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年末之时,方濯已经重新拾起了他的那种可贵的勤奋——当然,里面不排除有柳轻绮强行逼迫的痕迹。
年关民间张灯结彩,方濯也忙得要死。他既要帮柳轻绮上课,还要帮柳轻绮阅卷,又要陪师门弟妹们练剑,还得时不时往灵台门跑腿。自打观微门下知晓了这位大师兄的真实血统后,一个一个就跟打了鸡血似的冷静不下来,一日得缠着他过数百招,打得胳膊都酸痛得要命、僵硬得像是这世上最口不对心之人的那张嘴才堪堪肯罢休。
柳轻绮倒是最不热衷于此事的。但有时,他也会晃着扇子在一旁看,瞧着你来我往见招拆招,纵身横剑、气息纵横,嘴巴里便啧啧两声,不知道是在回忆还是怎的,有点出神,又像是带了点嘲笑:
“现在的小孩子真了不得,这劲头,三个我都比不上。”
方濯最开始还有求必应,时间久了就有点烦了。闻言赶紧摘开扒着他非要再切磋一次的廖岑寒,连连点头。
“是啊是啊,魔息也不是什么世上独一份的东西,实在好奇,不妨请掌门师叔带着你们到魔物圈养场去好好打个爽快。”
廖岑寒道:“放屁,魔物和人那能一样吗?咱们是用剑的,又不是用爪子的。哥,你就发发善心,这几日辛苦些。找个灵魔混血容易吗!”
“你大师兄也不是什么套了绳就能拉磨的驴,几天来一回就行了,一日三次倒是也大可不必,”柳轻绮拿扇子一遮嘴巴,看着方濯这难得吃瘪样子,总一个劲儿地想笑,“你师兄能力大,责任也大,赶着外门文课要结了,这几日忙得够呛,放了他吧,也好叫他给师尊干干苦力。”
“唉,唉,师尊,”廖岑寒唉声叹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这德行。这几日不抓住机会,以后就别想再提了!”
“灵魔混血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你要真想进阶,找你倾天师叔去。他那边也冷清,叫几个小孩子过去闹腾闹腾,正好多几分人气。”
柳轻绮祸水东引。也许更多的是“良心发现”。
只可惜这良心并不是给解淮的。
倾天门主解淮自打进了年关便头痛欲裂。观微门的小兔崽子不知道发了什么疯,一有尽头就往这边跑,而最重要的是,他知道这几个一定程度上并不是冲着他来的。
他们会来,纯粹只是因为大师兄经常过来而已。
叶云盏没事干了,隔三差五来观微门蹭饭吃。柳轻绮既不想做饭,也不想吃饭堂,就经常和他一起去雁然门蹭饭吃。在饭桌上就提到解淮,叶云盏笑得眼泪都流出来,在饭桌下的手大大咧咧一拍柳轻绮大腿,道:
“我的师兄啊,你这大弟子收得当真是有点用处。天天去烦解淮,搞得解淮看着他都恨不得绕道走。普天之下,谁还能让解淮这么如临大敌?养徒千日,用徒一时!”
柳轻绮心情不错,听他嘴巴得不得响个不停,也在一边眯着眼笑。笑一会儿碗里便被云婳婉一人夹了一只青椒。
“少傻乐了,吃你的饭。”
“哎,”叶云盏有点不乐意,“我不爱吃这个。”
“惯的你,揍你一顿看看你还敢不敢‘不爱吃’,”云婳婉嗤笑一声,“你穿得绿,不吃这个,岂不是浪费了这一身好袍子?”
“那你还总穿红裙子,不吃两颗辣椒说不过去吧。”
云婳婉意味深长看他一眼,起身便往后院走。叶云盏赶紧扑上前拉住她:
“得了,师姐,我开玩笑的!”
“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云婳婉浅笑看他,“既然说出口了,那便必要做到。师姐后院晒了些甘棠村买来的辣椒,咬一口便头上冒青烟,再多一口便能看到对岸的太奶,云盏师弟要不要也试试?”
午后,柳轻绮和叶云盏一对师兄弟扶着彼此踉踉跄跄地走出了雁然门。两人看上去无比虚弱,尤其是叶云盏,嘴像被蜜蜂蛰了一般红肿一片。柳轻绮按着眉心,胸口起伏略有混乱,随着他走了两步,便停了脚步,叫他先回去。
叶云盏一下回头,不乐意了,怒目圆睁:“什么意思啊师兄?那一截辣椒你不就只咬了一口吗?剩下的不全都塞给我了吗?你现在在这嘶嘶哈哈什么呢?该哭的不应该是我吗?”
柳轻绮尽管只咬了一口辣椒,却依旧被辣得头晕目眩的。云婳婉那辣椒真不是说着玩的,辣得他全身发冷,手脚发麻,走一步就打晃,好似下一秒就会被地底伸出来的一只手狠狠拽下去。
但晕的是脑袋,不妨碍嘴上还在打哈哈:“这不是让你快走吗,回你的东山门,没人看着,哭得更畅快。”
“……”叶云盏气势汹汹地回来,一把握住他的胳膊,把他往前拖,“你根本就没事儿,少在这给我装!”
柳轻绮半死不活地说:“你小心点,别叫阿濯看见。不然你看他打不打你。”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叶云盏从来就没有消弭过的叛逆之心倏地一爆。他也不谈什么回观微门还是去东山门的事了,拎着柳轻绮大步便往倾天门赶。柳轻绮是有力气挣脱,不过他懒,被叶云盏拖着走还省了他几分力。只是叶云盏一时上头,就非得叫方濯看着,看看他敢不敢“打”自己,一路走得顺畅,竟也丝毫不觉。
等到经过观微门口时,才方觉手肘一麻,手臂登时脱力,一转身,手里的人已经轻飘飘往后一踏,从容而立。看那神色,显然没有任何被辣得痛不欲生的痕迹。眼皮放下来了,嘴唇也合住了,手指整理整理袖子,再抬头时,又是盈然一副笑面,柔和却也气人:
“多谢东山门主一路相送,到家了,我就先回去了。”
“啊?”叶云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盯着柳轻绮,半天才伸出手指着他,发出一个颤抖的“你”字,只这话还没说完,他便脸色一凛,随即往门里看去。
柳轻绮奇道:“怎么了?听到你太奶喊你了?”
叶云盏道:“你没听见?你这观微门里,明显有人在互殴啊。”
柳轻绮眨眨眼,登时迈步,迅速走入,步履铿锵全然没有之前那副弱柳扶风模样。两人草草穿过大门,又往里绕了几个弯,才在距离他庭影居不远的一块空地上搜寻到声音的源头——
叶云盏的确没有听错,在这观微门中,确然有异响。只不过这异响听来也是熟悉万分,刀剑叮啷当啷响个不停,剑气凌空若撕开天地,虽着一声令人鸡皮疙瘩都跳出来的脆响,一人从房檐上落下,只一道黑影,便重重砸向屋檐下雪丛。
“不好!”
柳轻绮正欲飞身要救,身旁人却比他反应很快,转瞬便没了影子,下一刻出现在雪丛中,哎呦一声,砸他个正着,两人一同摔倒在地,纷纷哀嚎一声。
“云——”
柳轻绮慌里慌张奔过去,看到这人,嘴巴却生生换了口型,磕绊半天,才勉强道:
“——岑寒?”
“师尊!”
廖岑寒一瞧见是他,便从地上一咕噜爬起来,一把扯住他的袖子:“你小心,离这边远点,里面——”
但未等他说完,里面便又传来一声巨响。这一声像一记重锤狠狠敲在他的心上,柳轻绮几乎是瞬间便发挥了他卓越的想象力,联想使他面色微微发白,将廖岑寒拉起来,非常紧张:“里面怎么闹得这么大?是不是你师兄、你师兄又——”
“哪里是师兄啊!”廖岑寒用更大的声音打断他,“是倾天师叔!”
“?”
还没等柳轻绮脑袋上这个问号跳出去,一股巨大的气浪便从侧旁扑来。这回他反应过来了,扯着廖岑寒将他护在身后,另一只手扯过叶云盏,连退数步,待步法落地时,已经距离此处数尺远。
而在一片尘沙飞扬间,方才落脚的屋子被捅出一个大洞。三道剑光似三条绸缎生生抽在墙壁上,却又如流星赶月般迅速撤回。一道桃红色的影子雨燕似的窜上天空,又好似一阵骤雨骤然而落,倏地便浇了那从屋内撤出来的人一头。只是这剑影尚未被看清楚,便像一只秤砣沉沉砸到地上,除了激起一阵灼热尘沙外,无人被击中,也自然无人受伤。
“啊……”
那人见失了手,还在半空中,却便发出一声茫然的短呼。随即身形像断线的风筝一样向下一落,一道身影便骤然掠到她身边,一把搂住她的腰,两人一同落到一处。
“不用你来接!”
那人推了那接她的人一把,听语气有点气恼。再看旁边人,鼻尖凝聚了些许细汗,胸腔微微起伏,闻言摸摸鼻尖,有点不好意思但却不知如何回复,不是方濯又是谁。
旁边的,自然是他师妹君守月。她推开方濯,手指在剑柄上紧紧又松松,摆出进攻态势,眉头紧皱着,唇边却溢开一抹笑容,大声道:
“师叔到底是师叔,我师兄妹四人联手,竟然都敌不得!”
解淮也不多话,只负手而立,淡淡瞥她一眼。
“下盘尚且不稳,回去多练。”
方濯一只手依旧虚虚护在她身后,另一只手中紧握着的伐檀已然泠然闪着微微的光,发出低声嗡鸣。君守月一缕细发黏在脸上,被她随手一拨,眼神倏地一闪,脚下微一使力,便骤然窜出,东栏高举过头顶,逼近解淮身侧,正欲一剑劈下,却便已被一阵气浪掀翻,飞了出去。
但这回也被人半路拦住。只不过方濯站在原地没有动,那抓住她的人身形迅猛诡谲,寻不得痕迹,只见得料峭寒风与轻枝细叶间一阵窸窣作响,随即一阵剑光似刺破云雾的月光,从虚无中倏地探出,直取解淮眉心。
解淮轻轻合眼,胸口动了一动,轻叹一口气。他依旧将双手负于身后,胸前却闪过一道淡淡的剑影,随即身后一阵狂风骤起,一柄剑的虚影凭然而生,剑指前方,珰的便与那剑锋撞到一处。
那道奔袭而来的身影也不含糊,当即回身后撤,随着这剑锋气浪翻出身去,却干脆利落一个转身,带着人落在地上。只是落地时不小心踩着一枚小石子,哎哟一声差点摔倒在地,幸而有剑在旁边撑了一下,可惜还是没站稳,一头撞上树干,脑袋里嗡嗡的。
解淮两手背后,立于原地未动,只睁开眼睛,静静看他。唐云意揉着被撞痛的脑袋,冲他尴尬笑了一笑,便转头看向方濯,可怜巴巴地求助道:
“还来吗?师兄?打得我骨头都疼了!”
方濯还没答话,解淮却听到了,眼神当即一动,竟从中显出些许希冀色彩。他抿抿嘴唇,喉结动了动,正要说什么,君守月却又被一下点燃了,猛地跳起,也不顾自己胳膊上是否有被刚才气浪掀出来的伤,一撸袖子:
“当然继续!”
解淮嘴唇一白:“师侄……”
在对武学痴迷方面,振鹭山弟子向来彼此不遑多让。君守月只是面上不显,实际上顶爱凑这种热闹。她以前也不是没上过解淮的课,不是没被解淮揍过,可她就是干这个的,从小除了学书便是学剑,对剑术痴迷方面绝不低于她的诸位师兄,也知道此前解淮看在喻啸歌的面子上,总对她放水,或是找理由避战,可这回是方濯主动提出要与解淮对阵,好不容易有这么一次机会,她又怎能放过?
但她兴致如此高,也叫旁边两个吃了一惊。方濯的手臂还有些微微发抖,听闻此语无奈叹口气,要上来拉她暂且冷静些,解淮却已神色一暗,无可奈何张张嘴,犹豫一阵,最终还是说道:
“已对阵快要半个时辰,该歇,便歇。”
君守月道:“我不歇。你们三个……哎,二师兄呢?”
几人探探脑袋,这才发现廖岑寒好像的确不在身边。唐云意抹了把汗,累得够呛,却还把脑袋探过去找。不过这自然是徒劳无功的,廖岑寒并不在周围,正在他纳闷之际,却突然听到一缕破空之声从侧后方而来。
唐云意猛地转身,可见到的却已是那身影连剑被一道剑意震得连退数步的场景,没等他上前去接,一道影子便又如幽灵般一卷,一把接住那人的后背,转手向后一送,廖岑寒便一下摔进他的手臂间,他自己却起身迎上,似一道流光,直直朝着解淮奔去,手腕一送,劈出一道剧烈剑锋,与尘沙交织在一处,当啷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巨响,面前人长身玉立,身姿潇洒,可剑意却毫不留情,翻手回切,竟生生将解淮逼退一步。
解淮沉声道:“方才便感知到你在旁侧,就知道你不老实!”
叶云盏哈哈笑道:“师兄啊师兄,你这轻绮师弟什么脾气你还不知道?你欺负了他徒弟,我怎么着也得帮他讨回来!”
“是他们把我骗来的,又不是我非要出手!”
“你未第一眼识破,这错必然也算你的,”叶云盏故意往旁边看了一眼,“跟小孩子计较什么啊?你说是不是,师兄?”
这个“师兄”,也不知道是对谁喊的。解淮却眉头一皱,眼中顿放冷光。只不过叶云盏可从来不给他发作的机会,毫不动摇,扬剑便上。
叶云盏突然出现,又莫名其妙和解淮搅和在一起,也是令身后人目瞪口呆。方濯也不知道廖岑寒是怎么又是从何方突然跳出来的,拉了他要看他的伤势,廖岑寒虽然摔得七荤八素的,这回却也回过神来了,捂着胸口咳嗽两声,嘟囔道:
“这就是他说的‘万无一失’?”
方濯道:“没事吧?”
廖岑寒摇摇头:“没事!”可转头时,唇边已纠结一分狡黠微笑,意味深长地看向方濯,道,“师兄,这可是个好机会。是否能能叫倾天师叔也尝得一败,便在今日!”
而那头,叶云盏与解淮一番缠斗,发丝凌乱,衣袂飘飞,并不优雅,但却凛然不落下风。只是解淮还未出剑,只以指代剑,一来一往之间,脚下步履诡谲,却招招生生撞上,似竹击窗棂,风沙卷月,夜里一阵大雨敲在檐上哗啦啦直响,浇透了月光,也把人劈头盖下,无处容身。
叶云盏爱说,爱笑,平素没什么东西能堵住他的嘴,可这出招拆招数十次,每出一剑,他的神色便严肃两分,竟然噤了声。解淮未出剑,指法看似也无甚新意,可与之撞上,却好似直击一块铁板,刺透不过半分不说,还震得虎口铛啷啷一阵发麻,直顺手臂攀上眉心。
“……”叶云盏一咬牙,感觉有细汗顺着脖颈淌入胸口,又热又冷,却依旧勉强笑道,“师兄并未闭关,却也能精进如此,云盏佩服。”说完他却又有些不服,“哼……不过就算如何精进,也不怕你!”
解淮沉声道:“专心。”
语罢,他身上突然爆开一层玄色的微光所包裹的屏障,一柄气剑自身后陵然而出,一剑撞上叶云盏胸口穴位。他一时不察,被这气剑的剑尖倏地一穿,整个人便好似一只雨燕般控制不住身形地向后飞去,但好在他反应迅速,立即随之变换身形,在即将撞上断壁之时立即掐诀,生出一道护障包裹住自己,才算没有挂彩。
但也几乎在瞬间,那方才还尘沙漫天的地方便又已没了人影。解淮后退半步,注意力已经不再放在面前这些弟子上,耳朵只轻轻一动,便立即捕捉到微响来源方向,手掌一翻,一把长剑即落于掌中,玄光流转透彻,照过剑锋似凛凛月华,提剑气势若要挑落星子,目标却是叶云盏,一剑落下,便好似一道洪荒巨影,生生袭过他的身躯。
只不过这一剑并非如所预见轨道般将叶云盏拦下,也并非如他所想那般贴过叶云盏的手臂而给他一个下马威,但见一片尘烟中一把金光横劈而来,与这道剑影铮然相对,两方一撞,即然化解,却掀开一批气浪,抖得周遭细雪瑟瑟作响。
唐云意却哈哈一笑,指着那烟尘四散处尚未清晰的人影,笑道:“这是观微剑,我闭着眼睛都认得!我就知道师尊肯定不容许别人在他的地盘打架,大师兄,瞧瞧等这桩事过去了你挨不挨罚吧!”
话音刚落,便被方濯不客气地拧了耳朵:“不是你提的馊主意,叫我们把师叔骗过来?”
唐云意被他突然袭击,不服气至极,忍痛道:“那还不是你天天往倾天门跑,搞得师叔现在都不想见你?再说了,那是守月——”
说到这儿,他却又不再说了。君守月倒是撇过头,神色奇异地看他一眼,略有踌躇。不过其中渊源,方濯倒是无瑕关心,他这么一说,自己心口那不安便又涌了上来。
“我找他,那是正事,现在你师兄站在风口浪尖上,再不练就保不了命了,你还说这糟心话?”
方濯也是委屈。若说此前麻烦解淮,这事儿他可没少干过。也明白解淮那时候愿意教导他,仅是因为他去得不是那么勤快,而他也没那么多事干。
可现在不同了。方濯被师弟师妹烦得有多痛苦,解淮就有多痛苦。虽然他也知晓自己兴许作用巨大,但疲累也是人之常情。
方濯定了定神,放开唐云意,抬眼朝着那不远处望去。但见叶云盏和解淮之间横插了一个人,手提一柄长剑,未有流光转动,应当只是一柄极为普通的兵器。但退、避、攻、让之间,无一不有卓然气,动作明了清晰,干脆利落,一道身影牢牢将叶云盏挡在身后,而在他纵身而上时,又轻飘飘一避,为他让出一条路。
解淮的倾天剑是一柄极为厚重的冰寒之剑,可在他手中却与寻常刀剑无异,得心应手,虎虎生风。柳轻绮身形向来轻盈,在这柄神兵面前一衬,更有如林间白鸟,身形飘忽而寻不得一处踪迹。只手上用剑与身形外表全然不同,剑剑隔过倾天反劈,直追解淮胸前穴位。他出剑迅猛,收剑也干脆,毫不迟疑,只是解淮也绝非等闲之辈,叮叮当当拆了数十招下来,他的下唇已被咬了三次,留下一处淡淡痕迹,面上不显,心下里却惊异,不由分神琢磨。
柳轻绮道:“师兄剑法精进至此,竟有复道剑的态势了。”
解淮并不欲多言,却也不是因为无暇分心。叶云盏与柳轻绮围攻他一个,他也是从容不迫,未有急色。虽然出了剑,但整体却依旧呈现收势,脚下虽然退避不前,可却也无人将他逼到进退维谷的地步,时至如今,依旧如鱼得水,难以撼动半分。
但听到柳轻绮这样讲,他却还是给了点面子,敷衍道:“师叔之境界,自是我等难及。”
“你到底是怎么练的?”叶云盏一剑劈向他的肩胛,却被解淮只一指便点入腕间,登时撤身回退两步,人却还没从惊讶中走出来,“师兄,我可从来没见你闭关!这与上次交手完全不是一个层次了!”
能让叶云盏这样的天才发出如此惊呼,也是难事。解淮抿抿嘴唇,不打算多讲。而事实也的确如此。叶云盏爱收集兵器,爱与人对战,爱挑战一切他所不能战胜的“前辈”,解淮就算一个。他与解淮此前虽然实力相当,但整体讲来,解淮还是比他要稍稍高明些许,只是偶尔叶云盏福至心灵,会从他手中讨回一局,但当时二人的差距绝无这般巨大,叶云盏甚至只是被这一掌隔空一击,强烈的罡气便席卷了他的上半身,胸口一堵一闷,像有一口淤塞鲜血想要喷出,可喉头动了动,往下一咽,便卡在原地,难受得不行。
但叶云盏到底还是叶云盏,小伤小病吱哇乱叫,真出了事,死闷着也不会在这时候叫人知道。手中剑意不减,瞳色向下微微一沉,心下里便有了打算。他握紧剑柄,趁柳轻绮牵制住了解淮,正欲后撤,却冷不丁吃了解淮一个眼神,淡淡的,虽然没有敌意,其中平静却也令人心头一怔。
“尽早回去,别把孩子们牵扯进来。”
叶云盏被他戳穿了心事,嘴角勾了勾,尴尬地笑笑。只笑容未散,身侧便又有一阵罡风闪过,紧接着面前柳轻绮似是闷哼一声,忽的手腕一翻,剑锋朝上,却是凭空生出数道气剑,兜转徘徊,齐冲解淮而去。
解淮眸光一凛,当即一抬手,一道无形剑意从指间倏地劈出,骤然与那气剑撞到一处,于空中交缠对撞。与此同时他悍然出掌,其目标直冲柳轻绮胸前脉门,却已被人捷足先登,一道紫黑色的气息骤然爆于二人身前,叶云盏即刻抬手回避,后退几步抬眼一看,才见一人已从他身侧掠过,踏过数道气剑,似一只鹞子般轻盈落地,立于身前,生生受了他这一掌。伐檀剑却也登时出手,牢牢抵住倾天剑剑锋,身后挡着柳轻绮,在两息后才咬牙提剑错开剑锋,后退两步,一把按住了手腕。
此刻他身上一半淡蓝色的灵息,另一半缠绕着乌黑魔息,竟是情急之下直接催动两套系统,而自身也像是受到了一定创伤,脸色比以往更白了些。解淮以手抵住剑柄,没想到他突然上来,微微皱眉。柳轻绮在他身后轻轻喘着气,一时也愣住了,过一阵才想起来要看方濯伤势,连忙拉了他的手腕要他转身,却被方濯挥挥手,笑了笑。
“没事的,师尊,”他擦着汗微笑一下,“师叔手上有分寸。”
柳轻绮不敢放心,强行扯了他的腕子过来,摸了一摸,确信体内现在的确只是气血略有紊乱,才松了口气。而再见解淮在面前,沉默地收了剑回去,手上又是空无一物,眼睛却一直盯着他,半天,刚张嘴想说话,柳轻绮却一下打断了他,喘着气笑道:
“师兄竟已到了这般境界,真是想不到。我和云盏联手不过逼出师兄三招,此后师兄必然武功大成,要在修真界青史留名。”
“……”解淮没说话,只是略带责备地看他一眼。柳轻绮这才恍然想起来,转头去瞪方濯。
只是看这小徒弟满脸是汗又替他挡了一掌,嘴唇张了张,也到底没舍得发火,只是拍了一下他的后背,低声道:
“怎么回事?打架还打到观微门来了?”
方濯胸口气息未平,但好歹说话还算流利,耸耸肩膀:“这个你得问云意。我就是奉命行事。”
“奉命奉命,奉谁的命?”柳轻绮道,“你是大师兄,你才是做决定的那个人。就算是云意提的,这么离谱的法子,你也信?”
“师尊,是我急于求成了,”方濯偷偷看解淮一眼,“这不是……”
把解淮骗过来,对于方濯来说,也是没法子的法子。自打魏涯山将魔功交予他修习后,方濯便整日惶惶,几乎没个安生时候。他表面上不显,心底里却格外焦虑,只怕某日若是白华门与修真界诸门再次上门来讨说法,他这身份隐藏不住,不仅保不住自己,而且牵连振鹭山。柳轻绮不许他用凌香绵给的那个练剑办法,他无头苍蝇似的乱撞,便信了叶云盏的指点,每日不是烦他,就是去倾天门。
只是别说,还真有用。实战最能使人反思且修整、弥补,以成大事。更何况是解淮这样的振鹭山第一流高手,与他对战,尽管支撑不下多少回合,但有一招是一招,细细想来,竟然都能有所反思、有所精进。
解淮帮了他大忙,也从来没有过怨言,方濯心里感激万分,也知道总不好天天都缠着人家指点,可他只要停下来一瞬,便心慌不止,这种惶恐与紧张始终伴随在他身侧,只有在有事做的时候才会渐渐消弭。
可解淮也是人,久而久之,他也疲累。方濯知道急不得,可每日结束后他都想再求一个明日、后天就不去了,但明日复明日,明日复明日,一个月的明日过去了,他还是踌躇万分,不肯抽身。
方濯替柳轻绮挡了一掌,此刻气血奔涌,觉得有点不舒服。其他三个灰头土脸的小弟子都纷纷围了上来,一看柳轻绮,就不敢说话了,低着头等着挨训。解淮背过手,好整以暇地看着面前如何收场,叶云盏在方才的对战中多多少少受了一点内伤,见柳轻绮打算清算了,便按着胸口过来叫屈,嘴巴一撇,人就委屈起来:
“师兄,人家可是为了你才和解淮对上的,你可得好好琢磨琢磨,不要辜负我。”
“是啊,”柳轻绮推开他,“你非得上来的时候,我是不是拦过你?可惜了我用尽浑身解数都拦不住,这样讲,我真的好冤枉。”
叶云盏伤的不重,但事情一过去,他就非得显眼一回,捂着胸口嘶嘶吸气。方濯又觉得好笑,又觉得无奈,心想还是赶紧先逃离风口浪尖为上,一抬手招了廖岑寒,两人悄摸摸一同到树下打坐调息去。唐云意本来也想溜,但一看叶云盏这样,他就怎么也迈不开腿,好半天,才清清嗓子,认命似的看向柳轻绮,低声说:
“对不住,师尊。此事的确怪我。”
“……怪他什么呀?他可什么都不知道,”君守月头发凌乱,看上去乱糟糟一个,小脸虽然依然白净,但嘴巴一撇,眼中已凌然有泪光,“师尊,是弟子的错。是弟子看大师兄整日安心不下,才去问了啸歌师兄倾天师叔近些日子的安排,才、才——”
唐云意连忙道:“的确是师妹去求助的啸歌师兄,但也是我想知晓,才叫师妹去的。师尊,你若要罚,便罚我吧,不要牵连师妹才是。”
君守月一扬下巴,看了他一眼,倔强道:“我不要你给我担责任,是我做的,我就认。我做错了事,自然要承担后果,此事的确是弟子一手操办,师尊照样罚便是,弟子毫无怨言!”
君守月说话做事向来不扭捏,干脆直接,直抒胸臆同时,也没给人留半点能砌台阶的机会。柳轻绮摸摸下巴,有点不知所措。他出了名地护短,就算是想罚,其实也没想到哪儿去。更何况到底怎么解决还没想出来,君守月和唐云意这一出“兄妹情深”便已令他有一种奇怪的感受,仿佛自己才是那个恶人似的,所处情形也就变得格外尴尬起来。
他看看左,看看右,左边有个等着看热闹的叶云盏,右边有俩惴惴不安等待着惩罚的弟子,左右没出路,上下也寻不得一个万全之策,犹豫纠结了半天,也只好叹一口气,抬眼看向解淮。
“师兄决定吧。”
“嗯?”
解淮哪能想到球一下又踢回自己脚边,怔了一怔。柳轻绮却丝毫不给他挣扎的机会,趁热打铁,赶紧渲染道:
“毕竟师兄才是这俩孩子馊主意的受害者,阿绮不知如何处置,不如交给师兄。”
“……”
解淮闭上眼睛,无语至极。不过却也的确如此,他是受害者,当师尊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自然是由被损害的人一锤定音。登时几双眼睛都盯紧了他,等待着最终的审判。解淮心头一阵波澜起伏,又一片无极平静。他的喉头不动声色地上下起伏数次,但终于下定了决心,一睁眼,神色已经恢复以往平静冷淡,一双眼睛古井不波地扫过面前两个垂着头的小弟子,淡淡道:
“不是什么大事,但毕竟属欺侮撒谎,也当一罚。便罚你们抄山规十遍,次日拿给你们师尊过目。”
他顿了顿,又一指在树下悄悄打坐的两人:“也加上他们两个。”
叶云盏嘴唇抿得死紧,却也没忍住笑出了声。解淮同样淡淡瞥了他一眼,整理了一下袖口,慢条斯理道:“你也不问便贸然出手,也想挨罚?”
“哎,什么话,哪敢,哪敢,”叶云盏赶紧收拢笑容,像个小尾巴似的贴在解淮身边,亦步亦趋,堪堪笑道,“师兄可莫要生我的气,以前种种过错都是我不对,师兄你大人不记小人过,莫要同我一般见识才是。”
“……”解淮自然不可能信他突然变性,戒备地看他一眼。叶云盏此生最可以不要的就是脸,也不管是否丢人,一下黏在他的手臂上不让甩走,泫然哀求道:
“师兄,师兄,我知道你厉害,我知道你绝非常人……但你这次境界跃进太大了,师弟我万分好奇……便求求你了师兄,只与我单独过一次招就行,就一次,我好奇,我太好奇了,师兄,我的好师兄啊……”
“……”柳轻绮没吭声,只抬头看向四周被折腾得乱七八糟的观微门。这儿离他屋子不远,这几个家伙还没把他的庭影居给推倒重建,也算是给他留了两分薄面。柳轻绮叹口气,捏捏眉心,一手拉了正探头要看热闹的两个徒弟,随手指指打坐的那俩,疲惫道:
“去,把他俩叫起来。”
唐云意还傻呵呵地问道:“叫他们起来?干嘛去?”
柳轻绮气不打一处来:“你还好意思问我干嘛去?还能干嘛去?把他俩喊上,领你们看大南瓜去!”
“大南——”
柳轻绮一甩袖子:“赶紧的,回屋,拿笔,抄山规!抄不够十遍的今晚上不许吃饭!”
君守月缩缩肩膀,难得怯怯,忍气吞声。两人不敢触他的霉头,忙不迭过去叫人,只突然背后又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一个弟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呼喊,一嗓子就喊住了正要离去的人。
“倾天长老,请留步!”
解淮原先被方濯缠得要死,现今好不容易逮到了能“报仇雪恨”的机会,谁料又巴巴贴上来一个叶云盏,烦得他头疼。这会儿又突然听到一个人喊他,吓得汗毛倒竖,脊背都猛地一挺,赶紧就要走。叶云盏却不给他机会,一把按住他的手腕,半真半假地说:
“急什么?听人家把话说完啊。”
解淮不吭气,只轻飘飘一抬手腕,没人看得出来他是如何挣脱的,但就这样在叶云盏的威压下滑出,甚至与他来捉的手又相交几个回合。叶云盏用一只手不行,就用两只手同按上,虽然不能将解淮置于原地,却也给了那小弟子靠近的机会,但见他惶恐跑来,冲柳轻绮行一礼,又冲叶云盏点点头,磕磕绊绊地说:
“倾、倾天长老,万剑峰那边出事了,掌门让弟子前来寻长老,速去处理!”
万剑峰?
此话一出,在场皆是哗然。解淮眉头紧皱,不再多话,举步便往外走。叶云盏一把抓住那小弟子:“你且仔细说说,万剑峰怎么就出事了?出了什么事?出人命没有?”
“人、人命目前还不知道有没有,”小弟子嘴唇一抖,“今日一位师兄前往万剑峰寻剑,本来一切都很顺利,但却在试剑时突然功力失控,走火入魔,乱砍乱砸,不仅将万剑峰搞得一团糟,而且还打伤了阿喜师姐……”
“那她没事吧?”
“师姐现在正在回风门,生死未卜。不过看她全身都是血,胸前直接开了个血窟窿,恐怕、恐怕……”
叶云盏放开他,一把扯过柳轻绮:“师兄,事关重大,咱们也去看看。”
柳轻绮哪能想到就吃个饭遛个弯顺便打一架消个食的地步,就能出这么多幺蛾子,但这的确也不是儿戏,便也只能点点头,转身对着目瞪口呆的二人,嘱咐道:“这事儿不小,我去看看。待你们师兄调息完便留在观微门,不要靠近万剑峰。”
他顿了顿,又道:“在我回来之前,别叫方濯知道。”
君守月赶忙点头:“放心!”柳轻绮才安抚似的拍拍他俩的脑袋,转身与叶云盏随着解淮身形疾上,不多久就没了影子。
为了写方濯踩剑这一句话写了1w字,为了一滴醋包了一顿饺子,从英雄擂的时候我就一直想写他踩剑,一直找不到机会,我想写他和小叶联手打师尊踩剑,或者是和师尊联手打凌香绵踩剑,结果都因为那部分用墨比较多了所以砍掉,如今一看再不写没机会了,于是强加一章打架,打,都打,狠狠地打!(恍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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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0章 正义多打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