彰:
“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柳轻绮含笑道,“我听阿濯说,你哭得惨。我怕你来这儿跳崖。”
叶云盏不吭声。柳轻绮接着道:“从小你就爱来这儿,我也没怎么找,就到寻风崖来碰碰运气,没想到还真碰见了。”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叶云盏就看到他手里提着的酒。他有些害臊地低下头去,睫毛遮住了眼神,看不清神色。半天后才说:
“我没事的,你别听他瞎说。”
“阿濯可从来不瞎说。”
话音刚落,便见叶云盏的肩膀猛地僵了一下。他终于肯抬头看柳轻绮一眼,却在对上那双含笑的眼睛时失了声。
他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就那么喜欢他?”
“那就是栽了。没办法。”
柳轻绮的语气很轻松。叶云盏定定地盯着他的眼睛,像是要从中搜寻出些许逢场作戏的痕迹,可这人却扬起下巴,大大方方地与之对视,盯了一阵,最终还是叶云盏先败下阵来,那年轻的眼眸中盛满了这个年纪所不当有的疲惫与仓皇,认命般低下头去,却没再说要走了。
半刻钟后,他终于被说动,重新与柳轻绮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此处依山傍野,面前云山重重,大雪过后,自是一派青葱明净好天光。风声萦然入耳,吹得人面颊生疼,却也因此回到年少时分,连手边寸草不生的干瘪土地都像是绽开了鲜花,让人一经落座,便不忍离去。
柳轻绮酒量一般,开了坛子,只给他喝。叶云盏接过酒坛,难得沉默。手指冰凉苍白,如他有些干裂的嘴唇。一口灌下去,顺着喉头滚落胸口,像浇透一把长剑又捅过心口,才觉得脸上也火辣辣的。他拿手一擦,又是一片湿润冰凉。
柳轻绮道:“我听他们说,自打回山之后,你便不怎么喝酒。便顺手给你拿了一坛,不过没敢拿太贵的,我怕掌门师兄找我麻烦。”
他语气轻松,可分明浸透些许惆怅。叶云盏不回话,低下头,又是两滴眼泪掉了下来。不一会儿萦绕在柳轻绮耳边的便全是他的抽噎。这声响像一面镜子,轻飘飘便照出了数年前的自己,两厢打一个照面,突然就好似一拳打上,镜子碎了,心也碎了一地,噼里啪啦一落而下,激起一场泥泞风雨。
他一只手捂住眼睛,呼吸声开始急促起来。嘴唇张了张,要说什么话,柳轻绮收了声,坐直身,耐心等着,等了半晌,却在这无端的气声中等到了叶云盏一声带着哭腔的断断续续的恳求:
“师兄,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他泪流满面,抽噎不止:“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要相信我,我知道、我知道十年前是我对不起你,但我还是要说,真的不是我故意的,我不想伤害你,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你……”
柳轻绮道:“我知道。”
“我、我也不想这样,如果我能选,我宁可不做这个东山门主,不做这个所谓的‘天才’……可是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不来我便什么都没有了,我愧了天地,愧了父母亲疏,天底下到处都容不下我,最后甚至连我自己的师友都要牵连,我连他们都保护不了,师兄,师兄我真的,我真的……”
他流着眼泪伸出手来尝试着去抓他:“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师兄,我知道十年前我做的事太混蛋了,但是你不能不要我师兄,这天底下除了你,没人能对我更好——”
叶云盏的眼泪哗哗往下流。他耸着肩膀,胸口上下不住起伏,终于哽咽着哭出声来。这一下像是一段被吹灭的春风,骤然陷入倒春寒,哭得他浑身发冷。手指拽着柳轻绮的袖子,头也低了下去,呈现一副别说柳轻绮、就连他自己都已经很难再见到的狼狈姿态,气都有些喘不上来,哭得分外可怜。
“师兄,师兄我求你,你想怎么样都行,但是我求你……”
“好,我知道。”
柳轻绮反手握住他的手腕。像是水流轻卷回风中,山野处处万物复苏,这轻飘飘的一下却又仿佛蕴含无数力气,握得叶云盏抬起头来。他双眼含泪、哭得梨花带雨的样子倒真和谁有点像,柳轻绮不由观察了一会儿,呼出一口气,展颜一笑。他从怀中摸出一张帕子塞到叶云盏手中,示意他擦眼泪,自己则淡淡地说道:
“你这话,说过很多遍了。我也说过很多遍了。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我没怪过你也没怪过任何人,谁也不怪。而之前那些事我不告诉你,正是因为我知道你是我师弟,且一直是我师弟,我得对你负责。而且不止我,掌门师兄也是这么想的,万一叫你知道我要去蛮荒之地,你一个紧张又直接走火入魔了怎么办?说实话,我们不怕你伤谁,就怕你伤了自己,知道吗?云盏,你这天分,若是要重复当年事故,真的是蛮可惜的。”
“可你若论害怕,谁能比我更害怕?”叶云盏脸色灰败一片,“谁都知道燕应叹狼子野心,世上万千都不可与他同伍,他就是冲着你来的,你若从一开始就知道那就是个陷阱,为何还要去?师兄,我只奇怪一件事,你为何一定要去送死?”
叶云盏经此刺激,精神状态似乎不太好,眼泪流得眼瞳泛白,不过很快,他抬手喝了一口酒,那眼中的冷白便消散些许。柳轻绮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他,听到这儿才终于笑了笑,轻轻地说:
“他是魔族啊,没有其他的办法。”
“你也知道,天下风云将变,没有什么人能给你留下机会。唯一的机会,就是火中取栗。”
“可他若需要,我可以去。没必要一定要你去。”
柳轻绮笑了:“云盏,你是不是搞错了,燕应叹是和我有仇,可不是和你啊。”
叶云盏抬头看着他。柳轻绮道:“他这个人,目的一向非常明确,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十年前青灵山上没能杀死他,他便能于花岭镇蛰伏数年休整,直到实力特意突破临界点方再出山。而那时,我师尊已经死了不知道多久了,全天下只要随便抓个人来问柳一枕死了没,都会告诉他准确的答案。可他照旧不信,依旧会来。为什么?就是因为他有目的。”
“他还想从我师尊这儿知道点什么,最后只能来问我,就是这么简单。”
两人静静对视。叶云盏的手指轻轻扣着酒坛,脸上覆了一层不正常的苍白。柳轻绮接着道:
“他想知道的事情,也许与整个修真界有关,也可能没有。但是十年前那样激烈的阶段他都咬死不说,只说和我师尊有私仇,可具体是什么,从未有人从他口中撬出答案。”
“因为他不会说的,也许这辈子都不可能说的。知道他们之间具体恩怨的只有他们两个,但是承担了这些旧时怒火的却是全天下。”
“你也知道,现在非同以往。这十年来修真界一直处于休养生息的情境之下,完全没有想到他竟然还没死。白华门传位大典上,他突然现身抢夺风雨剑,就是为了让修真界诸人都知道当年白华门灭门与我师尊有关系。这是沈长梦想了解的真相,先从内部瓦解振鹭山和白华门的关系,剩下的事情就会好做很多。你这些日子一直在山上,也知道掌门师兄为了民间的异状而忙得不可开交。你能说这就一定不是他的阴谋吗?未必。现在他自己与白华门是否有私仇,尚无定论。而这些以前的旧事,若不深入虎穴自己去探查,你是想让他开口,还是想把我师尊从坟里挖出来让他自己说?”
叶云盏道:“实话实说,我觉得他根本就不能算是你——”
“他有没有这个资格当我师尊,这是另一个问题,”柳轻绮打断他,“但现在问题就是,我师尊死了——也许死了。但他在临死之前都咬死这个秘密没有松口,我跪在他的床前求他说他也不肯说,他进了棺材入了坟墓,这天底下的一切都不能再让他起身开口了,这才是他的目的。云盏,死亡才是目的。无论是对燕应叹还是对我师尊,人死了,秘密才真正烂在了肚子里。”
他的唇角勾了勾,略带轻松地笑一笑,眼神却很冷:“但是现在,唯一还可能知晓秘密的人就在这里,普天之下,唯此一个。我说我不知道,他不会信。同样的,他说他不知道,我也不会信。所以我们只能见面,他要从我这里得到答案,我要从他那里找到问题。”
“我们各有其道,各取所需,没什么不好。”
叶云盏道:“可你害不了他,他却能害你!”
“嗯,”柳轻绮点点头,“我认了。”
他淡淡地说:“从二十五年前他上山开始,现在这一切就已经有了预兆。他死了,一了百了,剩下的由我承担,便算是还他十余年的养育之恩,也是应当的。我的命,我不抱怨什么。”
“我知道,万载天地,亦非只我苦命。这天底下有那么多经受了命运不公的人,我甚至在其中排不上号。一条命,从头到尾,若注定要背负这么多,就当它只是来人间看看。活着没什么希望,死了也不可惜。但是我知道总有人不是这样,这条命就随他们扬了去,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还在的时候瞧瞧好风光,也算是不枉来过一遭,若叫我说,也算是值了。”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叶云盏就又开始哽咽:“你怎么又说这种话?谁说你死了就不可惜了?”
“嗯,我是故意的,”柳轻绮笑道,“我就是要听你再说一遍这句话嘛。师弟,那不就是因为本身和你没有太大的关系,所以才有所隐瞒。你若是要听道歉,我向你道歉。只不过我这两天道的歉实在是有点多,阿濯听不够就完全不放我走,要不今晚你就到观微门来睡,我给阿濯道一晚上歉,顺便也给你道一晚上。”
可以看得出来叶云盏本来是不想笑的。但他莫名就笑起来,不知道是为方濯缠着他道歉,还是为这句玩笑承诺。柳轻绮一直观察着他的表情,看他终于笑了,虽然笑得算不上好看,但也松了口气。叶云盏欲盖弥彰地挡住眼睛,眼泪和笑容一起往外溢,半天后才说:
“行,那以后我不说了。可你若是这样我就相信,你是因为愧疚才和他在一块儿的。”
“所以我来,不仅是和你解释清楚,还要来兴师问罪,”柳轻绮笑道,“阿濯为你那句话可是耿耿于怀许久,托我来问你,怎么就不能是他?”
叶云盏脸一红,知道自己这话说得让人心生膈应,却依旧嘴硬道:“没别的原因,我就是想不懂为什么偏偏是他,不行吗?与他比起来,我和你认识的时间可长多了,你把好多事情都跟他讲,却瞒着我,我心里不平衡。”
他说出来,就代表这件事放下了。柳轻绮终于彻底松了口气,哈哈一笑,语气中也带了两分挑逗意味:“那可不一样。你要真不平衡,那就太吓人了。”
“怎么就吓人了?”
“他喜欢我啊。”
柳轻绮说得很坦荡。叶云盏磕磕巴巴的:“这,这怎么就这么平静地说出来的。我最开始听到这事儿,都要怀疑是不是得回炉重造。”
柳轻绮道:“那是自然,他头一回表现出来的时候我都吓了一跳。不过后来我发现这小子好像真不是开玩笑的,要怪还是怪我,要我当年坚定一点绝不收他为徒,可能就没这档子事了。”
柳轻绮叹息又摇头,语气分外惆怅,像是悔恨万分,眼神却一直偷偷往叶云盏的方向瞟。叶云盏论玩心眼还是玩不过他,听着听着疑虑不已,眼神飘忽不定,语气还生硬着,嘴上却已经说道:
“那、那问题不就更大了?你是他师父,他都敢这样,要你不是,他不更变本加厉?”
柳轻绮沉重地说:“可这样的话,我就可以下狠手揍他了。”
“……”叶云盏轻咳一声,“算了吧,这种人都是不要脸的。你越打他他越来劲儿,没办法的。”
“是啊,”柳轻绮说,“所以,可能无论如何他都会来,是不是?”
叶云盏沉默下来。柳轻绮托着腮,笑眯眯地看着他。终于,他好像明白过来什么,作势就要起身:“你你你——难不成你是被——”
柳轻绮打断他:“从小到大,你什么时候见我吃亏过?”
叶云盏便换了一种说法:“所以你你你,你也——”
他瞪圆了眼睛,见鬼似的盯了柳轻绮一阵,仿佛才终于彻底明白这一“消息”到底是个什么性质。他反应这么大,柳轻绮从最开始觉得好玩,也渐渐狐疑,问他怎么好像一副不知道的样子,叶云盏大声说:“他们跟我说的是,是你先动的手!”
“?好奇怪的说法啊。”
柳轻绮摸摸下巴,没想到得到的是这样的回答。两人间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叶云盏接着大声说:
“所以我一直以为是你先选的他!我想我俩年龄差不多性格也差不多你是想让他取代我!所以我想为什么你会选他不选我所以我——我——我——虽然师兄我对你真的没有非分之想但是我——我——我——”
他一下暴起:“原来是那个兔崽子先给脸不要脸!”
柳轻绮赶紧阻拦他:“你干嘛去?”
喝了酒的叶云盏豪气万丈,脸气得通红,下意识就往腰间去摸剑:“这狗东西,我早就知道他心怀不轨!他他他,他他他,他他他……”
他怒不可遏,气冲眉头:“师兄你等着,我杀了他去,给你报仇!”
----
方濯说:“所以这就是他今晚又怒气冲冲地跑过来找我打架还狠狠骂了我一通的来源吗?”
柳轻绮说:“那没办法,他说他只是做完白天他没做完的事。而且你说了,你‘绝不还手’。”
方濯想了想,没想起来他是否说过这话。低头一看,柳轻绮颇为无辜地望着他,本来便没有多少兴师问罪之心的语气便又多了两分旖旎玩笑性质:
“那我挨他揍了,你心不心疼?”
柳轻绮故意道:“又没揍我身上,我疼什么?”
方濯嘴角上果真缀了一块乌青,虽然浅,但到底也算是一道痕迹。他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柳轻绮劝着劝着就突然把这家伙又给劝发疯了,但也知道叶云盏只要一搞明白,事情也许不会变得很复杂,但一定会变得很严重,索性便由着他打,只不过脸上挨了一拳,嘴边滋滋的疼,这人的疯劲儿就又下去了,愁眉苦脸地凑上前来,揽着他的肩膀,嘀嘀咕咕说了半天,全是关于一些“年少旧事”的。
有些方濯知道,有些他不知道,叶云盏神色清明,但倒又有点像真的醉了,前言不搭后语,稀稀拉拉说了一堆,倒豆子似的,说句“如数家珍”也不为过。从小时候一起爬树掏鸟窝结果被鸟啄了满头的包,到年少时偷偷看前任掌门洗澡被抓个正着吊在门框上的种种事件,听得方濯瞠目结舌,又恋恋不舍,想要多听一些。他正极其上头之际,叶云盏却突然卡了声音,从那极度兴奋的巅峰莫名其妙地摔下来,一推他,把他推出去几步远:
“我和你这魔族宵小说什么!”
方濯:“?”
叶云盏骂完,便提着酒壶,骂骂咧咧怒气冲冲地走了。方濯被他突然驴唇不对马嘴地骂了一句,摸不着头脑,看着他的背影只觉不知可谓,便等柳轻绮慢吞吞溜达回来以后问他。当然,问的第一件事就是:
“你们为什么要偷看人家洗澡?”
“……”柳轻绮道,“他神经病吧,他干嘛这么说?”
听到柳轻绮骂叶云盏有病,方濯心里爽极了:“那他就是这么说的。”
“……你信你也有病,”柳轻绮翻了个白眼,“谁没事看别人洗澡啊?真没这回事。那是那时候我俩一个池子,他非要在水里和我切磋,我俩脚下一滑没看准地方,一下就摔到帘子那头去了,正好是掌门师叔在的地方……”
他说着说着,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歪歪脸。方濯感到有趣至极,哈哈大笑,颇为愉悦。但笑着笑着感觉到不对劲了,嘶了一声,脸就一板,看向他:
“你和叶云盏一起沐浴过?”
柳轻绮沉默一阵,小心翼翼地说,“阿濯,且不论那时候我认不认识你,就说师兄弟共用一个池子,应该不违反什么规定吧。”
“不违反,那肯定不违反,”方濯道,“不过以后你也得和我一起去。”
柳轻绮是真的匪夷所思了:“我和你去干什么?你天天看还看不够?”
他是真的不理解才骤然出口,结果倒是搞得方濯脸略微一涨:“哪里有天天看?你又编瞎话。”
“那你要是想天天看也行。我不在乎的。”
方濯沉默半晌,突然一抿嘴唇,含羞带怯地看向他:“话赶话都到这份儿上了……”
柳轻绮:“……”
当夜两人共榻,尘烟漫漫,月满西楼。一旦揭开这层神秘面纱,颇有些及时行乐哲学的方濯就猖狂多了,最后反倒是柳轻绮束手束脚得不敢动弹,就怕被人发觉他大行秽乱之事。方濯押解着他到庭影居,尽管柳轻绮以“这是我从小睡到大的床”为理由三次求饶,方濯也置若罔闻。他像是带着某种目的,分外凶狠,叫人一抬眼只能看到天边疏星几点,顷刻间便又被睫毛上滴落的汗珠掩盖了视野。
柳轻绮趴在他的肩膀上,好半天才滑落下去,又被人一把搂住。他本来就睡得早,经这一折腾更是不知今夕何夕,枕着人的肩膀要睡的时候,才勉强睁开眼,擦一把面前人脖颈上的汗,颇为嫌弃地撇撇嘴:
“都不带我去洗一洗的。”
方濯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笑。大寒天在外,叫他现在起身去浴池他也不愿意,由是只是说说,搂着方濯的脖子就想睡去。
却突然听到他在耳边小声说:
“师尊,我想求你个事。”
柳轻绮懒洋洋地说:“吃醋的事免谈。”
“不,”方濯说,“我想下山。”
“下呗,谁拦着你了。”
“我是说,”方濯羞涩地笑笑,“我……想去逍影门。”
柳轻绮刚闭上的眼睛再度睁开。他撑起身,盯着方濯看,方濯也不落下风,笑眯眯地扬起下巴任他看,手却不由自主抱紧了他,语气中带着些自己都察觉不到的讨好,一寸寸地挠着柳轻绮的耳廓:
“封刀嘛,给我写了一封信,说好久不见了,希望我能去逍影门做客。”
“……”柳轻绮道,“柳泽槐说的话你都不记得了?今非昔比,指不定什么时候便会天翻地覆,白华门和魔族可都有数双眼睛盯着你。你现在告诉我你要去逍影门?”
“嗯,”方濯收收手臂,轻轻拍拍他的后腰,示意他躺下来,好声好气地说,“师尊放心,我去不了几日便回来,必然处处当心。”
“这不是处处当心的事,”柳轻绮不躺,“太危险了,我不会同意的。别说我,掌门师兄也不会同意的,你顶多只能在甘棠村逛逛。”
也许是察觉到自己的语气有点太过强硬,他呼出一口气,放轻了声音:“再说了,阿濯,按照振鹭山的规定,若要自己离开山门地界,须得出师才是。你难道要在这时候同掌门师兄要求出师么?”
他必然不可能同意,此事全然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方濯也知道这点,没再坚持,只是附和两句,说的确是自己没想周全,次日起来便给封刀写信,告诉他隔日再议。
他向来乖顺听劝,在他面前很少能倔得起来,柳轻绮虽然觉得奇怪,最终却也只认为是他一时兴起想下山玩玩,草草安抚他两句,眼皮一开一合实在是撑不住,最后还是睡了。睡前只感觉到有只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腰,催得眼皮愈重,最后连睁都睁不开,一觉睡到大天亮,自是好梦一场,被内被体温煨得热乎乎的,抬手下意识往旁边一摸,却是一片冰凉,摸了个空。
柳轻绮昏昏沉沉睁眼,疑惑转头去看,没看到人影。偌大的庭影居中只有他自己一个人,阳光透过细雪洒落床头,天色已不早。方濯不在任何地方。他疲惫地撑起身,随手扯了件外袍搭在身上,想喊人试试,嘴巴还没张开,眼神就先瞥过书案,上面放着的一封信却登时夺走了他的注意力。
一股奇异的慌张猛地涌上心头。他来不及穿衣服,裹着被子挪过去,抓起那信展开一看,昨夜的记忆骤然回笼,与这信件的内容合二为一,几乎是瞬间便夺走了他所有的呼吸。
但见上面只写了一行字:
请师尊放心,七日后弟子必然回来领罚。
没有落款也不曾留下什么别的东西,却一看便让人知道到底是谁写的。柳轻绮脑中一嗡,眼前登时一黑,全身上下便好似被蚂蚁噬咬一番般,一下失去了力气。他紧紧攥着这张信纸,脸上褪去所有血色,嘴唇苍白紧抿,在这轻盈透亮的清晨坐了许久,一言不发。
而更让他感到惶恐的还不止于此:在他终于打起精神来准备去上报给魏涯山时,魏涯山倒是先派人过来找了他,话不多,同样只有一句:
叶云盏也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