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光派没有振鹭山那么高,也没有那么大。行至山腰,未到云雾缭绕之际,就能看到有门派的影子开始在翠野青山中潜行。方濯走着走着,就悲哀地发现,人家门派都要么是翠绿的,要么是金黄的,就他们家白不拉几一点意思也没有。
而对于明光派,他的态度也很明晰:不想去,也没有兴趣去。
但尽管如此,他也知道,明光派自从换了掌门以来的各种行径已经足够奇怪。若它以前便是这样不要脸便罢,可之前也算是修真界都道一声“敬重”的大派,在换了肖歧当掌门后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傻子都能看出来其中有异。
用柳轻绮的话来说就是,你明知道他肯定有问题,明知道他十有**是和魔教串通好了要搞死修真界,可就是没有证据,就是找不到源头,说人家图谋不轨还会被反咬一口诽谤,你气不气?
当然气。
所以就要亲自来明光派,给他肖歧一拳。
合理极了。
为了免除路上不必要的时间流逝,照例,两人还是御剑来的。柳轻绮什么也没带,一切只靠方濯劳作,伐檀剑吱吱嗡嗡,到了明光派时已经累得不想再从方濯的腰间下来。柳轻绮摸摸剑柄,糊弄小猫似的摸了它两把,想都不想,抬脚就要往山上走,幸有方濯手疾眼快拦住。
“你就这么上去?”
柳轻绮探究地看他,突然掌心一合。
“你说得对,”他恍然大悟,“我应该给他带点手信。”
说着转身又要下山。方濯哭笑不得,又得扯着他不让他掉头走,无奈道:“买什么东西?咱们又不可能真的亲眼见到他。我的意思是,明光派外围一定也有灵力护障保护,咱们这样贸然进去,不会打草惊蛇?”
“打什么草,惊什么蛇?”柳轻绮一头雾水,“非得让他发现吗?咱们小心点不行?”
“……这不是小不小心的问题。”方濯耐心道,“我是说,咱们振鹭山的灵息可和他们明光派绝非一脉相承,白华门事发后,各门派一定加强了警惕,咱们直接这样不加伪装地进去,在山门口就被捉了怎么办?”
柳轻绮眼中百转千回,眉宇一扬。他似乎终于明白了方濯是什么意思,满脸都是赞赏,笑嘻嘻地一拍方濯的肩膀,说了声“好小子”,和善道:
“那你说,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我们——”
方濯的声音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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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谁也没想出办法来。唯一提出了一个不算办法的办法的方濯,还受到了柳轻绮的质疑。
紧靠着陡山的明光派侧墙内,一双皂靴悄无声息地落到地上。来人确保四周没有动静后才转身,往上瞧了瞧,犹豫半晌,还是张开双臂,小声说:“要不我接着你?”
柳轻绮坐在墙头,看向他的目光本就鄙夷,眼瞅着他连怀抱都张开了,神色更是微妙。从刚绕到侧墙要翻过来时,他的脸上就已经出现了类似“什么样的墙还要爷自己翻?”的神色,此刻眼神复杂,看方濯的表情与看一位在河边站着高呼他们没水喝了的旅人一般,不耐烦地拿手催催他,扶着墙头轻盈一跃,稳稳落到了地上。
“厉害厉害。”
方濯察言观色,立即过来恭维。柳轻绮顶了他胸口一下,像弹开了一根橡皮筋。至此,他依旧不肯松口,固执保持着自己的看法:
“这和直接进来有什么区别吗?”
“万一被发现了,咱们还能快点跑,”方濯正色道,“走梁上君子之路,就为了一个‘出其不意’。”
两人“出其不意”地进入了明光派地界,“出其不意”地沿着一条小路绕过一片苍翠竹林,到了某处空旷幽静的场子外。面前看着像个演武场,只有寥寥几个弟子正负刀从此走过,他二人为了实现“潜行”,连气息都隐了,现在藏在竹林中,与两片叶子无异。
事实证明,方濯的运气不错。他随手选择的这处突破口,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比站在正门观望整个明光派要更容易。从此处可以简单看到,演武场前后都各有一大片林立屋舍,在西北方向更耸立着一座大殿。虽然各派对如何建立自己的门派都有一套特殊的审美理解,但在大方向方面还是大差不离的。
两人一致认为,那看起来最高大、最气派的殿宇便是类似于魏涯山的灵台门骁澜殿的存在。而这一座正殿,若从正门眺望,便会被层层叠叠的屋宅掩盖,能看到的是最高处是位于演武场前面片区的一座高塔:塔身由灰白石头铸造,塔身凿了几个眺望口似的黑洞。顶端垒成一圈锯齿边缘,上挂着明光派的门旗,闻风猎猎作响。
无论是否了解明光派的历史,这一座塔的出现都足以令人侧目。至少明光派从未对外说清过这座塔到底是干什么用的,不过它距离正门很近,且非常完美地挡住了大部分视野。
方濯屏息不语,看着那队弟子离去,肩上倏地一沉,柳轻绮按住他的肩膀,冲他点点头,两人便默契起身,闪到屋舍后,跟着那队弟子走了两步。
演武场附近就是一条宽阔大道,一出竹林,人便多了起来。两人这才发现,那队弟子头也不回,行色匆匆,为的便是快些回到这条大道上——数名明光派弟子成双结对,立于道旁神色严肃,不知道在等待着什么。但大抵可以看出,明光派有大半弟子都已聚集在此处。演武场经过那队人更是一进入群体便丢了踪迹。
他们个个眼神冷沉,神情阴鹜,虽然在彼此交谈,可一一却都默契地压低了声音,使得这样大规模的人员聚集看起来也绝与“热闹”沾不上边,更像是在等待什么上不得台面的祭祀仪式。几个看着年轻些的明光派弟子表情紧张,眼睛一直盯着某处。再往远处看,便能瞧见有一个看起来更为年长些的师兄似的人物正抱刀而立,周遭围着几个年轻弟子,此刻正在他身边交头接耳,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方濯与那个看起来像师兄的隔得有些远,看不清他的眉眼。但在看到如此集会的瞬间,他的灵息便猛一窜动,险些不受他的控制就要破体而出。
他连忙一抬手捉了脉门,静神调息,却于事无补,血液依旧燥热不安,奔流不息,一股一股地冲着他的太阳穴。胸口更是如同吞了一只火热的烧饼,又噎又热,几乎喘不过气来。刹那间,他竟仿佛回到了当日与德音门对战时刻,不用耳朵,仅凭心,就能感受到伐檀正在腰间震颤不止。
方濯连压数次气息,却依然扼不住体内滚滚灵流,在灵息即将喷涌而出之际,他忙后退数步,一头撞入竹林中,就地盘腿而坐,一面压制着蠢蠢欲动的伐檀剑意,一面尽可能顺气调息。
竹叶在头顶哗啦啦乱响,柳轻绮随着他的步伐一步跨入,一只手掐住他的手腕,瞬息间,方濯便感到胸口一阵微痛,一掌携着一阵冰冷轻巧的灵息撞入四肢百骸,登时如一盆冷水,将浑身的灼热都浇了个湿透。
这一掌击来,方濯立时便觉得身上轻松了不少,但好景不长,在他刚打算睁眼时,却突然又感到心口一阵虫豸噬咬似的剧痛,双眼瞬息间便仿佛流出鲜血,痛不欲生。好似蛊虫钻入血管,从心口骤然奔涌到身体各处,不必如何等候,只在一个呼吸的间隙,双腿便猛地生出一股剧烈的疼痛。
他忍不住闷哼出声。手上掐不住诀,一手压住胸口,拧着心口衣衫,攥出一圈沾着水渍的褶皱。这疼痛突如其来,几乎无法抵挡,方濯额上冷汗直冒,下意识往前抓了一把,却被人贴了手掌,牢牢握在手中。
耳边一阵鼓点乱跳,不知是否是心脏跃动的声响,身遭一切似乎都已进入无限迷幻的状态,所能感受到的只有一股陌生的气息在心口展翅,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胸腔。
方濯呼吸急促,紧闭双眼,牙齿紧咬才让自己没有痛呼出声,睫毛都被汗水沾湿,沉沉地掀不开眼皮。一双手掐住他的肩膀,促使他直起身来,方濯双臂直颤,在痛苦的痉挛中尽可能地抬起手,掐住自己的喉咙让自己不要出声。
可手上控制不住力气,一覆上就感到自己要窒息,一只手掰开他僵硬的手指,随即脸被谁托住了,在一派恍惚中,一人的声音如天棚下雨打芭蕉般的闷响,断断续续地传来:
“阿濯,阿濯,别掐,看我……”
方濯紧绷着肩膀,脊柱下一刻似乎便要断裂。浑身疼痛酥软无力,又有人掐着他的脸让他抬头,方濯迷迷糊糊地睁眼,看到柳轻绮在眼前晃啊晃、晃啊晃。他强打精神,强忍着让自己不要发出响动,额上覆了一片清凉,抚平了躁动的一刹那,随即头被搁在谁的胸口,手掌抚摸着他的后脑,在短暂安抚后,突然抬手一按颈后,方濯连挣扎一下都来不及,眼前一黑,就此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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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说来也怪,方濯分明记得自己是被柳轻绮给按晕了,分明神思已经消融,但却依旧能够听到外界声响,仿佛觉醒了什么全新的感知。身上与眼睛的疼痛一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漂浮于空中般的轻松而盈灵的镇定。
他看不到柳轻绮的情况,却能够清楚地听到竹林外的声音。仿佛魂魄被天地灵气所包覆,轻飘飘地将天下一切响动都收归于心,双目虽不能视,眼前却并不是一片黑暗,而是模模糊糊的虚无。
故而在终于苏醒的刹那,方濯既不混沌,也不迟钝。他只觉得身上疲软,浑似被几辆木车齐齐碾过,神思却无比清醒。
睁开眼的一瞬,还没看清屋内陈设,他便翻身而起,抬手猛地拦住了一只横来的手臂。那手臂的主人明显也没想到他刚醒就能有如此速度,当下一愣,却迅速收招,抬掌袭来,两人在榻边交了十几下手。
从挥出第一掌时,他便感到体内一阵清爽,全然没有当初在竹林中那般凝涩苦痛。数回交手下来,更是感觉修为突飞猛进,神清气朗。可反观对面的人便没那么好受了,虽是一声不吭抬手便赢,可几回下来,便明显落了下风。
而那人明显也是个倔的,分明已感到无比吃力,却咬牙坚持,未退一步。他目光冰冷,深吸一口气,双掌便刹那相撞,都倾注了大量的灵力,一时映得屋内红影乱晃,若剑光携血,影泛轻波,当头一落——
铛的一声,一把细剑骤然横来,好巧不巧正卡在两人中间。剑锋衔一缕微弱灵流,细雨似的一闪,便将二人隔开,纷纷后退两步。那即将爆发的大战也因此死于襁褓。方濯目光沉沉,只冷眼看他,不出一言。那被隔开的除了姜玄阳还有谁?以手抚住胸口,微低了身,压抑着粗喘抬头看他,冷声道:
“方濯,你搞清楚,若没有我,现在你在的地方就会是我明光派的监牢!”
“你修习魔功,还有什么可说的?”方濯面色冷若刀锋,“姜玄阳,虽然你我殊途,但我一直认为你此人还算坦荡,却不曾想也会使这下三滥的招数!”
“你——”
姜玄阳气急,却无话可说。他胸口起伏不定,恶狠狠盯了方濯一阵,竟没有出口反驳。反倒看向面前这人,抬手行了一礼,冷冷道:
“观微门主,姜某小地方,留不得这尊大佛,还请门主带他离开此处,我不想再看见他!”
那执一细剑轻佻一刺、便隔开了两人相争的人正是柳轻绮。他提着一柄不知道从哪来的剑,笑嘻嘻地站在两人中间,又饶有兴趣地看二人吵了两句嘴,听姜玄阳这样说了,才慢吞吞地摆摆手,笑道:
“别急,别急,我去跟他说说。”
方濯沉着脸,站得笔直,只有在听到柳轻绮的解释后,面色才有些许松动。他和姜玄阳闹出那一出来,柳轻绮也一点不忧心,反倒始终笑意盈盈的。只看似不在意,实则在二人交手时,目光始终在两人之间游离,面上轻松,眼神却微沉,就连现在,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神色。
姜玄阳横斜他一眼,便坐到一旁蒲团上,默不作声开始调息。他确实没说错,当时方濯在竹林中生变、被柳轻绮捏晕后,两人在明光派无处可藏,幸好还是在路上碰到了姜玄阳。
他是刚从广场回来,而在他们遇上时,那场莫名的聚集还没结束。一撞见二人,讶异比紧张更甚。他当即拔刀便要攻上,柳轻绮却躲也不躲,只在姜玄阳将要扬刀劈下时,说道:
“你修习了魔功?”
姜玄阳的刀锋僵在半空。一只无形的手钳住了他的手腕,周身好似被丝线纠缠,无论如何也脱不开身。他正惊异之际,忽看到柳轻绮轻轻抬了抬指尖,一道白光一闪而过,登时便似有一掌凭空拍上胸口,牵动了旧伤,喉间一甜,险些一口血喷出来,连连后退数步方才勉强停下。
他吃了这奇怪功法的苦头,不敢贸然前行,双手握住刀柄,谨慎地盯着他。柳轻绮却拖着方濯,大步走到他面前,捉了他的手腕一听,眼神便随之一沉,道:“你们明光派的功法和魔功不能相容,再这样下去,必然会被反噬,到那时只有死路一条。”
姜玄阳低喘两声,冷冷看他一眼:“我又怎不知道?”
“找个地方,安置一下我徒弟,”柳轻绮紧盯着他的眼睛,“我可以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