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泽槐和林樊纷纷挨了一顿骂。
柳泽槐稍显规矩,但也不十分规矩,乖乖地挨完了骂,回去就嘟嘟囔囔地不高兴。只不过他忙碌多日,又为方濯的事紧绷了太久,一回到府中倒头便睡,醒来时,已近了黄昏,脑袋昏昏沉沉的,竟不知依旧在今日,还是已经到了明日。
他睡得非常好,一个梦也没做。恍惚万分地坐起,但见一人坐于床头,侧对他正看书。
柳泽槐晃晃脑袋。堪称“死了”似的睡眠让他在初醒时不知今夕何夕,看着这人,竟一时忘了为何他会出现在这里。柳泽槐懵然起身,定定地看了这人一会儿,神色很狐疑:
“你……你怎么在这儿?”
“……”
这人也不由愣住了。两人大眼对小眼看了半晌,这人抬起手,遮上了他的额头,乱摸了一气,喃喃道:“也没烧啊……”
肌肤一触碰,柳泽槐才猛地回神。他倏地直起身来,见鬼似的盯着他:
“柳轻绮?你——你怎么这么快就——”
他的手在身上胡乱摸着:“我这睡了多久啊?”
“两天,小青侯,”这人粲然一笑,“你师侄昨天都不敢进来,就怕你死了。”
柳泽槐看着他的笑容,不觉刺眼,只觉离谱。他抬头去看黄历,上面果然翻了一页。
这就是跑了一路杀了一路最后灵力已完全枯竭甚至还在腹部被人狠狠砍了一刀的柳轻绮。他已经换了一身新衣服,柳府的下人当然不知道他到底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将他这身红衣褪下后——自然,不是红色衣服,不过此点在他们后来清洗时才发觉——照例为他准备了一身白的。
柳轻绮什么话也没说,穿上就来了。人靠衣裳马靠鞍,不说话的时候,为人看着也是清逸出尘。他也不对柳府的审美有什么评价,柳泽槐这样看他,也习惯。他缓了神过来,打量柳轻绮一通,像是松了口气。
“对么,这样才像话,之前穿的那身,我都不敢认。”
“是吗?”
柳轻绮不置可否,只是微微一笑。柳泽槐见他说话做事都无碍,便知道他没大事,放了心,一边穿衣一边起身:“你怎么这么快就能下地了?”
柳轻绮说:“原因很简单,我身体比你好。”
“滚蛋。”柳泽槐道,“真没事?”
柳轻绮摇摇头。他到底受了不轻的伤,脸色苍白,肚子上依旧缠着一圈细布,但疲惫感也少了很多。他不善于勉强自己,有难是一定要说的,于是看他脸色还好,柳泽槐便放了心,一抬手搭到柳轻绮的肩膀上:“怎么着,来谢兄弟?”
“我自然要谢你,”柳轻绮笑道,“若没有你,我和我徒弟一个也活不了。小青侯宅心仁厚,圣手回春,自然是我该谢的。”
柳泽槐听他恭维,却沉默一阵,半晌意味不明地笑笑,也没应声。最后只说道:
“就像你经常说的一句话,‘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若我不救,便是拿这么多年的情分当儿戏。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我只是觉得愧疚。为了我的事,你奔前忙后,尽心尽力,我来天山剑派,本便给你们带来了大麻烦,你又为此事得罪了诸位前辈,我——”
“得了,”柳泽槐平静地打断了他,“若你来,只是为了说这些话,咱们也没必要谈了。”
柳轻绮一笑:“我能理解成是你因为这些话而生气了吗?”
柳泽槐也笑了:“原来你明白。”
“我也不是那般明白,”柳轻绮说,“我所说的话,字字出自真心。”
“若我说,我厌烦的便是这样的真心呢?”
柳轻绮笑容不变,面上却有一瞬僵硬。但听对面人淡淡道:
“我柳泽槐朋友遍天下,知交却不过一二。求我的人多了,我一一帮过,听这话已经听得耳朵起茧。柳轻绮,我实话讲,这知交里,你算一个。你非要拿这种酸不拉几的陈词滥调来膈应我?”
“咱们矛盾最深的时候,彼此没道过一句歉。性命攸关时刻,也没道过谢。在白华门那回我便算你是礼貌惯了,如今面对面,这种所谓礼节,我叫你免了,你愿意吗?”
柳轻绮虽不言语,笑容也没收回去,站在原地,却明显微愣。他沉默半晌才尴尬地笑了一声,想说话,可张开手,比划了一下,却又吞了回去。
“……好吧,”他说,“那……按你的来。”
柳泽槐一瞥他,长出一口气:“这话听着也膈应。你不好好养伤,就非得过来气我是吧。”
“哪有的事。”柳轻绮笑道,“若是往常,便算了。——可你这回真是帮了我大忙。我可以不道谢,但这一恩是必然记着的,以后小青侯有什么差遣,尽管吩咐便是。”
柳泽槐整好了袖口,顺手拿起案上的水杯喝了一口,还温着,应当是有人刚来为他换过水,只是此刻他的注意力不在这杯水上:“就因为救了你一命?”
“不是救了我,而是救了他,”柳轻绮道,“若只是我自己,我不会来麻烦你。你救了他一命,我感激不尽。”
柳泽槐嗤笑一声:“你他妈说话怎么又变得这么难听了。”
“实话嘛。”
“我不爱听,以后别说了,”柳泽槐将杯子咣的一下放回桌上,“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听着就烦人。”
柳轻绮便只是笑,还想说什么,便被柳泽槐拦腰截断:“算了,别说了,说这个有什么劲儿。你那宝贝徒弟醒了?”
“还没,不过,应该也快了。今日探查气息,已经渐趋平稳。他能保一命,全是你和靳长老的功劳。”
这就是柳轻绮就算是黄昏饭点也决定过来拜访柳泽槐的原因。
方濯还没醒,但算已成功死里逃生。
虽然本质上来讲,他应该去谢靳绍恒,但首先是在水牢里已谢过,其次是现在人家在天山剑派忙自己的事务,仅因此去贸然拜访,实在莽撞,思来想去,也就一个柳泽槐能给他薅。
而方才那通话,他也不是不知道柳泽槐是什么意思,但他明白,就算是柳泽槐真心如此想,自己心里这道坎也过不去。
也许多年后柳泽槐再想起他当时在水牢的反应还会借此来嘲笑一番——柳轻绮是走进去的。万幸,这是他所能做到的表面上的最冷静。他身上还带着伤,又几日未休息,走得却比柳泽槐还快。疾步走到关押裴重魄的牢狱旁,脚下还算稳健,看到方濯,也似乎无甚其他反应,只是柳泽槐站在他身边,也瞬间捕捉到,他的面色苍白得不似人样。
一到牢狱门口,他一向迅疾的步子便猛地停顿下来,立于原地,像是不敢上前。目光瞥得了靳绍恒,可话却也不像对着他说的,说着“见过靳长老”,眼神却黏在方濯身上放不开。
靳绍恒有些不耐烦地一啧,他才如梦初醒,连忙躬身要行礼,怀中却骤然被推入一人。柳轻绮一怔,下意识收紧了手臂,将这人牢牢搂入怀中,刚换好的衣服便又沾上半身血污,看得人不由生畏。
柳轻绮的嘴巴张了张。他呆愣愣地看着怀里的人,那样安静而无半分声息,可在耳侧却如此喧嚣。方濯的头发黏着汗和血,乖乖地将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如同一只秤砣那般重,拖得他不住下坠、下坠,可双臂间的力量却足以将他拖起,再度以这样近的距离观察方濯时,他身上的魔息已经蛰伏入体,彻底安静下来。
“活了!”
靳绍恒性情古怪,加之白华门一事,也懒得理他。他拍拍身上的土,起身便要走,林樊便忙行了待客之道,一面张罗着要将方濯赶紧送回山下,一面又跟柳轻绮简单讲述了一下事情经过,一时嗡嗡作作,吵吵嚷嚷,柳轻绮像是没反应过来,抱着方濯不撒手,话说了不少,事儿倒是一个没干,最后还是柳泽槐看不下去了,上前用力一拍他的肩膀,大声道:
“活了!门主,给点笑模样,不然会搞得我们很尴尬。”
柳轻绮一动不动,一声不响。他在极度的茫然中混若进入了一种旁若无人的境地,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方濯的脸,蹭过他的唇角、眼尾,最后才颤颤巍巍地搭上脉门,一寸一寸地听。
指尖突突,顺着血管逆流而上,虽然虚弱,但也平稳,并不十分磅礴,却是生命的力量。
突然,一切都结束了。
柳轻绮默不作声,手却在抖。他的神色很平静,所以当然,柳泽槐会认为这是他强忍激动导致的反应。眼神再往上一瞟,便觉得不对劲,连忙道:
“等等,别哭,别哭,要哭回府再哭!”
谢天谢地,柳轻绮还听得懂他说话。他一个劲儿地点头,眼泪没掉下来,语气却有几分哽咽:“劳烦你将他带回去。”
“那你呢?”
“靳长老要见我,”柳轻绮呆滞抬眼,“我留在这里。”
---
所以后来靳绍恒找了个机会偷摸问他柳轻绮是不是在大战里伤了脑子、导致战后精神状况都不太好了的时候,柳泽槐无言以对。
平心而论,这话有一半对,一半错。靳绍恒觉得很奇怪,战前他也不是没见过柳轻绮,虽然记忆已经算是久远,但与回忆中的当时的那个少年还是有着很大的区别。
自然,十年已足以将人改变很多,十几岁的孩子更是一天一个样,但靳绍恒最奇怪的,就是他的反应。
柳轻绮是懂礼貌的。靳绍恒喜欢懂礼貌的人,但并不太能理解这种礼貌。
即指,格外坦诚,问什么答什么。
从白华门生变,到青灵山,到明光派通魔,到飞乌山被屠……数日内所发生的一切危机全部落于掌中,被他一张口随随便便就吐了出来,偏生神色还非常驽钝,活像是一个行走的泄密机器。
靳绍恒和柳轻绮就地在水牢里说了很久。大概半个时辰后,柳轻绮像个幽灵一样飘忽出来,慢吞吞滚下了山,柳泽槐强忍着疲倦与紧张,站在水牢门口等着带他回府,结果人还没跟上,自己便先被靳绍恒截住了。
靳绍恒向来严肃的脸上此刻微妙至极。他默不作声地看着柳轻绮游荡着远去,在柳泽槐赶忙要跟上时一把揪住他,开口时,竟然也有些犹豫。
靳绍恒的嘴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似乎难以启齿。但最终一咬牙,战胜了自己:
“……你去查一下,观微门主在苏氏票号的暗码是不是捌玖叁柒贰。”
这下,柳泽槐的神色也变得奇怪起来。他狐疑地看了师叔一眼,眼神明显在说:“这也能问出来?”
靳绍恒的表情比他平和不到哪儿去:“全说了,问什么答什么,连问他到现在身上还剩多少银子,他都要亲自下山去给我数。”
靳绍恒一抱手臂,嘶了一声:“哎你说,他是不是真的被燕应叹伤到脑子了?之前见他虽然也不算机灵,但也没这么傻啊。”
“师叔,这么说话不太好,”柳泽槐有点紧张,“但是我也觉得……”
柳轻绮在苏氏票号的暗码还真是这个。他没骗人,靳绍恒也没骗人,他是真的什么都说了,也的确什么都说的是真的。若方濯还醒着,绝对会制止他说得这么实诚,但可惜他爱莫能助,柳轻绮长一双茫然眼睛一张坦诚嘴,将他所知道的一切都全盘托出。
其中自然包括柳凛、阿缘与燕应叹那一段孽缘关系,尽管只是他和方濯猜的,可他却也依旧耿直地如此说了。
靳绍恒虽然脾气暴躁、嫉恶如仇,但不是没有脑子。他敏锐地察觉到青灵山此事中的疑点与危机,当即压下,没有告诉柳泽槐,而是返回了山上,秘密召集天山剑派的数位长老商议此事。
自然,尽管他和修真界现今的大部分观点一样,对柳一枕颇有微词,但看在他孤身一人诛杀燕应叹以结束大战的份上,说话做事还是极为小心。柳一枕虽然没有世俗意义上的很多“支持者”,但也有不少人会说,虽然此战貌似因他与燕应叹的私仇而起,但至少,他以性命为绳,扼住了接下来可能会继续爆发的大战,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拯救了活着的大部分人的生命。
他的功劳是如此明晰,乃至于此事究竟是否因他而起,甚至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这只是燕应叹的一面之词,始终没有任何作证,谁知道不是他魔尊刻意找茬呢?若他真的只是以此为幌,但为屠戮修真界、统治天下,柳一枕此前只是与他有过节,便成了大战中被借口抹黑的对象,那么此战,罪魁祸首必然只有魔尊一人,再以讹传讹,众口铄金,岂不是对观微门主不敬?
但白华门那声警报太刺耳,燕应叹“疯疯癫癫”的“胡言乱语”也叫人在意了不知多少年,如今他再度回归尘世,此事不得不防。而靳绍恒回去问了一圈,对这个所谓“阿缘”有印象的,天山剑派如此多人甚至都找不出一个。当年参与大战诸位更是表示,燕应叹自始至终都只像是孤身一人,遑论身边曾跟着一位妻子、或是姊妹?
同僚倒是不少,只不过倒没几个看着与他亲密的,彼此之间,更像是各取所需。
阿缘的身份与真实性暂时无法得到确认,于是箭矢目标也只能暂时转换,落到“明光派”上。众人一致认为,倘若肖歧真的通魔,那么事关重大,必须严阵以待,但却又不能打草惊蛇,故而天山剑派派了几人悄悄前往明光派地界,以图探查柳轻绮本人所说是否为真。
同时,方濯虽然保下一条命,但毕竟看似与“魔族”相关,既不可大肆宣扬,也不可轻视,便由柳泽槐写信给振鹭山,要求振鹭山派人过来自己解决这烂摊子,而派内又以仁义为道,知晓方濯二十余年光明磊落不曾伤人,便派了药修过来每日为他调解,只待他苏醒、或是好了大半后,便启程回山。
为此,天山剑派忙忙碌碌,但有条不紊,做得滴水不漏。柳轻绮自然要第一时间表示感谢,在惭愧的是,他并没有实现自己的“礼节诺言”——
他非常诚实,非常真心。真到可能早二十几年都没有如此这般真。他乖乖听从了柳泽槐的话,让他回府哭,他就真的回府哭去了,一进屋,看到躺在榻上的方濯,二话不说,眼泪长流,握着方濯的手不能自已,整整半个钟头未踏出房门,浑如哭丧。
林樊心思细腻,此前见方濯危难至此,心头也七上八下跟着一起慌张,这回放了心,看到柳轻绮如此,竟也有了些许感同身受。他无言而立,回想柳轻绮一进门便红了眼眶的情形,不觉一阵感动,臣服于“师徒情深”。
他性格温和,情感细致,很容易共情,于是相当同情了两人一段时间。在一刻钟后,他觉得有点不对劲了。再一刻钟后,柳泽槐从山上回来,踉跄奔入柳府,林樊忙上去扶他,但一问到观微门主,他也不再管什么前辈尊卑,张口便道:
“小师叔,你快去劝劝他吧!”
柳泽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吓得呼吸都险些停滞:“怎、怎么了?”
林樊也不知怎么给他解释,只得带着他赶往厢房,请他在窗口一窥。柳泽槐只怕柳轻绮这个“脑子不好”的出问题,忙趴到窗边一看,但见柳轻绮紧握着方濯的手,神色凄切,以泪洗面。
柳泽槐看了一眼,便松口气,转头看向林樊:“这有什么的?方濯出事,你没见他担心成什么样。师徒情深罢了,表哥很重感情的,不要大惊小怪——等等。”
柳泽槐思忖片刻。在这短暂的沉思中,林樊的目光紧盯着他不放,神色看上去万分无奈。柳泽槐觉出不对味来了,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又趴回窗户上,但见这一间再寻常不过的厢房紧掩着房门,帐子落了一半,无风也无声,看上去一派凄清。
窗户也拉了帘子,只不过给他留了一个方便窥探的小角落,在那木质雕花窗棂内,方濯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胸口起伏微弱,四肢疲软任由他人作弄,柳轻绮一身白衣,头颅低垂,眼泪长流不止,知道的明白这榻上的人是在昏睡,不知道的还以为……
“真的很像哭丧吗?”
多年后,方濯还会就此这么问。柳轻绮便不自在地转了目光:
“别听他瞎说,我觉得不像。那只是因为我不小心踹到床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