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梦要来振鹭山了。
这便是柳轻绮赶来找云婳婉的理由。
他本来是想直接去找魏涯山的,但想想也知道,白华门将来振鹭山,魏涯山不可能不多做准备。不仅为了面子,还要为了方濯,沈长梦此来居心如何,他们难道还不知道吗?
而最重要的,便是方濯已然说不上是“问心无愧”,如果沈长梦真的要兴师问罪,那一定一抓一个准,就算是在自己的主场,若被抓个现行,魏涯山拦不住不说,还可能让整个振鹭山都背个“包藏魔教”的恶名。
他现在肯定没有时间料理自己,而柳轻绮很识趣。大师兄没空,他就过来找师姐商量办法,而两人一对视,想到自己现在在做什么,都不由纷纷苦笑起来。
“我真没想到有一日我竟然也会帮忙隐藏‘魔族’的踪迹,”云婳婉道,“可谁能想,命运便是如此。我看阿濯现在一定紧张极了。”
“我都快紧张死了,他能不紧张?”柳轻绮搓搓衣角又开始搓桌上的茶杯,“我真不行,师姐。我一想到沈掌门来,我就害怕。万一阿濯就是没藏好呢?万一新雪师姐的药突然便失效了呢?我知道不该这么想,但……我控制不住。万一出一点问题,那便是满盘皆输。阿濯这辈子都说不清了。”
云婳婉不说话,但看她模样,人也始终处于焦灼中。两个人面对面地搓茶杯,焦头烂额得像两只被拔秃了毛的鹤。
柳轻绮以前那点快乐到底是短暂的,是无法长久的,命运也不会给他如此合适的放松时机。祁新雪知晓方濯发生的变化后,回山便将自己一直关在屋里熬药,最后熬出来一碗比煮了三天的豆腐还要臭的药,硬生生给方濯灌了下去,说可以暂时抑制住他体内的魔息,连喝一个月,就能在七日内叫高手都察觉不出他的体内竟然还有另外一种气息。
她想得也很好,就算是沈长梦有意找茬,他却还能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将方濯囚禁七日吗?先过了这一关,未来的事情再说,不过便是在药效失灵后方濯可能会受到一段时间的魔息反噬,而对此,她也已经做好了相当的准备。
云婳婉叹口气道:“再不行,也只能这样了。这是唯一的办法。沈掌门绝非等闲之辈,若是阿濯真的被他发觉了魔息,事情就大了。反噬固然难熬,但总比被误会要好些。你也别想太多。”
“我没法不想太多,师姐,”柳轻绮揉了揉太阳穴,“谁知道他……是否还有后手?毕竟我和阿濯‘消失’这么长时间,后来又无声无息回了振鹭山,他一定也会知道我们会在阿濯身上动手脚。我便怕他有什么后招,能破了师姐的药效。若是他一门心思一定要找出证据,我们如何又做得天衣无缝?”
两人面面相觑。的确,柳轻绮提出了问题。而问题的解决方法恰恰就是没有方法。他再担忧,再紧张,再有千种万种的情思,可那又有什么办法?祁新雪耗尽心神才终于勉强研制出一种可以暂时隐藏住方濯体内魔息的药,而修真界“包庇”“魔族”的情况,这在此前是前所未有的。
祁新雪没有前辈可以做指点,她便只有自己作为那个后来人的肩膀,一点点摸索。她在这途中做出来的每一碗药都是离经叛道之作,要是被局外人知晓了,定要给她狠狠扣一顶帽子。她已经做到了她所能做到之最极致,于情于理,旁人都不应再要求他。
但柳轻绮急得要命。特别是方濯那夜偷偷跑过来“想他”时说的那些话,更是令他心神不宁。他将这些删删减减,吞吞吐吐地和云婳婉说了,果不其然收获了师姐的眉头微皱。云婳婉消化了一会儿,才似乎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犹豫着说:
“所以,他是想说,如果你介意他的身份,他便日日喝那药,装作体内从未有此魔息,依旧做你的好徒弟;若你不介意,他便从此断绝与振鹭山的关系,还门派一个清白?”
“我想他是这个意思,”柳轻绮的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扣着掌心,“不然我想不出来他为何要突然这么问我。师姐,你别看他近日里逍遥自在,好像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但其实我知道他现在的状态绝没有想象中那样好。咱们都说没关系的,他可以留下,但我知道他心有芥蒂。他怕自己成为拖累……就好像几日后白华门来振鹭山可能会出现的一切情况那样。师姐,我真的怕他悄悄地走了,再也不回来。”
柳轻绮语气低沉,说得惶然,甚至没意识到自己究竟是什么表情。事实上,他脸色发白,眉头轻皱,是个人都能看出他现在心情究竟如何,只是幸好无心人只会认为他是爱徒心切,有心人却早已从中得知他的真实想法,并且暗暗记在心中。
云婳婉轻叹一口气,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想了一阵,才说道:“阿绮,若你愿听师姐的话,回去不妨一想。你不愿让他走,这是自然。可事已至此,咱们没有谁能有什么办法。倘若真放手让他去做个魔族,从此出师与振鹭山切割到底,你的确不想见,我也不想见,可新雪那药诚然有用,但也当然伤身。他若是只为了修真界这么一个单单纯纯干干净净的身份而毁了自己,你难道就可以接受了?”
云婳婉也是心里烦躁,桩桩件件压在她的身上,让她喘不过气来,说话间也就没有多么留意措辞。说完才觉得有些不妥,连忙道:“你别多想,我不是那个意思。”却得到柳轻绮一声苦笑:“好,师姐,我明白。我知道如果真的瞒不住,让他走是最好的。我只是有些没有办法接受罢了,不过你说的是,事已至此,不接受也只能接受。”
他起了身:“叨扰师姐了,我回去好好想想。”
柳轻绮走了,背影颇有点失魂落魄的。云婳婉坐在原地,总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什么,一直躲在后面的祝鸣妤才探出个头来,看了一眼柳轻绮离开的方向,长叹一口气。
云婳婉这才像是抓到了救星,连忙回头看她:“鸣妤,你说,我刚才说的,是不是有点太不近人情了?”
“不是不近人情的问题,师尊,你根本没有搞明白师叔想说什么。”
祝鸣妤倚靠在柱子上,神色晦暗不明,却只是叹气,看着像谁没救了。云婳婉本便看他情形奇异,心下焦灼,闻言更是有些六神无主,站起身来,犹豫着说:
“我看他来得突然,却是为此事,自然以为他是不知如何抉择……”
祝鸣妤道:“观微师叔根本不是在想怎么选择,而是在想如何从这两条路中开辟出来第三条路。”
云婳婉看着她。祝鸣妤朝着门外努努嘴,淡淡地说:“他从来没想让方濯走,但又不想让他被这个身份束缚住。他来问你,是想旁敲侧击看看你有没有什么两全的方法。可师尊你却这样说,观微师叔心中自然难以接受。”
云婳婉道:“但这是事实,难道还能有别的办法?就算是灵魔混血可以混入修真界,可前提也是他人并不能知晓他的真实身份。沈长梦已对方濯有戒心,又怎么能就此放过他?就连当年的邰溯,那样聪颖的人物,也不得不离开修真界远走,现今修真界与魔族对血统都看得如此肃谨,他除了彻底选择一边,没有别的路可走。”
“他当然明白事实,但还是心存幻想,可师尊你这句话无疑便是打破了他的幻想,”祝鸣妤道,“尽管可能没有那一条路……但它现在也已经被切断了。师尊,我只看接下来,观微门可能要出大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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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近日频频出意外,但该做的事情还得做。振鹭山的“入门之战”原本在六月,但今年琐事太多,仪式一推再推,到了这个秋末才终于又回归正轨。
这样的传统已经持续了近十年。推可以,但是不能取消,几个长老前些日子一直奔波在外,这会儿终于有闲工夫都凑到一起商讨一番,由于此次白华门明确提出要来观礼,魏涯山也不好给他们打回去,只得同诸位商量一番,决定稍稍改变一下入门之战的方式,初时依旧是对战不错,但这次改为榜上前十都可以进入下一轮,而此时便需要叶云盏研究出来的那个大阵派上用场。
此改动一经宣布,众人哗然。一是没人知道这个阵到底是什么样的,二是持续了十年的入门之战突然就改了模式,此前也从来没有过风声,打了人个措手不及。不过魏涯山这样思忖自有他的打算,他可不认为白华门来这就单单只是为了看看,但到底,它依旧要来“看看”,故而魏涯山便需要用这有限的仪式,尽可能地展示出振鹭山的部分真实实力,叫白华门知道自己也不是好惹的,如果真的要明面上抢人,也得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而最重要的,是这个阵中,方濯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他需要给方濯安排一个绝对离不开岗位的事情去做,而不是叫沈长梦找到机会试探他、调查他。他就算是想观察,也只能远远的,看不真切,虽然祁新雪保证那碗药绝对可以暂时屏蔽方濯体内的魔息,但魏涯山还是不完全放心,故而又做了多一重保障。
沈长梦来,便是为了靠近、看清。而叫他没机会靠近、没办法看清,不就行了吗?
魏涯山想的是很好,但他忘了,虽然给他递了拜帖的只有白华门,可人是喜欢看热闹的。
当几乎半个修真界的拜帖都已经提交到他这里来的时候,方濯正在倾天门生气。他紧紧握住伐檀,剑锋已经出鞘二寸,人往前踏一步,似乎马上就要冲上前去,却奈何身后两人一个紧紧抱着他,一个死死拉着他的手臂,连声哭喊道:
“大师兄,冷静啊大师兄!守月已经长大了,有她自己的选择了,大师兄你这样突然上去,便是拆人鸳鸯、毁人美梦!你会被天打雷劈的大师兄!”
方濯转头恶狠狠地瞪他:“你说谁天打雷劈?”
唐云意连连拍嘴:“我呸,我呸!说错了!”
“要被劈,也该是他喻啸歌被雷劈!”
廖岑寒道:“当然是他,当然得是他!但是师兄,那又有什么办法?她就是喜欢这一个了,除了这个别的她不喜欢了,你把他杀了,师妹也只会伤心!师兄冷静一下师兄,咱们回去再说,咱们回去好好商量行不行啊师兄……”
方濯闭上眼睛,想长出一口气,但喉咙口堵着满腔的愤怒,吐不出来。但又被两人锁得死紧,想破开也得费一番功夫,徒劳无功地深呼吸一阵,便看向廖岑寒,冷冷道:“你们两个是不是早知道了?”
“哪能呢,师兄!”廖岑寒睁着眼睛说瞎话,“守月瞒得可紧了,我们谁也不知道!你是第一次知道,我们也是!”
其实他俩知道。这些事儿早被叶云盏那漏斗给筛出去了,不过现在谁敢这么老实地告诉方濯实情?君守月和喻啸歌好了,还就趁方濯不在的那段时间,无论是谁主动,从方濯的角度来看都像是喻啸歌的引诱——他是有理智的,但很可惜,他的偏爱有时超过他的理智。廖岑寒和唐云意自打他回来后就一直谨言慎行,不敢让他知道的事情一句也不讲,可谁料就是这么千瞒万瞒,还是有一日出了差错——
方濯自打回到振鹭山后便总是沉思。他要做的事情很多,空不出来那么多时间给他思索,但他却依旧还是在沉思。他迫切地想要让自己的实力更上一层,但可惜的是,凌香绵给他的那个“法子”,柳轻绮和叶云盏两个人都极力反对。
若只是一人说不行,或许方濯还会一意孤行。可如果是两个人都如此表示,他便就要好好想想了。叶云盏没有给他什么理由,只是给他又指了一条路——按他原来对练的法子,只不过去找解淮。倾天门主解淮,虽然打不过,但交手间,总能学到些什么。
尽管叶云盏为他指的这条“明路”的最终目的应该是“打不死你”这样的念想,但方濯觉得很有效,还是去了。于是方濯师兄刚回来便又成了倾天门的常客。解淮并不赶他。相反,他无声的注视里甚至还有欢迎意。
解淮下手不狠,不重,不致命。但实力摆在这里,就算他只是动动手指,本身传来的威压就足够令人惊异。方濯这才发觉,原来短短半年后,他的剑术竟又有如此精进,只从他的角度来看,虽然依旧比不上凌香绵,可举手投足间,竟然已经开始无限逼近于他。
方濯好奇至极。解淮身上有太多可好奇的地方,他的出身是谜,来处是谜,自小便有如此精进的剑法也是谜,身上的刺青更是谜中之谜。但若真有勇士敢去问他,也只会得到“不知道”这样的回答。
方濯去问过,而他认为这句“不知道”是真心的。解淮好像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仿佛一生下来就与剑并肩。而只是站在那里,剑鞘还未推开时,身上所爆发的一阵剑气,便会让人在恍惚之间认为他就是一把剑。
解淮没有别的佩剑,他只有一柄倾天剑。他没去过万剑峰,但又好像生来就会用剑。
这便是倾天门主,振鹭山的战神,数年未尝一败,且好似从来没有瓶颈,剑法随着他的年龄增长而愈加精进。他喜欢剑,同样的,也喜欢在练剑上格外勤奋的人。
解淮不爱说话,但可以给这个爱好勤奋的弟子一个格外的沉默优待。但同时,也因为他不善言辞,导致出现这种事情时,他压根就不知道如何来拦。
只能将手往方濯面前一挡,喉结滚两下,才能干巴巴地说一句:
“你先回去,我来解决。”
“我们的事情,师叔又能怎么解决?”
方濯是真气晕了,平素对解淮说话恭恭敬敬的,这回也夹枪带棒,带着浓浓的怒意。廖岑寒和唐云意双下巴都要被吓出来了,连连拽着他让他谨言慎行,解淮看他一眼,似乎也有点意外,但毕竟这种事发生在自家徒弟身上,他也不好偏向何方,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到底怎么说好,只能沉默。
方濯道:“啸歌师弟此前是如何对待我师妹的,师叔不会不知道吧?他让我师妹失望,又让我师妹伤心,诚然是我师妹一厢情愿,可既然决心了不与我师妹有任何关联,又为何要如此?又何必要如此?”
解淮说:“嗯。”
方濯不依不饶道:“啸歌师弟分明知道我并不看好他与守月之间的事,却偏偏挑我不在的时候引诱我师妹,让她重新对他生出希望,您觉得这对守月是好的吗?您觉得这对她是公平的吗?”
解淮说:“好。”
方濯一哽。解淮严肃地说:“你先回去,我揍他。”
方濯:“……”
方濯回了观微门。回去他更生气了,坐也坐不住,躺也躺不好,胸口堵着一股子闷气,就差要乱摔乱砸。他一烦,就感觉体内两股气息再度纠缠到一起,好似要破体而出,便不得不又喝茶顺气,打坐调息。
朦胧中感觉有谁坐到了自己身边,轻轻戳了戳自己的腰。缓缓睁眼一看,就被吓了一跳:柳轻绮撑着头,一张大脸倏地出现在眼前,笑眯眯地看着他。
“你!”
突如其来,毫无准备,方濯的脸刷的一下涨红。柳轻绮哈哈大笑:“多大的人了还会被这个吓到?”
方濯惊魂未定:“你怎么走路都没声音的?”
“哼,有声音,不就被你发现了吗?”柳轻绮掐了一把他的脸,“怎么在这儿打坐?我听说你在倾天门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就为了守月和啸歌,有这么回事吗?”
“什么叫‘就’?”方濯把他的手拿下来,“这是很大的事,很严肃的问题。关乎着你徒弟是不是被其他人的徒弟给骗了的问题。”
“嗯,”柳轻绮不以为意,“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你不就是觉得,啸歌此前那样对守月,现在也不应过来示好了么。很简单,只要你同守月说了咱俩的事,你就可以随便插手他们两个了。”
方濯吞了口唾沫。他好像没明白柳轻绮是什么逻辑,又好像懂了。但当时,他迫切地想要回复他,便只能说:
“不行,若是现在便叫守月知道,她一定——”
方濯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有点尴尬,摸摸鼻子,懂了。
柳轻绮看着他笑。其实正如他所说,解决方法很简单。方濯为什么不敢把他和师尊的事告诉君守月,君守月就为什么不敢把她和啸歌的事告诉大师兄。他们担心的是一个东西,害怕的也是一个东西。既然都隐瞒了,谁又能有立场去警示谁?
方濯明白了。他彻底明白了。虽然心头依旧郁闷,但正如柳轻绮所说,他又怎么能就这样义正辞严地去质问君守月?方濯叹了口气,灰头土脸的,又感到一阵烦。烦得要死不说,心头还总是不安,他不知道这是对喻啸歌的刻板印象,还是某种诡谲的预示。
柳轻绮像是看破了他的想法。他拍拍方濯的肩膀,小声说:“放心,你倾天师叔教徒弟也有一手。守月碰上的未必不是良人。”
方濯道:“我只是——”他闭上眼,吐出一口气,闷闷地说:“算了。”
“是得算了,方濯师兄,现在你得留意另一件事,”柳轻绮道,“最多两日后,沈长梦便要抵达振鹭山。”
方濯颓然郁闷的面庞立即变得严肃起来。他的上半身忍不住坐直,看向他的目光隐隐带着不安。柳轻绮慢吞吞地过去拉住他的手,将自己的掌纹与之贴上去,不知道在比什么。但他口中却淡淡地说道:“我想在天下大乱之前,请你同我去一个地方。”
“你说,哪里我都陪你。”
方濯心怀鬼胎,心头惴惴,答得极为迅猛。却听得柳轻绮说:“墓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