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尽管振鹭山上从来没有一日能称得上是“热浪侵袭”,但这个人却依旧一头细汗。隔两句话,他便要摘下头巾,擦一擦额头。凑近了才能看到,他的手掌大而粗糙,指腹带着庄稼人特有的一层层厚厚的茧子。虽然年轻,但眉宇间却也困了人们常有的忧愁、沉闷、慌乱的情绪。
他不像君守月说的,叫“他”。他有自己的名字,叫“卢三”。
一生未曾见过如此情景的他正襟危坐,常年劳作使得他的背脊有些伛偻,但此刻却坐得极稳。他本来也是见过了些世面的人,可头一回遇到三位仙姑同坐对面的情况,只是在那探寻的目光下便已经不由低了些神气。
手边放了一杯热茶,不多时便被喝完了。手指揉捏着茶杯边缘,人也像坠入深渊般那样茫然无措。祝鸣妤默不作声地起身给他再倒茶,如此起身、落身将近五次,过往故事的灰烬才终于得到清扫,当事人的身世、经历与事件的来龙去脉也在此刻得以铺陈。
在细致的讲解与询问之后,三人共同陷入了沉默。云婳婉的手指在杯沿轻轻敲着,发出咔嗒咔嗒的响声,像挡雨棚上一阵细雨的轻声呼啸。在座几人无一不感知到山雨欲来,而顾清霁再安抚完君守月、匆匆赶回时,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云婳婉说:“所以,你便要带着洛笙下山,回到洛城去生活?”
卢三低着眉毛,面色恭敬,声音里带着岁月冲刷而成的疲惫与沧桑:“正是。”
云婳婉与祝鸣妤对视一眼,默而不语。
这个周身朴素、行为谨慎的男人叫卢三。是洛城人。据他说曾与洛笙是同乡,家中父母与洛笙家素有来往。两人两小无猜,经常在一起玩,若不是后来由于饥荒,一袋掺着石灰与桔梗碎片的大米换走了洛笙,估计现在两人或许已经成亲。
洛笙被送走时不过七岁,卢三也不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只是某日随着大哥砍柴归来,邻家的妹妹就又少了一个。她的爹妈总说她过好日子去了,所以洛笙的几个姐姐都在卢三的记忆中曾有一瞬的显现,但很快也都归于尘土。
自然后来他才知道她们都去做了什么,但为时已晚——卢三数年前独自外出打拼,靠给人家做木工生活。某日奉命去给云城一大户人家送一套新打好的木柜,在街上碰到了出来采买的洛笙。
那时候她叫杏桃,在杏桃之前,她叫四娘——洛笙那个已经散佚在时光里的名字又经由故交口中道出。甫一打眼,他便瞧着她眼熟,不由停步观察了一阵。说来也奇怪,当时已经经过了七八年的风波,两人面上都已经出现了相当的变化,但卢三还是认出了她。
他认识到这个衣着锦绣、容貌昳丽、说话轻声细语的少女正是儿时的玩伴,但当时,他以为她成了哪家的小姐,或是嫁入大户人家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
直到后来洛笙跟他倾吐,说她其实是被卖到了赏翠楼当“窑姐儿”,卢三还不相信。他说看她周身锦翠,富丽堂皇,又怎么会是去当妓女?洛笙便苦笑两声,说表面上的繁华又如何?谁不知道内里已经烂得像脏透了的衣服,轻轻一扯就碎了,无论怎样的脂粉都遮盖不住的。
洛笙长得漂亮,身价很高,平素也不允许经常出赏翠楼,那回甚至只是半年内老鸨的偶尔开恩,正好叫卢三撞上,也算是命运垂怜。在与洛笙相见后,卢三回了自己住的地方,在那张窄小的床上辗转反侧,怎样也睡不着,直到天将放亮时决定攒钱将洛笙赎出来。为了儿时的情谊,也为对这女子打心底里的怜惜,卢三决定救她出苦海,将她送回家乡。
当夜他躺在榻上,听着雨打屋檐、更漏声声,池塘内的蛙鸣伴随着雨声落入大地,在尘土飞扬间消失殆尽。
剩下的时间他就基本上在外面奔波。之前祝鸣妤要去赎走“杏桃的尸身”时,用了二百两银子。这是魏涯山当年给的家底,在她身上,一伸手就能掏出来,不过事后叫魏涯山掐着人中肉疼一会儿,随着时间流逝,此事便也过了。
可对于卢三来说却是一笔大数目。是他也许三辈子也赚不到的钱。当时赏翠楼的老鸨,叫秦三姐的,上上下下打量他一通,眼里满是嫌恶和带着嘲讽的怜悯。事实证明后来她找祝鸣妤要二百两纯粹是财迷心窍,看着这姑娘像是个高门大派里的弟子,才敢狮子大开口。卢三要去赎洛笙时,也不过才被要求五十两罢了。
讲到这儿,卢三叹一口气,又拆了头巾的一角擦了擦汗,只不过这回不是紧张所致。云婳婉看到他年轻却沧桑的脸上布满了灰白,宛如进入了某处粉尘扑簌的死胡同,陷入一阵惶然、悲凉的记忆中。她不由问道:“那你凑齐那五十两了吗?”
卢三说:“凑齐了。不过距离当时我要去赎她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年。”
说着,他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一只布包来,递到三人面前。顾清霁接过包裹,解开一看,里面果然有着一把把敞亮银子。卢三也知道她接下来想问什么,神色郁郁,接着说:
“可谁能想到,当我带着这不吃不喝攒下来的五十两银子回到云城、打算将四娘赎出来的时候,那妈妈却说四娘身价涨了。现在五十两买不了她一夜,甚至一百两才能见她一面。更别说将她赎出来,恐怕那得是一笔多大的数量,我想都不敢想。”
“我一听此事,便当即五雷轰顶,问她说,当时明明已经商讨好了五十两银子,为何又突然改了口?那妈妈便说,已经两年过去了,街头的猪肉都涨了,不许我们家的姑娘涨涨身价?便要人将我赶出去。
“我自然不愿,跟他们的护院厮打起来,但到底寡不敌众,被狠狠揍了一顿。那时我心灰意冷,认为此生已经没有了希望,便将这五十两银子奉上,打算与四娘再见一面。
“但见到她,我才知道,原来我已经喜欢上了她。她看到我一身的伤就哭个不停,我看到她的眼泪才明白过来,原来我要这样做,不止是因为她曾是我的同乡。
“那时候四娘的状况很不好,看到我被他们的护院打了,她一边跟我抹药一边说让我回乡去。我说你怎么办?她说,这一生反正就这样了,出不出去都随意。此生将尽时,唯一张草席能裹她送到乱坟岗去就足矣,至少不要烂死在大街上。
“我一听,她竟然已经心如死灰,就赶紧告诉她千万不能这么想,我总有一日能赎她出来。她被困在楼里不能出走,便给了我一样信物,是一把梳子。她说,若我想要见她,便托人将这把梳子送进来,她会想办法与我相见。
“后来我便在云城内一边做活,一边偷偷与她相见。她一次比一次瘦削,我便更知道了她过得都是什么样的日子。于是我便暗下决心,一定要攒够能赎她出来的钱。哪怕要十年八年,我也甘愿了,至少能让她过上几天安生日子。”
卢三双手搁于膝上,坐得无比笔直。接下来的语气便充斥着浓浓的悲哀与遗憾:
“洛城四周群山环绕,从未见过海。我为了快些得钱,便信了当时在街头找人一同出海的渔民,帮人运送瓷器。前几趟都还算顺利,也得了比当时做木匠时更多的钱,我一看比之前想象的速度可快多了,非常高兴,便打算日后只在海上行走,攒够钱去赎出四娘。
“可不曾想就在这一回,船老大不知为何丧失了方向,船在海上漂了三月,所有东西都吃完了。那时我们还有希望,但当最后一口水也喝完之后,我们意识到可能此生都没有机会能再上岸。
“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当晚船上便爆发了一场屠杀,他们杀了船老大,并且夺了船尾舵,要掉头回去,后来又要把在上船前不属于他们的人都杀死。
“由于我是随着船老大上的船,所以在他们眼里,我就是异类,必死无疑。那时候已经到了吃人肉的地步,我也不想死在他们的刀下,最后成为他们的食物,所以就将梳子托付给当时他们老大的小儿子,请求他将这把梳子送回云城赏翠楼,至少叫四娘知道我已经死了,不要再等我。
“送完梳子后我就跟当时一起上船的渔民拿了棍子和菜刀当武器,在他们要杀死我们的时候拼力反击,但终于还是败了,我受了伤,跳了海,那时我也不知往哪里去游,只想游得越远越好,不能让他们杀掉我。我便一刻不停地往前游,直到精疲力尽,最后体力不支晕倒了,本以为就将会死在哪里,谁曾想睁眼的时候,竟然躺在一个渔村里。
“后来我问他们时,人家说清晨发现我被海浪冲上岸,本以为我死了,可一探才发现我还有气。他们也很震惊,因为我的伤很严重,落入海中,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活下来了。可我就是活着,没有死,上天没有要我这条命。”
卢三垂着目光,语气却沉,平静地说:“上天让我活着,就是让我遵守诺言,回到云城去赎她、去见她。我明白这个。”
后面的事就十分水到渠成,不必再多赘述。卢三在渔村养好伤后,由于身上身无分文,便不得不一边做活一边想办法回到云城。这是一个距离云城很远的小村落,等到他回到云城时,已又是一年时光流逝。他在临走前曾经和在城中认识的要好的朋友商议,倘若他有半年都没有音讯,就将家里所有的积蓄都送去给洛笙。可当他历经艰险终于重新回到云城时,却发现以往居住的地方已经换了主人,物是人非,就连以往那些朋友也不见了。
自然,洛笙压根就没收到那些银两——他的“朋友们”见他久久未归,又逢手头拮据,便起了歪念,将他家洗劫一空,分了积蓄,逃之夭夭。
卢三失去了一切。他只还有一个希望,那便是洛笙。
可当他赶去赏翠楼,顶着护院的辱骂和殴打询问秦三姐洛笙的去处时,她却说她已在半年前死于几位公子哥手下,尸体被随手抛置,估计早已腐烂。她甚至不无讥讽地笑着说,好真的一颗心!只可惜穷鬼配不上小姐,也配不上妓子。不过现在她死了,归了你了。要你愿意,去城外破庙那儿去找找,兴许还能找见你小情人的一点两点残肢碎肉呢!
卢三被护院连打带骂地赶出赏翠楼,心如死灰。他身上已经几无银钱,想活也活不下去了。出海失利,被友人背叛,回来又听闻心上人惨死的消息,卢三万念俱灰,便打算出城去找个地方自杀。
谁料峰回路转,上天的意愿再次眷顾了他——就在卢三精神恍惚地经过一个村庄、准备去跳河时,突然被人喊住。他一看,才发现那正是往日在赏翠楼里与洛笙交好的一个姑娘,从前他和洛笙私会见面,这姑娘经常帮衬。见他出现在此地,便明白他是为了洛笙的事情伤心。
彼时卢三已经毫无生欲,愤怒和悲伤的热火炙烤着他的心,可却又无能为力,只想一死了之。那姑娘却劝他说,洛笙可能没死。
为了劝他活下去,她以自己为例,说半年前曾有一位女侠来到赏翠楼中,因为她帮忙带来了“杏桃”的“遗物”,便将她在当晚带离了赏翠楼,从此脱离了苦海。但楼里不少人都认为她死了,因为那女侠伪造了她被杀害在屋内的假象。
那时卢三坐在她家的院子中,在恍惚的最后时刻抓住一丝救命稻草。这消息莫过于一剂冰凉海水,骤然将他灌得无比清醒,让他从精神即将错乱的深渊里爬了出来。他激动地问道:
“真的吗?四娘可能没死?那她没死,她、她还可能在哪里?”
姑娘说:“我猜想,也许是因为什么际遇,被那个女侠给救走了。因为她来得太突然,一来就说杏桃姐姐已死,要将她的尸身赎出楼去。可问她杏桃姐姐的尸身在哪里,她却不说,而且妈妈开了那样的高价,她竟然真的给了,我便想,也许杏桃姐姐并没死,说她死了,就好像为了将我送出楼一样,只是障眼法。说不定她现在正在哪处仙山呢。”
这姑娘的出现无外乎给了卢三此生最大的希望,让他猛地一下就从颓废和悔恨里一跃而出。他又拾回了当年在无数逆境中的求生之心,以一股令人惊叹的毅力回到了云城,找到了一份在某大户人家当下人的活计。他托人问遍了云城附近的修真门派,但都没有听说过长得像“杏桃”这样的人。
也自然无人曾到赏翠楼一游,更遑论带出姑娘?这些修真者对满世界的风尘女子都嗤之以鼻,最激进的甚至认为与之擦肩而过便会染了自己仙缘,故而纷纷撇清关系,没有一人认领。
但至少,姑娘的这番话给卢三心中种下了一颗希望的种子。他越想越觉得洛笙没死,一股意外的强烈的直觉支撑着他在云城生活了三年。这些银子便是做活时攒下来的,甚至足以支撑他与洛笙的生活。他充满希望地眺望,静静地等待,总觉得终有一日洛笙还会回到云城,与他相见。
的确,他等到了。
数月前,修真界比武大会在云城郊外大肆召开,诸位仙门均来到云城,这座原本便已极尽繁华的城池再度爆发了比过往的软红香土更为香艳旖旎的辉煌。在到来的第二日,某门派坐不住的小仙姑便带着她的师妹逛街,在她被一条能镶嵌在头发上的小金鱼所引诱的时候,她的师妹似乎突然受到了什么感召,再全然无人提点她的情况下回身看去。万众熙攘中,看到卢三站立在一个摊贩身旁,抬手擦了一把细汗粼粼的沉闷疲惫的脸面,正好抬起眼睛。
在山与海彼此碰撞后又互相席卷的边缘,他终于等到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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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守月没有再反对洛笙下山。顾清霁只是去和她简单说明了现今情况,她便不再对她们的决定有什么异议。
明显,洛笙现在下山,比她待在山上要好得多。
洛笙没什么仙缘。她在山上读书写字,学些防身的剑法,但灵力微乎其微。她没有可能参悟大道,也不会飞升,留在山上只会慢慢老去,虚度青春。
况且现在修真界暗潮涌动,每个人都虎视眈眈等待着机会,白华门与振鹭山现在的关系又如此紧张,说不定什么时候会突然出了大乱——乃至于,新的战争即将爆发,提前将她送出山去、藏匿于民间,也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君守月明白这一切。她默不作声,躲在屋子里将一只包裹装满了又拆开,拆开再装满。灯亮了一夜,天将亮时才熄。在洛笙即将下山的前一日,她去找她,并且将这只包裹交到她的手中,双眼红肿,不知是熬夜熬的,还是不想面对离别而痛哭出来的。
洛笙看到她,第一反应是有些愧疚。她从未和振鹭山的诸位师兄师姐说过卢三的事,因为她早便以为他死了。她不知道卢三在那一年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这把梳子究竟是怎么被送回来的,但是要求见她的人带着满身海水的腥气,粗声粗气地告诉他卢三已死,随后便离去,甚至还捎走了赏翠楼的一只果盘。
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但他的个子是这样高,肩膀又是如此宽阔,像山一样站立在众人面前,任何的护院来推搡他,都会被他像是赶走一只蚂蚁一样驱出门外。他的双眼像夜间荒芜的街道上仅剩的一盏破碎的风灯,圆盘般、铜币般瞪起,只一眼就让人心生惧意。他迈着河流一样的步子,好像一步就走到洛笙前,在众女子的注视下将梳子递给她,说:
“你的情郎死了!”
洛笙大惊失色。登时,赏翠楼里传来了窃窃的细语。知道她有“情郎”的不过一人,可现在却人尽皆知。
这个人除了卢三的死讯什么也没带来。当然,除了那一只果盘,他也什么都没带走。他没袭击洛笙,也没对任何人有恶意,仿佛只来传了个话,转身便离开。
但楼里的姊妹们却被他吓住了。秦三姐更是吓得脸色苍白。那人离开后地面依旧留存着宽大的脚印,带着肮脏的、深沉的泥土,足足打扫了三日才看不出痕迹。但当日,在秦三姐缓过神来后,洛笙挨了一顿毒打。鞭子和木板劈头盖脸地砸到她的身上,砸得她昏昏沉沉,口沫全是血。当夜起了高热,感觉自己要死了,心中却从未有如此畅快,仿佛历经十几年的风霜,只等这一日,只待这一日,死在无数人能光顾过的破烂殿堂,死在明明是属于自己、但却永远无法成为她的枕席的一张青楼里的床铺上。
但她到底没死。楼里有和她交好的姐妹偷偷来看她,照顾她,劝说她,在她耳边唤了一夜。秦三姐也知道她的杏桃是她的摇钱树,教训教训就得了,不能真死,第二日也给她请了大夫。几日后,她从沸水一般狂躁湿热的海洋中露出头、爬出身,死里逃生。
在睁开眼恍恍惚惚看到头顶帷帐的瞬间,她便明白了自己此生命运何在:她注定要和这些来寻欢作乐的男人搅在一起、生死相依。她注定要和那些以往卖身的女人枯萎的头发和腐烂的骸骨葬在一起,在荒野上被蛆虫吞吃。她的人生、她的性命,掌握在他人手中,从来没有属于过自己。如何活或如何死,谁都有替她选择的权力。只有她自己没有。
洛笙信任她的师兄师姐,并且深切地热爱着他们。但她隐瞒了很多。她从没说过自己以前受到的虐待,也没提到过卢三。她原先真挚地以为他死了,而再度重逢之后,她也只敢偷偷与他相会,告诉他自己现在在哪里,害怕给师门带来麻烦。
而在刚得知卢三死时,她在病中、或在病后,始终在探求着一条走向死亡的道路。她将绢布搭上房梁,攀上高楼打算一跃而下。或是捡了剪刀割自己的脉搏、刺自己的心脏,能想到的死法试了个遍,在她年轻而悲惨的生命中似乎只有死才能让她的心绪再度激起波澜。
但她始终没死。这些五花八门的死法,人类历史上最凄清也最精巧的设计一个一个套在她的身上,她却始终没死成。上吊的绳子一根接连着一根断掉,从高处跳下,却最终只使得腿有了些许擦伤。被割断的动脉往外汩汩流着鲜血,可不多久便自我止息。喝下的砒霜对她而言与一杯糖水无异。到最后她甚至认为那个来报丧的正是死亡本体,他的到来让她无从下手、无法脱离,一段时间竟害怕那样体型的人到瑟瑟发抖的地步。
她不能死,且无法死。唯一能有死意的便是赏翠楼的嫖客们日复一日地羞辱虐待,让她宛如每日都攀升到死的边际,进入那妙绝的、没有任何痛苦的美满之地。但每次濒临爆裂的巅峰,一弯月亮似的冷水便会猛地又将她浇湿,令她从山顶边缘一路坠落,再回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原点。她期待、盼望着死,又害怕、恐惧着死。因为死对于她来说已不是一瞬的解脱,而是掺杂着虐待的永恒的煎熬。
两人相会的那一天清风拂面,阳光直坠。君守月将包裹递给她,说里面放了一些她认为她喜欢的、她想要的东西。洛笙也没有推辞,接下了这些东西。她微笑着问君守月:
“你明日不去送我吗?”
“……不去了,嗨,”君守月说,“去了,你不还得走吗。我就不去了,否则肯定得哭。那时候你要是也哭,路上眼泪就要被冻住了。”
洛笙拉住她的手,两人静静地对视。半晌,她说:“卢哥等了我很久,他对我很好。”
君守月没说话,望着她,突然有些恍惚。她又回到了洛笙初次上山的那一日,大师兄突然被叫去雁然门,而她听说了门派里来了个特别漂亮的姑娘,赶忙过去要一探究竟,谁料刚一进门,只咋呼了一句,就吓到了她。
那时候的洛笙何等瑟缩,何其羞涩。自始至终都是自己和她讲话,她一声不吭,但却听得极其认真。偶尔笑一笑,笑容也是紧抿在唇间的,含着命运的苦涩,卑微地忍耐着。
往后便是一年、两年、三年……从陌生的同门到形影不离的姐妹,君守月开始看到她身上出现红尘的样貌,不再是初上山时那种谨慎忧愁的凄楚。她的脸上渐渐浮现笑容,而最初,当她在聚满了外门弟子的角落中无所适从时,只有惊恐的神情。一个被人亲手毁灭了尊严的人,是很难和这些幸福的孩子们一样微笑的。君守月亲眼看到她拥有了她本人,并再度窥见她迈向崭新的未来。突然,要流下的泪水也回到眼眶中,她突然从她身上想到迷途未卜的师尊和大师兄,而有一瞬,仿佛与一切命运和离别都已和解。她最后留给洛笙的是个灿烂的微笑。
“好好生活,”她说,“振鹭山永远是你的家。别忘了给我来信呀。”
洛笙说:“放心吧。”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次日君守月果然没有去送洛笙,不过去的人也不多,都是从上山时就与洛笙交好的人。走时阳光明媚,正是一个下山的好日子,晨光正料峭时,洛笙与他们一一告别。
祝鸣妤自始至终没有如何说话。那双冰霜似的眼睛只平静地看着洛笙,甚至不曾给卢三分出半点。直到洛笙走到她面前,对她拜别时,祝鸣妤取下腰间一直挂着的那把剑来,递到洛笙面前,说:
“拿着。”
洛笙一怔。她抬着手,却不敢接,诺诺地说:“鸣妤师姐……”
祝鸣妤却只说:“拿稳你的剑。”
这自然不是她的佩剑。洛笙灵力低微,还无法到万剑峰挑剑,于是在几日前,祝鸣妤到山下取回了一把原为自己练剑时所用的新打的佩剑,转送给了洛笙。
这礼物太突然,洛笙伸出手,却不敢接,她便不由分说,将剑往洛笙手里一塞,转头看向卢三,淡淡地说:
“这是我一手救起来的姑娘。”
卢三连忙说:“明白。我一定一生对她好。”
祝鸣妤这张苍白而凉薄的嘴唇听闻此句稍稍抿了抿。她深深地看了卢三一眼,便退回到云婳婉身后,不再言语。洛笙手执剑,最后看向云婳婉,后退两步,向她行了一个跪拜大礼。
当额头贴近振鹭山冰凉的、常年覆盖着白雪的地面时,不知她是否会想到三年前初来时见到的那一切。一只从未奢望过的手,一个从来不曾见到过的聪慧的人,将她拉出破烂的沼泽,促使她走出死亡的阴影。她赠给她名字,送给她新生,终于让她有机会摆脱湿漉漉的、肮脏的枕席,让一双脚第一次有机会落地,稳稳起身。
她以手伏地,额头紧紧贴上白雪,深深拜下。此时她听到云婳婉的声音似风般从眉头飘然而过:
“此次下山,便是又回到了你熟悉的世界。阿笙,敢去吗?”
洛笙低眉道:“弟子已经什么也不怕了。”
云婳婉含笑道:“有时间,常回振鹭山看看。”
洛笙冲她磕了一个头:“是,弟子谨遵师命。”
她最后一次抬眼,看到阳光中云婳婉的眼中似乎闪烁着星点**的水光。在被卢三拉着手下山时,她的脑中还回旋着最后离别时云婳婉的眼神。她回过头,云杉树遮掩间的振鹭山像一副渺远的水墨画,已然渐渐远去,却深深地刻在了她的眼瞳中。一股决绝前般所特有的壮烈的眷恋冲入她的心头,突然,她喉头轻动,眉眼湿润,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却有两行泪水顺着侧颊滚入领口。
她触景生情的眼泪吓坏了卢三。卢三连忙停了步子,要为她擦脸,却在手掌掩映间看到她滚滚而下的热泪和羞涩的笑容。她哽咽着声音,却握紧了卢三的手,泪眼朦胧地看他。
她的掌心原本白皙细腻,是握琴的手,现在却已经长了细细的茧。两只操劳已久的手掌交握,如同疲惫的灵魂终于在尘世找到栖身之地,唯有抽泣才能掩盖这奔腾良久的伤痕,洛笙流着眼泪,唇角却挂着微笑,将卢三的手掌贴上自己的侧脸,轻声说:
“对不起,卢哥,我让你等了太久。”
卢三并没说话,只用拇指揩去她的眼泪,像抹去画作上的最后一抹灰尘。随即他拉紧了洛笙的手,重新打开世界的大门:
“走,咱们回家。”
心脏有点不太舒服,痛苦不堪地把小洛的故事告一段落,今晚打算观察一晚,明天可能去医院看下,没事的话明天接着更新,有事的话尽量还能回来接着更新(大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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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6章 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