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云盏当然有师尊。他再好的底子、再高的天资,若没有一个合适的、能够深刻挖掘出他真实实力的师父,也终究只会“泯然众人矣”。
所以柳轻绮经常说他是个意外。听到这话,方濯便只能挠挠头。
他倒是想反驳,可惜想的不错,可行性不高。
因为柳轻绮确实没怎么教过他。他要真说他拜入观微门之后便都是自学成才,好像也没错。
再加上他又突然在二十来岁、未来似乎已经将要在此定性的时候突然便爆发了一场此生来最大的危机,邰溯的传说真真切切在一人身上再度展现,柳轻绮说他是个天生的传奇,也实在没错。
叶云盏的师尊也是这么想的。
此前方濯从未见过叶云盏师尊。其实只要是知道他这个师公、且曾听过其生动故事的人,都会认为这样的人能教出一个无法无天的叶云盏来,一点也不奇怪。
方濯虽然是振鹭山弟子,但对这个师公,其实也就是处于一种道听途说的状态。他俩真不熟,见都没见过。有时候方濯甚至觉得叶云盏和他师尊可能也不熟,都十年没见了,叶云盏都从一个小孩儿长成老大老高个狗了,他俩再见面,真的还能认得出彼此吗?
事实证明,认得出。
方濯看着面前两人,还没等柳轻绮介绍,就已经确定,站在叶云盏旁边的就是他师尊。
果不其然,柳轻绮说:“这便是你的东山师公,凌香绵。”
方濯沉默片刻。
“叫啥?”
“凌香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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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云盏的师尊是个男的。
但是不妨碍他叫“凌香绵”。
叶云盏的师尊也很爱喝酒。
但也不妨碍他叫“凌香绵”。
方濯沉默了。说这对师徒最喜欢喝的酒叫“凌香绵”,都比面前这个五大三粗人高马大的彪形大汉叫凌香绵好。
但见面前这人,身长九尺,容貌粗犷,一口胡子围绕在双颊两侧,面目黢黑如煤炭。双目明亮凶狠,长眉入鬓、粗若手指,索性头发还算茂密,如果再稀疏一些,当真可以算作是修真界的鬼故事。
这样的人叫凌香绵,是他所难以接受的。
而更难接受的是,在趁这人勾着叶云盏的肩还没回过头来的时候,柳轻绮已经迅速地将他拉了下来,对着他的耳朵,低声说:
“到时候过去了,什么也不许喊,就喊师公。不要对他的容貌做什么评价,如果他一定要你说,夸就完事了。”
“夸?”方濯呆愣愣地,“但……”
柳轻绮凑近他的耳朵:“这位便是当年一剑守长天关的‘复道剑’。就喜欢这副打扮,谁不夸他他跟谁急。”他敲敲方濯的胸口,“良心在这儿吧?乖,这会儿就昧着点。平常怎么夸美男子的,就怎么夸他。”
他说得迅速,更是没一点道理,方濯却一时没有闲心再琢磨他话里的意思,当即大惊,瞥了一眼那凌香绵,低声道:
“你说,他就是复道剑?我怎么不知道他就是——?”
“他要愿意让人知道,便不会十年都不归山了。”
柳轻绮眉毛轻轻扬一扬,眼里分明在说“傻孩子”。可眼底却又氲着两分亲昵,这绝非是寻常的嫌弃所能做到的。方濯瞬间神魂激荡,不合时宜地心脏乱跳,竟然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悄悄牵了柳轻绮的手,被他一挣,也不生气,只装作没这回事,小声说:
“可是,我听说,复道剑不是姓令狐吗?”
“自然,”柳轻绮瞪了他一眼,“什么地方,也敢动手动脚的?”
“反正没回头嘛。”
方濯被他拍了一下手背,也知道这里不是**的好地方,笑嘻嘻地张开手表示自己不再乱动,好奇道:“可分明——”
“哎!师兄,方濯!你们俩站在那儿干什么?过来啊!”
“分明”什么,他没说完,就被一声叫喊打断。叶云盏原本被师父搂着肩膀嘻嘻哈哈的,也不知怎的就突然转过头来,一眼瞧见躲在东山门外角落里的两人,想都没想就喊出声。
这人脑子缺根弦,凡事只按他自己想着的来,一点招呼也没打,吓得柳轻绮肩膀一抖,手啪地一下就收到身后,当即转身,冲着叶云盏尴尬地笑一笑,又向身旁人道:
“见过师叔。”
彪形大汉凌香绵摸了摸胡子。他上前两步,似乎是要看清他的脸。柳轻绮默不作声地后退两步,扯着方濯的衣服把他往前拉了拉,但还没等他完全得逞,凌香绵便眼前一亮,拍着巴掌大笑两声,彻底认出了他来:
“是你啊!阿绮都长这么大啦?”
方濯懵然回头,见他笑,也只能自己跟着笑,没来得及说话,便感到柳轻绮拽着自己衣角的手似乎僵硬了些。
但他的笑容却是得体而找不出一点错的:“十年过去了,师叔,人总该有点变化。”
叶云盏在旁边嚷嚷道:“是啊!都十年过去了,师尊,你可一次都没有回来看过我,一次都没有!”
“放屁,”凌香绵转头就去呛他,“敢说老子没看过你?回来不知道多少次了,也就你个废物天天在山里傻乐,一回也没发现,脑子长着就是显个儿的?”
“再显也没你显啊,师尊,”叶云盏说,“怎么感觉你比咱们上次见面更高了?不会吧,师尊,你,你难道还偷偷背着我发现了什么新商机?比如长高秘籍之类的。”
“那是因为老子牛逼,老子爱怎么长就怎么长,”凌香绵道,“叶云盏,我告诉你,我这回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可得好好招待我。正巧你师兄和师侄都在这儿,把你地窖里那坛好酒给我搬出来,听到没?要是敢让我发现你有私藏,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这是流氓条款,霸王条约!”叶云盏叫道,“我抗议!”
“要么乖乖听话,要么滚,”凌香绵瞪起眼睛,“否则我就帮你大师兄清理门户!”
“我不,我就不,人家都是师父送给徒弟东西,怎么你还要从我这里抢?懂不懂为人师表!”
“哎臭小子你,”凌香绵拽起袖口,“几年不见皮痒了?有本事你别跑,就在这儿站着,我送你一套人皮剑鞘!”
就这样,凌香绵还没和客人说两句话,就追着徒弟叽里呱啦地跑了。方濯早就发现叶云盏的逃跑技术一流,每次只要面前的人有半分似乎要出手相揍的模样,他的躯壳就已经对此产生相当的反应,并且以极快的速度调动两条腿,双眼一瞥便摘出最顺畅的逃生路线,只待人举手还没来得及揍下来的瞬间,一跃而起,逃之夭夭。
原先他以为是挨师兄师姐的揍练出来的特技,今日才知道,原来他这神龙不见首也不见尾的师尊也从中发挥了不可被忽略的功效。
叶云盏跑得飞快。往东山门里窜了几下,便隐没在浅丛树林中不见了。凌香绵撸着袖子,站在叶云盏消失的方向痛骂一顿,随后骂骂咧咧地挽下袖子来走了回来,也许是他忘了,也可能是辱骂殴打叶云盏之心太盛,让他的手臂暴露在外,露出与面庞全然不同的肤色来。
方濯下意识转头去看柳轻绮。却被人先一步推着到凌香绵面前,一步跨出去,还没来得及刹车,就和一边转头骂一边闷头冲过来的凌香绵差点撞个满怀。方濯赶紧稳住身形,伸手扶了凌香绵一把,才不至于叫两人都撞个两眼昏花。他也没那心思回头再和柳轻绮含情脉脉了,连忙将他稳住,道:
“师公……”
“哎,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叶云盏这破孩子太烦人,我一看他就生气,咱们不理他。”
师公不愧是师公,多吃两年盐就是不一样。前脚还在尽此生之能事辱骂叶云盏,后脚瞧见方濯,便绽开一脸的微笑,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只快乐的猛虎,浑如在岸边看到猎豹尚未动过一口的新鲜羚羊。虽然一口凶神恶煞络腮胡笑起来也不像翩翩君子,但有同门师叔师公身份坐镇,再惊悚也从中生出两分温暖意。
方濯的胳膊被他拉住,直截了当便往里走,口上还说着什么几年没回山不知都有什么青年才俊之类。方濯无从插口,频频回头望向柳轻绮求助,收到的却也只有对方爱莫能助的表情。无奈之下,他只得暂且安静,听着凌香绵说说这、说说那,里面还掺杂着骂叶云盏的部分,思维活络,妙语连珠,一看便是下足了功夫去骂的。
虽然这部分他非常爱听,巴不得凌香绵再多说一点,说到天荒地老才好,但玩闹归玩闹,正事还得干,他一面听得酣畅,一面观察着面前的嘴型,趁其深吸一口气似乎要接着从脑袋里挖出叶云盏小时候的糗事来进行抨击时,赶忙说:
“这个,师公,弟子还没介绍自己,我是——”
“噢,你不用说,”凌香绵干脆地说,“方濯么,我知道。”
方濯一哽,眼神变得恐怖起来。凌香绵哈哈笑道:“别这么看我。我这几年虽然未回山,但也知道振鹭山近些日子可出了不少趣事。修真界才俊频出,年年都有八卦可听,你方濯的故事能排在第一。这回在白华门又捅了娄子吧!上山路上我看可有不少人在四周徘徊,全叫我打晕了。觊觎我派内弟子,还得看看自己够不够格。”
“师公。”
方濯脸红了。一半是因为害羞,一半也是因为愧疚。他偷眼瞧了眼柳轻绮,却见他乖乖坐在一边,少有的安静,一句话也不讲。
他不参与,像是有意将自己隔出话题之外,凌香绵却不会让所有希望被忽略的人如愿,当即一伸胳膊,轻车熟路地一揽他的肩膀,冲着下巴摸了一把,笑道:
“多年不见,阿绮真是长大了,这小模样,比你师尊当年长得不知道好看多少去。”
柳轻绮被他突然一搂,人也一愣。他下意识缩缩脖子,推开一点距离,凌香绵却已揽着他,掉头又去看方濯,说:
“小仙君,你还是灵魔混血,挺厉害啊。天生就是生在话本子里的,哎,有人给你写故事没?要是没有,你信得过师公的话,师公给你写。这几年一直游历江湖,别的没学会,编话本子倒是一绝。绝对把你说得修真界独一份,保证任何大姑娘小伙子看着你都心神荡漾,把你当成梦中情人,此生非你不嫁。”
“师公,师公,”方濯笑得有些勉强,“这怎敢——”
“嗨,嗨,怎么不敢?”凌香绵说,“喊你徒孙,感觉把你叫小了,也把我叫老了。没意思,没意思。还是喊你名字得了。”
他抬手用力一拍柳轻绮的肩膀,把人生生拍得在身边震了一下,笑道,“你师父不能喝,这我知道。你行不行?哎,一会儿叶云盏那酒可是顶了天的烈,你要是能喝,就陪咱们喝两盅,你师父算了,他不行。”
其实方濯的酒量,充其量也就算个中不溜。与叶云盏这种好像从小就和酒喜结连理了的自是没法比,但是在同龄人中,他算不错的了(尤其是针对唐云意和林樊之流),但在他之上,那一定也是有比他还能喝的,他师妹就是个例子。
任何事都是要有对比的,而如今与叶云盏这师尊相比,方濯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最后自己一定是落个昏沉入睡、再大吐特吐的狼狈下场。最后还得麻烦柳轻绮照顾他。
故而对此,给他一千个胆子,他也不敢夸下海口,只道:“东山师叔的酒如此浓醇,弟子是万万不敢碰的。”
凌香绵啧了一声,似乎有些不满意:“怎么着,当前辈的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连口酒也不陪着人喝?得了,得了。你喝醉了,我帮你师尊给你抬回去。放心,老子心里有的是数。”
说罢,不等他回话,便冲着窗外喝道:“叶云盏,跑哪儿去了?你现在是主人,让客人在这儿等这么久,好意思?被猪吃了?”
外头传来叶云盏暴跳如雷的声音:“令狐千眠,你来真的啊?你不去找掌门师兄,先过来霍霍我,真不要脸!”
凌香绵嘿嘿笑道:“那还不是因为你是我的乖乖徒弟,伺候伺候师尊,应当的。”他又提高了声音,“都三四年没见了,抓紧的,别让我揍你!”
叶云盏经常被以“揍”为威胁。他剑法高超,灵力也在振鹭山数一数二,但人人却依旧可以揍他一下。他嘴硬,但年纪小,吃瘪也多,嘀嘀咕咕地骂人,却无法把自己凄惨的地位往上得以提一提。凌香绵吼他习惯了,方濯一听叶云盏喊的那一嗓子,目光却骤然一凛。转头一看,正巧瞧见柳轻绮只看着自己,接收到他的眼神,冲他低了低眉,示意他别乱说话,叹了口气。
凌香绵此名,方濯此前并不知道。可若提到是令狐千眠,那可谓是大名鼎鼎。十年前燕应叹掀起一场大战,席卷了整个魔教和修真界,而乱世之中也英雄辈出,虽然大部分都已被掩藏在了时光的尘埃下,但所幸还有剩存。
长天关坐北朝南,地势陡峭,坐处偏僻但却又极为重要,直接连着一条可通往腹地的要道,得到此关,翻山过去,便能直接连通一条从魔教到修真界的要道。故而此地两方俱争,绝不松口,魔教也差了大部队前来攻打,守关弟子来自各处,一不齐心,二难齐力,三能力不够,故而很难抵挡住魔教猛烈的攻势,虽然此地易守难攻,但也耗尽全力,守得十分吃力。
魔教对此地势在必得,甚至派上了当时号称“所到之处寸草不生”的魔族大将陆壬子,长天关一时血流成河,守军死伤惨重,虽苦苦支撑,但仍力不从心,破关之时,只在朝夕。
幸而有一人如神兵天降,突然便出现在长天关附近,在关内守军无法支撑的刹那接过将旗,高插于城头,自己单枪匹马,执一把长剑立于隘口,与魔族酣战三天三夜,战得天地都为之变色,剑下斩落魔族数不胜数,门前黄沙都已被鲜血染透,据说现今,长天关口的泥土还微微泛着红。
而这三日战下来,魔族不得已后退数里,再度寻找机会。此人则扛着一把已被折断的长剑,返回了长天关。他怎么去的,便又怎么回来,只是衣衫被浸得鲜红,断剑上系着一颗乱七八糟的头颅,随着他的身形晃来晃去,还在淅沥沥滴着血,往地上一掷,方才见得,正是那杀遍了长天关的陆壬子。
“复道剑”令狐千眠的名号倏地打响整个修真界。只不过他当时来去匆匆,只留下了剑名,而没有留下他的出身,乃至到了如今,方濯甚至才知道,原来他便是叶云盏那来无影去无踪的师尊、当年的东山门主,自然,就是现在满脸黑炭、胡子拉碴、凶神恶煞坐在他面前的师公,凌香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