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盏。”
剑拔弩张时刻,幸有云婳婉在旁唤住了他。叶云盏的脚步迟滞了一下,云婳婉微微皱眉,转头冲顾清霁小声说了什么,便见顾清霁点点头,上前拉住叶云盏的手臂,低声说:
“师尊请师叔先回去休息休息。”
叶云盏抿抿嘴唇,被这声音唤了一声,眼底神色才终于恢复清明。他无声看了顾清霁一眼,当真随着她转身离去,只是在走之前又冷冷分了徐亦游一眼,与廖岑寒擦肩而过时,他感到自己的肩膀被他轻轻拍了一下,转头看时,叶云盏却已经离去,手还落在腰上,摸索着什么,却是什么也没摸着。
廖岑寒心想他应当是在摸自己的酒壶,毕竟这家伙据说除了睡觉,酒壶从不离身。但现在即可见得他腰上除了一把剑外空空如也,这会儿摸不着也是应当的。不过不妨碍此事也依旧让他觉得奇怪——剑都已经出鞘了,突然便又要求他塞回去,坏了其“大业”,他以为叶云盏无论如何都得发脾气。这意外的好说话倒是又让他有些惊异。
再看面前明光派众人,徐亦游看到叶云盏当真随一个女弟子走了,虽然面上尽量不显,眉宇间却依旧明显一松。身旁那弟子更是将一直放在刀柄上的手慢慢地垂了下来,盯着叶云盏的背影,哼了一声。
云婳婉拢袖而立,淡淡道:“我东山师弟便是这个性情,诸位莫怪。”
徐亦游说道:“原来雁然门主也怕事情闹大。”
“并非是怕,只是东山师弟说到做到。”
她平静一抬眼。
“贵派已有位弟子无故殒命……如今又搭上一批,岂不更凄惨些?”
话说到这个地步,就算是两方再如何想要表现出一副彬彬有礼假象,必然也是不得行的了。徐亦游年长些,阅历深,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故而有些事自然也只能为他人所做——他是不说话,可不代表身后人不说。当即一个看上去也颇有些资历的年轻人发出一声冷笑,以手扶住刀柄,立于徐亦游身后,不冷不热地开口:
“常言道,吃一堑长一智。东山门主因其性情所出轶事颇多,却依旧不长记性,也真是让我等佩服。”
“这是我师弟,不是你师弟,”云婳婉道,“他是什么性情,自然不需外人费心。”
振鹭山出了名的护短,除了原则性的问题,基本上对外都是毫不松口,奈何他们家高手云集、实力惊人,别人也拿他们没办法。是以徐亦游听到这儿,也只能是一甩袖子,任谁遇到这种情况、语气也不会比他更好:
“既然如此,不妨咱们便谈谈观微门主的事?雁然门主,我们从一开始可就在和你说这件事,可你左右顾而言其他,就是不肯回答。知晓贵派向来彼此维护,可毕竟人命关天,雁然门主却便愿意这样维护一个杀人者吗?”
“你说谁杀人?”
祝鸣妤忽的道。她此前一直保持着沉默的本性,不曾多出一言,此时却突然道:“万兽谷是什么地方,诸位也不是不知道。派一个尚未出师的弟子前往此处,难道不是你们谋杀?”
“我们会让玄阳去,自然是因为已经提前考察好。”徐亦游加重了语气,“他能去。”
“万兽谷是个什么地方,前辈比我们都更清楚,别说是姜玄阳这样的弟子了,就算是修真界历经风雨的老人,去这个地方也要多多掂量掂量。这便是贵派说的‘他能去’?”
一派寂静中,倏地一个声音横空出世。徐亦游皱眉一望,却见是一个陌生的年轻弟子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此人过于陌生,徐亦游从来没见过他,便又以为是什么不知天高地厚的弟子,不由斥道:
“我和你们长辈说话,你一个弟子插什么嘴?当真是不知礼数!”
“若你知道我是谁,便不会说出这种话了。”这弟子先冲着云婳婉一点头,简单行了个礼,这才淡淡将目光转回来,平静地盯着他,“我是观微门下二弟子廖岑寒,我师尊和大师兄的确不在山上,若你有什么问题,也只能问我。你说我够不够格站于此处?”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廖岑寒。他被叶云盏火急火燎带来,立于人群中观察已许久,明白这群人若是看不着观微门的人绝不善罢甘休。一听祝鸣妤都忍不住开口了,便知道再不出来恐怕真要打起来,他若是不知道还好,既然都在这里了,就绝没有叫他人替他担责任一说。
虽然这“责任”怎么看也不该落到他的头上,但毕竟是败于观微门下,一把手和二把手都不在,能出来说两句话的不就只有他?
云婳婉虽然知道他来了,却没想到他出来的这样突然,微微皱眉。但随即,廖岑寒便从怀中摸出一样东西来,朝徐亦游掷去。几个弟子一惊,立即长刀出鞘,其中一个反应极快,刀锋只一闪,便一刀劈到这东西上,登时所有人都几乎还没看清这到底是什么,一道刀气咆哮破开裂痕,便闻一阵山崩海啸似的巨响,玉佩凭然绽开一束金茫,化作一道剑锋骤然刺开山门薄云,当胸便是一撕,幸有一刀乍然一横,与此剑锋铮然一碰,火花携卷尘土碎雪当头落下,其声不由令人头皮发麻。
“云婳婉!”
烟尘散尽后,方见得是徐亦游出手。身后的弟子还保持着出刀的姿势,被眼前的一切惊得嘴微微张着。好半天才后退两步,软了腿。而那被摔在地上的赫然是一块玉佩,凛然无伤痕,依旧平静地躺在地面,甚至经此一掷,连碎裂都不曾有。饶是徐亦游出刀速度如此之快,手臂上却依旧还是被留上了一道伤痕,淅淅沥沥向下滴着血。他瞪着眼睛,怒火烧灼了眉头,狠狠地瞪向云婳婉:
“证据在此,还有什么可说?”
廖岑寒道:“前辈不妨将它拿起来看看。”
徐亦游的怒火随即转向他:“无理竖子!杀我一弟子不够,竟还敢有所图谋!”
“有没有图谋,晚辈不知道,”廖岑寒淡淡道,“但我只把话放在这里,这便是一块玉佩而已。弟子不敢触碰,自是有情可原,可若前辈也不敢拾起,那便休怪叫人看轻才是。”
廖岑寒一手道德绑架玩得漂亮,徐亦游脸都绿了。他捡也不是,不捡也不是,可突然两边的目光全都齐刷刷落到了自己身上,前有追兵后有阻截,面子到底比自身安危重要,瞪了廖岑寒一眼,深吸一口气,咬着牙从地上拿起这块玉佩,另一只手紧握着刀柄,尚未回鞘,掌中已隐隐有灵流转动,似乎随时准备出招。
然而此物躺在掌心,依旧莹然如羊脂,没有任何躁动意味。徐亦游眉头一皱,掌中灵流大放,整只玉佩已经充斥了他身上的灵息,可别说像方才那样突然暴起了,连个裂缝都不曾有过,依旧安安稳稳,不曾有异。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廖岑寒道:“前辈想听什么?”
徐亦游气得眼球都要跳出来:“我若是知道,还需要听你讲?”
“晚辈自然是有充足理由,只是说了也怕前辈不信,”廖岑寒冷笑一声,“毕竟此前雁然师叔和东山师叔都曾说过无数次,此事与我师尊无关,可前辈不也照样不相信么?”
“前辈方才也见了,这块玉佩只有当受到攻击的时候才会反击。但是若谁将它佩在身上,就算是怎样为它灌输灵流,它也不会将剑锋对向拿着它的人,若无人攻击,那将它佩戴身上便绝对安全。”
“当日我师尊给姜少侠的便是这块玉佩。经由过姜少侠之手,前辈若是不信大可一探究竟,看看上面是否沾了姜少侠的灵流。”廖岑寒道,“因而这本便是救人的物什,可以在突遇袭击而无所反应时保下一条命。我师尊本便是好意,且在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姜少侠将此玉一定佩在身上,关键时刻可救他一命。前辈如今带着人气势汹汹上山、叫嚣着要找我师尊要个说法,是否有些太忘恩负义了?”
徐亦游一时怒不可遏,喝道:“忘恩负义这个词也是你能说的?我明光派弟子可没有求着他观微门主出手相救!再说了,谁知道你们是否已经更换了玉佩?万一这一块便不是当日玄阳身上佩戴的呢?”
“我说了不算,自然有人说了算。”
廖岑寒轻轻掀起眼皮,瞥一眼对面。身后紧急传来脚步声,便见唐云意搀着一人走来。此人年纪轻轻,但却面容乌青、身形消瘦,倚靠着旁边人的搀扶才能走动,看见他,便挣扎着要拜去:
“见过徐长老……”
徐亦游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他盯着这人看,脸色像是吞了只苍蝇,所幸阅历还算丰富,知道这时候不能露怯,但还是有一半阴沉脸色未被压下,活像秋日里一株沉而不醒的枯萎草梗。
“尹鹤,你——”
尹鹤靠在唐云意的手臂上,艰难地抬起眼皮。他满脸都是伤,眉宇青黑,面上青筋血管尚有消退意,明显是中毒后的症状。他望着自家长辈,面色复杂,隐隐有凄清意,在徐亦游再度之前率先说道:
“徐长老,大师兄不幸殒命,的确太过突然……但此事确实与观微门主无关。那块玉佩,是救人的,不是杀人的。是大师兄怕我出事,将玉佩交给了我,若非他突然走火入魔,也不会至此地步……”
徐亦游“你”了半天,什么也说不出来。仿佛现在发生的一切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云婳婉在廖岑寒现身后便一直在旁关注,随时准备出手,看到唐云意带着尹鹤来才松了口气,不动声色放了剑柄,冷眼旁观。
尹鹤在生死线上走了一遭,毒还未完全消净,现在还把药当饭吃,喝得眼下乌青浓重,面颊消瘦。险些死过一回,人便老实了,强撑着身子,一五一十将事情给徐亦游和身后同门都说清楚。期间徐亦游还怀疑他是否是受了振鹭山的威胁,尹鹤连声否认,还刻意感谢了祁新雪,说若无回风门主,今日他已不可再站在这里。说得身前人眉毛一跳一跳,惊疑不定,只有徐亦游沉着脸看他,神情间却已有几分了然。
“原来是回风门主……”他喃喃着说。
云婳婉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声音:“徐长老是什么意思?”
徐亦游当即收回神情,正色道:“回风门主医术高超,我等佩服。如此说来,的确是我派误会了。我们这便回山禀报掌门,说清楚原委,还观微门主一个清白。”
此话一出,别说明光派弟子了,就连振鹭山一众人都傻了眼。唐云意蒙了半晌,感受到尹鹤在手里抽抽,才赶紧带着他要回去。只是走两步又突然想起来他的身份,转身看向徐亦游道:
“尹少侠余毒未清,不宜下山。等休养完全后,还请诸位再来振鹭山接人。”
“自然是要留在贵派的。有回风门主在,掌门也放心。”
不出两三句话,徐亦游就又换了一副面孔,前一刻还声色俱厉,下一秒便突然语气殷切温和有礼,甚至脸上都带了淡淡笑容,震得诸位都一时失语,端起了十成十的戒备。云婳婉也万万没想到他突然就换了口风,不过好在她也不是省油的灯,听到徐亦游这么说,便立即接过他的话柄,拿着刷子和糨糊刷刷刷给他砌了个台阶,当即也主动道:
“既然是误会,那么咱们彼此间也不必这么剑拔弩张的。徐长老来一趟不容易,要不要在山上喝杯茶?”
徐亦游笑容满面:“不必,不必。本便是我们有错在先,便不麻烦贵派了。此事的确有内情,也怪我们事先没了解清楚。既然已经真相大白,那便不多叨扰,毕竟兹事体大,还是要尽快回山同掌门解释清楚才是。”
“来都来了,总得叫我们振鹭山尽些地主之谊……”
“门主的好意,徐某心领了,只是实在不巧,若有下次,必然再来拜访贵派,好好喝一杯茶……”
云婳婉反映非常迅速,半点没落下风,那紧抿着唇瓣的严肃面容瞬间变得如春风般和煦,唇枪舌剑一转身便化作绕指春水,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无所不用其极,甚至张罗着还要把徐亦游一行送下山去。看得两边弟子一个个目瞪口呆,明光派弟子脸上更是青一阵白一阵,望着自家突然笑意盈盈温和知礼的长老又是茫然又是气急,一个个恨得牙痒痒,频频回头往振鹭山的方向看,但却因徐亦游已经几步跨出去数尺,只得作罢。其中大抵还有窘迫,不过多数也是不会承认的。
但窘迫的不止他们,还有振鹭山。明光派是气势汹汹杀得山上来,本想厉声指责大展宏图,结果一个时辰都没到便被自己人主动承认了错误,来时如何愤怒,去时就怎么憋屈。振鹭山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一个个的要么在屋子里风雅,要么在被子里睡大觉,听闻有人闹事,急得操着家伙就冲了出来,期间还把对方当靶子噗噗吐口水,眼见着两边马上就打起来了,结果箭在弦上还真叫人一下把弓给掰折,被人指着鼻子骂好一会儿,正欲摩拳擦掌好好打一架时、忽闻两方重归于好,剑都没放下,就得满含着和善的笑容目送对方下山、甚至还要和谐挥手说拜拜,这换谁不觉得难受?
就这样,两边一个恨得要死,一个憋屈得要命,却不得不纷纷忍住,在长辈的带领下不情不愿地说了再见,嘴上礼貌,眼神狠得能杀人。徐亦游带着人大张旗鼓地来,无声无息地去,振鹭山诸人也只得为此稍微爽快些。廖岑寒更是完全傻在原地,没搞明白到底是为什么会呈现如此奇观,还在顺气的君守月也完全没有料到竟然是这样的展开,她瞪着眼睛看了半晌,才挠挠头,后知后觉地说:
“就,就走啦?”
几人懵然对视一阵,廖岑寒才如梦初醒,哎呀一声,草草归剑入鞘,急着去追云婳婉:“师叔,叫他把玉佩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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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亦游带着多名明光派弟子来找茬一事,魏涯山虽然未曾出面,但也第一时间知晓。但正如叶云盏所说,他不过区区一个明光派长老,自是没有资格见振鹭山的掌门,故而自始至终他也稳坐钓鱼台,只偶尔派人去问问山门那边的情况,不曾忧心。
几个已经能管事的内门弟子带着人凶神恶煞地去,一头雾水地回,登时内门上下到处都充斥着有关此事的讨论,以往最木讷腼腆的人在八卦此事上都得了最为伶俐之口齿。虽然最后两方都算败兴而去,但是经徐亦游这么一说,观微门的变故很快便一传十十传百。
此事在德音门里传的最凶,楼澜为山下的事焦头烂额,天天缩在屋子里不知道在忙什么,连自家的弟子都很难见到他。大师姐易宁不会说话,很多事便只有裴安之代劳,整日忙前忙后,这样温和的性格也好几次想要撂挑子不干,不过说说归说说,抱怨归抱怨,每天顶着张锅灰似的脸,骂得如何淋漓酣畅也照干不误。
整场事故好像很容易便剑拔弩张,似乎在很多节点都已到达了即将刀剑相向的顶端,但每次都莫名停息下来,而且竟然是以一个原本认为最不可能的结果——徐亦游主动道歉而告终。不过尽管莫名,廖岑寒也不会天真到认为是徐亦游是真的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并且主动写保证书,叶云盏找他,一方面是暂且作为观微门的门面撑个场子,而另一方面,也只能说其实他本来也只是顺带着,叶云盏先去找的是祁新雪,步履匆匆赶回山门时,经过观微门,才脚步一转,走了进来。
他在战局中能一眼看破破局点,在这样的小型纷争中自然也能十分敏锐地发觉能够迅速调转局势的关键——不是他廖岑寒,也不是那块玉佩,而是尹鹤。
尹鹤何人?明光派的普通弟子,修真界的无名后辈,说出名字来都不认识的人物,放到人群里一转眼便再找不着。这么一个人,对于明光派有什么用处?也许对于两边来说,连个人质都算不上,就算当真要杀,也掀不起任何风浪。
但除了以上描述之外,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身份:
他本应是个死人。
不过弟子到底也只是个弟子,柳轻绮整出来的烂摊子,观微门虽然有心,无奈力不足,想插手都不知道究竟从何下手好。于是此事在几人那儿也不得不只得告一段落。不过关于如此余韵,三天之内甚至还在流传。传得越来越离谱,还非常聪明地避开了所有能叫观微门得知的途径,直到过两日唐云意在路上突然又碰上了裴安之,才终于得到机会知道了这些“秘辛”。
“……所以大师兄和姜玄阳在争抢一个小师妹做道侣的谣言到底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我也不知道,”裴安之有点头疼地按按眉心,“反正在我听说的时候……外门就这么传起来了。就属你们师兄代的那节课的弟子传得最凶。上次我走在路上,还有人拦着我,问有没有那师妹的画像。我说这人可能根本就不存在,他们也不信。”
“我看不是不信,是他们根本就不想信吧。”廖岑寒撇撇嘴。
君守月摸摸下巴,若有所思:“如果是大师兄的话,能传这种谣言也是不奇怪的。”
唐云意则一下暴起:“什么话?就算是真有这个师妹,也没有他姜玄阳争抢的份儿。肯定选大师兄啊!再说了……”
他说到这儿,顿了顿,和廖岑寒交换了一下眼色。廖岑寒立即了解,两人挤眉弄眼地互通款曲了一会儿,只留君守月和裴安之两个局外人坐在一边,一头雾水。
此时几人对坐。裴安之原本是从外门有事赶回,在路上正好撞见君守月,无独有偶,再度被她一下拉进观微门里。
三人由此才得以聚拢。裴安之挠挠脸,几双眼睛一起盯着他,让他难免有点不好意思,吞吐了半天,才慢吞吞地说:
“你们师兄和姜少侠不是素来有矛盾么……内门里难免有多嘴的,往外一传,早就有传歪的迹象。在这档子事出来之前,就已经有人声称他俩有情仇……传闻当日英雄擂明光派一直有个小姑娘盯着方濯看,现在这传闻里的女主角就是她,不过到底是不是真的,也不清楚,你们问我我也没法给你们答案。”
“那肯定给不出来啊,谁没事儿盯着他看?变态?”
“你不能就这么断定人家是怎么想的,”廖岑寒耸耸肩膀,“他进内门之前,桃花断过吗?还不是进了观微门、被师尊给压榨得几天出不了门,才慢慢没人想他了吗?”
他们几个在那聊天,君守月的脸色却有点不好看。裴安之一口一个姜玄阳的师妹,便如轻轻一指,挑着她心头那根筋跳动着难受。她总想到与姜玄阳见的那最后一面,那时,姜玄阳分明提到了凌弦杀死了他的一个师妹。其实她无法断定这个传闻中的女主角是否就是姜玄阳的那个师妹,但是两方相结合,就让她浑身难受,坐立不安。尽管已经过去多日,但这突然的死讯还是总令她感到不适,乃至于与中所有牵连的一切,都化作一阵寒风,吹得肤冷骨透,本不恐惧,却总莫名打个寒颤。
她一边竖着耳朵听,一边少有的陷入沉默。裴安之又慢吞吞地把外门有关方濯的所有传闻都给讲了一遍,从有关那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小师妹的谣言到方濯自身,在听到有人说方濯伤害了姜玄阳的感情的时候廖岑寒终于受不了了,抬手叫停。
“其实有时候也不用这么详细,”他虚弱地说,“而且我师兄绝对不会伤害别人的感情,要伤害也是被人伤害他的感情。”
唐云意突然变得非常紧张,连续看他好几眼:“有人伤害他的感情吗?”
廖岑寒想了想说:“你上次把他最喜欢的那支笔给摔断了算吗?”
“那我罪无可赦啊。”唐云意苦恼地一皱脸。
观微门下的三个弟子纷纷表示再听不下方濯这卓越诡谲“情史”了,裴安之的脸色也像是吞了一口墨,新奇而又无奈,连续解释几句不是他自己非要来恶心人的,而是君守月御聘,又吓得君守月赶紧澄清自己绝无害人之心,乱七八糟折腾了半天,顺便应邀过来给他们一拳的裴安之便赶紧找了个借口抽身离去,君守月被吓晕过去的两个师兄威胁得没有办法,连送都没送裴安之一下,以此来证明自己决计是清白无辜的,并非想要一同恶心恶心他们两个。
裴安之还有事情要干,只是抽空来告知一下外门谣言,走得很快。三人望着他的背影,没来由从中窥得两分凄清。君守月一手托腮,望着窗外,不知道想些什么。旁边唐云意好像还没从裴安之刚才讲述的恐怖情史故事中走出来,嘟嘟囔囔地说:
“这言论到底从哪儿传出来的?”
廖岑寒摇摇头:“他俩再不回来,估计外门就能传出来私奔传闻了。”
君守月原本还在那发呆,听到这句话倒是莫名回了点神,转过头来:“不至于吧,谁会编排师父和徒弟啊?”
听闻此语,廖岑寒和唐云意迅速对视一眼,眼神中划过一丝只有对方知道的狡黠和窘迫,却纷纷十分默契地摇头,没说话,但也没否认。君守月不疑有他,只当他俩不敢对此发表言论,颇为鄙夷地看了他俩一眼,抬手翻过桌上堆积着的卷轴,手指轻飘飘拂过边角,半晌,叹了口气。
她颇为惆怅地说:“师尊不回来,大师兄也不回来,师姐忙得不行,阿笙不知为何也不怎么往山里写信了,每日便只有陪着二师兄看这些乱七八糟的卷轴,生活可真无趣。”
她这么一说,倒是叫人终于得以正视此问题。三人对视一眼,唐云意率先移开了目光,说:
“也是,都七日了,怎么还没有回来?他俩又偷偷瞒着咱们跑出去玩了?”
“那不可能,大师兄的钱袋子还被他丢在床头呢,”廖岑寒道,“倾天师叔不也没回来?”
“他不回来,可能是有任务。师尊不回来干嘛?掌门师叔能把什么交给他?”
“这不是——”
话至一半,无语凝噎。急切要给师尊正名的君守月站起来了一半,声音戛然而止,跟只鹌鹑似的在那半蹲了数久,方才腿一软,一屁股又坐回去,拖着额头,神色遗憾而充满哀伤,深深地叹了口气。
“你说得对,”她惆怅地说,“除了随便跑着玩,掌门师叔能给他什么任务?”
“那、那你不能这么说,”她放弃了,唐云意还在试图给师尊和师兄挽尊,“给他可能不现实,但旁边还跟着个贤内助呢,那就不一样了。说不定便有什么咱们不知道的,天知地知你不知我不知,那么世界上便不会再有人知,这样才最安全,比如偷偷地把山下的那只天天叨人的大鹅给带上山进行思想教育之类的……”
他这么说着,嘴巴一张一合,滔滔不绝。旁边人也听着,不约而同沉默歪头看他,似是半信半疑,又好像在极度清醒的情况下着力完成一场对自我的欺骗。唐云意愈说,心便愈沉,最后声音减小许多,愈加惴惴。他眼神飘忽,刻意控制着自己一提到柳轻绮时便总会变得莫名心虚的不定心境,藏在桌下的手悄悄掐了一把自己的右手腕,扼住穴位简单抑住右臂轻微的疼痛,低声叹道:
“但无论如何,还是快些回来吧——”
手指已经紧紧贴入肌肤,再多一份力似乎便能触及内里森森白骨。青年时期的骨头仍像一面墙似的那样硬,硌得他手指疼。这像是被石头猛地砸了一下手指的不适感令唐云意轻轻皱了皱眉,不过意识到面部表情将有改变的瞬间,他便低了头,让头发稍稍遮住神情,避开一直在盯着他看的君守月的眼。
君守月总在做事上缺些谨慎。她原本一直望着唐云意,细细认真地听他说话,可却就在那时闪了一下目光看向窗外,正巧与三师兄面容上的异色擦肩而过。转过头时,虽然也觉得有些奇怪,但到底出于在本场的自信而使得她对于唐云意异状的关注不过一扫而过,这黑曜石似的眼睛自身上掠过的瞬间,唐云意的手便不自觉地握紧了,在这黑夜一般的目光终于为云霞所遮掩时,他浑浑噩噩低头一看,方见得手腕上留了半张指印,腕骨上更是悄悄伏起身子,却是懵然而不自知。
他这边对于同门来说的莫名的惶恐未消,那边却吵吵闹闹没个安生时候。明光派的带着人刚走,天山剑派那边便又送来了拜帖,说天山剑派忽有新变故,不过飞书怕不靠谱,决定派柳泽槐亲自前来商讨。
只要知道柳泽槐是谁的人,一听到这个名字便知晓天山剑派绝对不是为了商讨变故,而是为了传达某些讯息。如此,魏涯山便不能再和对待明光派的态度一样装不认识了,亲自相迎,到了才知道,柳泽槐不是自己来的,还带了个“不速之客”。
林樊向来是最为知礼之人,若没有柳泽槐给他命令,他也不会多往前走一步。是以几个熟人瞧见他,先冲他笑了笑,他也只是抿抿嘴,点头以示回应,手上半分不松,眼睛一转也不转地看顾着一人,见其衣衫朴素,神色疲惫,赫然是裴重魄。
振鹭山几个年轻辈的弟子都没见过他,见此人身上虽也算干净,但明显虚弱倦怠,眼睛下的乌青遮也遮不住,又被林樊绑着,明显不是天山剑派的人。几双眼睛好奇地盯住了他,自然也有人隐隐从中察觉某种态势,猜到了这人来访的目的。
既然两边都熟,便也不用虚与委蛇。只是象征性地嘘寒问暖一下,完全不需要这道工序的柳泽槐便冲着魏涯山简单一拱手,笑道:
“早便听闻贵派竟将枯荣堂副堂主带回了山,天山剑派深感佩服。无以为贺,只能叫在下略备薄礼,副堂主是松不了口了,不过倒可以看看能不能再给裴先生一次机会。”
魏涯山不动声色,微微一笑:“能抓到他,也是机缘巧合。”他瞥了一眼裴重魄,见此人被封住了穴道,说也说不出,看也看不见,只能随着人无声往里走,登时知晓了大半,借着将柳泽槐引入骁澜殿的功夫,低声问道:
“到底怎样?”
柳泽槐道:“魏掌门问的是谁?”
两人对视一眼,目光交汇之间,魏涯山已了然。他那副也许自己都意识不到的略显紧张的神色终于得以缓解,瞧见柳泽槐唇边一抹神秘微笑,他长出一口气,轻轻笑了一下,总算露出了自打几人离山后的第一个真正算得上“轻松”的神情:
“走,小青侯,咱们进屋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