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华门传位大典在修真界是一件大事,前夕,本门诸君忙了一晚上,第二日一早还得打起精神迎客,略略遮一遮眼下乌青,可却还是能看出一脸疲惫,笑容也遮盖不住。
廖岑寒看一看,便叹口气。唐云意问他又怎么被勾得多愁善感了,廖岑寒道:“看他们衣着气度年龄,并不是普通弟子。旁人恭敬,品阶想必也不低。以往都是要坐在那高台上同掌门在一处的,如今却不得不分列白玉两道。实在让人唏嘘。”
方濯在旁边听见,不觉也微一皱眉。再往四下看看,人人身着简易,并不多么华贵,但衣上刺绣也精致,边角绣了金线,不是寻常弟子能穿得的。
廖岑寒说话声音小,身边人又多,不至于让他们听见。一些以往与白华门有来往的,见着都是熟人,自然含笑上前,好一番寒暄。振鹭山这工作便就由魏涯山和云婳婉来做。只不过不同的是,除了他们两个,叶云盏也来了。解淮倒是没跟着,他不善言辞,来了也就是撑个场子。而这任务,云婳婉做也一样。
叶云盏哼着歌,腰间还挂着酒葫芦,顺着人群一气儿便走过去,风似的刮得飞快。十年前他年纪还小,不怎么出门,到此自然也不算“故地重游”。不过路过时倒是听了一耳朵廖岑寒这话,一把搂住他的肩膀,笑着说道:
“这话,你跟师兄师弟自己说说就行。叫人家门派的听见,晚上就偷偷套麻袋把你给打死。”
廖岑寒一偏头,躲过他鼻息,也笑道:“我就是感慨两句,声音都是压着的。你当我傻?”
叶云盏道:“在人家的地界,少说话为妙。隔墙有耳,你以为你默默无名,可说不准就有哪双眼睛盯着你。”他压着廖岑寒,四下望了望,也压低了声音,“我原先知道白华门缺人,却没想到这么缺。他们门下与你们差不多大的弟子也不少,可看如今境况,竟然没有一个能拿得出手。”
“怎么?”
叶云盏随手一挥,漫无目的似的扬了扬手臂,实则已示意廖岑寒去看尽头正与某人说话的一位,低声道:“你看那个,就是一个弟子。跟他说话的应当是某位门主,手上动作可一点儿也不干净。”
廖岑寒微一转眸,凝神细看。但见那门主本在行礼,却不知为何,在放手时往前一伸,抬手搭了一搭弟子脉门。这弟子应当也没经历过如此情况,吓了一跳,连忙要将手往回收,那门主脸上却浮现出些许暧昧笑容,不再理会,转身便带着人走了。
看清那人手上动作,廖岑寒便吐出一口气,不由哦了一声。还没来得及说话,身边便又偎上一股热气,大师兄的声音即刻便干脆利落地沉沉传来:
“弟子再怎么天赋异禀,修为还能赶得上他们这群已至宗师的?真不要脸。”
“哎。”廖岑寒一转头,见方濯目光凝聚,依旧盯着那处看,有些惊异,“你听到了?”
方濯道:“叶云盏说话钟似的响。”
“放屁,”叶云盏在他面前是一点亏也不肯吃,“我那是故意让你听到的。岑寒要小心,你就不要小心?嘴上没个把门的,小心被你仇家剁了喂猪去。”
“哎哟,叶云盏,你说这话能不能先摸摸自己的良心,好好问问自己?”方濯被他气笑了,人也不看了,两手往胸前一抱,歪头看他,冷笑道,“到底是谁嘴上没把门的?哎,刚才是谁得不得一大堆还叫我听见了?长你鼻子下面的嘴说错了话,也能怪到我头上?”
叶云盏啧了一声:“滚蛋!”作势一脚要踹去,但却碍于场面,又悻悻收回,只是瞪了他一眼。
白华门众派集聚,来者如云。早到的便尽早入座,眼见面前呜呜泱泱一片人。白华门此次的传位大典与其他门派的典礼都有所不同,老掌门和少掌门需要在平章台上、于万众瞩目中完成交接。但其余门派为了对客人表示尊重,往往会将集聚点设置得较高些。这样方便主人讲话,也不至于让来者仰着头看东家,于情于理,也算平起平坐。
白华门却不同。当方濯落座时,发现以他的位置想要看沈长梦,必须要仰视。来客的座位整体比高台要低一截。虽然大殿前设置得华丽辉煌,但却也无法抹去此等视角所带给人的“低人一等”的感觉。若说以往的典礼主人是在发言,在白华门中,便好似掌门在训话。也有自身站得较高的,不过顶多只高一阶。振鹭山就是这样的,只不过不是他们自诩高贵,而是他们家掌门传位一直悄没声的,从来不邀请别人。这样一来传位的就都是自家的,怎么着都是掌门训话,高一阶也无所谓。
方濯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反正魏涯山接位的时候没邀请人。后来叶云盏跟他说,因为振鹭山不屑与修真界诸位庸人为伍,所以从不稀罕邀请——不过这点方濯还是比较信云婳婉的。她说是因为太高了,爬上来很费劲,邀请也没几个人愿意来,索性就不邀请了。
方濯听闻此言,深以为然,频频点头道:“果然,祖师爷是个内敛的人。”
但白华门不一样。这样的座位安排反倒更像是在昭示某种身份。方濯跟着振鹭山的入座,左右看了一圈,也没见有人有异议。只有几个年轻弟子交头接耳,不知道在说什么。
方濯压下了心思,打算等大典结束后问问柳轻绮。他作为“名门正派”的弟子,在自家里再怎么闹腾也没事,在出门一定要守礼守节。方濯只是简单瞧瞧,不让自己左顾右盼,结果回头时正好瞧见一道熟悉人影跟着人飘过去,身姿体态无不熟悉,正是姜玄阳。
方濯无声无息观察他。只不过姜玄阳没发现他,两个门派离得很远,绕过去便不见了人影。只是在此刻,方濯突然发现了一大问题——他连忙回身看去,果不其然,在那窄小的平面的高低比较中,振鹭山所处的位置确实是比其他各门各派都要高一些,虽然乍一看并不会发觉,但只要细细瞧瞧,便会发现此处比其他有一层更高的起伏。
他低头往脚下看去,此处依旧是一片平坦的土地,没有任何颠簸的痕迹。但振鹭山的位置又确实像是处于一条曲线的最高处,与其他人相对时,并不是完全在同一面上。
众门虽然实力不同,但“友善”的美德人人提倡,且不论究竟如何,“众门平等”的标语还在修真界门框上嵌着,尽管大家心里都有高下,但表面功夫也得做足。白华门比其他门派更高一层,还能说是当年天下第一大派的骄傲与风光。可如今振鹭山的位置也隐隐高于其他门派,白华门这是想干什么?
方濯皱皱眉,疑窦丛生。他悄悄往柳轻绮那边靠了靠,想示意他看看如今境况。却被身旁的云婳婉一抬手,悄无声息地制止了。
“师叔……”方濯小声说。
云婳婉并不回头,丢给他一个后脑勺:“听人家的安排。什么事,等典礼后再说。”
他便不好再发话,只得悻悻又将脑袋缩回去。几个弟子的座子是平行的。方濯右边紧挨着个廖岑寒,左边就是过道。他悄悄一低头,观察了一下自己与旁侧的位置,更加确定了此等猜测,不由抿紧了嘴唇。
柳轻绮坐在前面,毫无反应。他连身子都不晃动一下,如果不是知道云婳婉肯定会制止他,方濯都要怀疑这人是不是悄没声地睡了。不过尽管看不到他的脸,方濯也能想象出他此刻必然正在寻找机会合上双眼,小憩片刻。
因为他昨夜没休息好。再多给方濯三个脑袋,他都想不明白为什么柳轻绮会在第二日有极为重要的典礼的情况下,于前夜颠颠地跑过来找他散步。等到桂花林处时,绝对已经到了子时。又莫名与他在桂花林中一战,后来方濯歇过点力气来,又缠着他打了两回,虽然次次落败,但受益良多。他越来越兴奋,最后自己都不怎么累了,一心扑在剑法精进上,柳轻绮却又突然哈欠连天。最后是以柳轻绮顶着方濯的恳求连声道不打了后一溜烟跑回寝居而告终。第二日喊他时,差点就没起来,穿衣服都昏昏沉沉的,连人都忘了避。
按照方濯的想法,这就是“自作自受”。他虽然也半夜没睡,过去后还因为运动量太大而睁了半个钟头的眼睛才睡着,但他胜在更年轻,生龙活虎的,熬一夜第二日也看不出来多累。柳轻绮就不一样了,唉声叹气的,一路上都在说自己昨夜脑袋进水。魏涯山不知底细,看他困得跟狗一样,便多问两句。柳轻绮不敢告诉他,只说自己不习惯白华门的床榻,翻来覆去一晚上没睡着。魏涯山便斜他一眼,没说话,眼睛里却明摆着写了两个字:
“就你?”
柳轻绮打着哈哈,把他骗过了。等魏涯山一转头,他就一撇嘴,小声道:“什么眼神,真不礼貌。”
魏涯山头也不回道:“一会儿在大典上,不得离我身边三尺。”
柳轻绮道:“我黏你身上得了。”
方濯在旁边听着,就忍不住要笑。柳轻绮才不认床。他在哪儿都能睡得着,而且睡得好。睡觉是他人生中的一大要义,魏涯山这般看他,再合适不过。
所以,怀疑他会在大典上睡着,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白华门传位大典来的门派不少。等到诸位都已入座时,已经过去了一刻钟。平章台下一片寂静,无人说话。彼时方濯才隐隐感觉到此种大典的隆重来。他不由直了直身,正襟危坐。再不过多久,顶头传来一声钟响,苍凉悠远,盈然入耳。抬头一看,数只仙鹤掀着绸带和花束翩然而过。白华门弟子们位列正中,几个长老似的人物引着一群人正从平章台那头转过来。面前一派繁花锦簇,金碧辉煌,虽然无声无息,但仅仅只是一眼,便足以令人感到其中庄重肃穆。
方濯吞了口唾沫,脑中只有一句话。
有钱,实在是有钱。
果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白华门就算是已经没落了,留下来的资源还是其他门派没法比的。
怪不得当时白华门能成为修真界第一大派数百年!方濯忍不住想道,看来是不止实力至上,钱也足够。也不知道沈长梦和柳泽槐比谁更有钱。
这样想着,他便忍不住偏了偏头,朝天山剑派的方向看去。他们倒是离得不远,柳泽槐大大咧咧地坐在掌门后面,手里还拿着他那把心爱的象牙扇一个劲儿地扇,也不知道有什么好扇的,天又不热。林樊正坐在他后侧不远。方濯简单打量了一下,发现如果按照振鹭山的座次,林樊应当也已经进入了“大师兄”行列。这些年过去了,说不定他的实力早就是天山剑派同辈第一。方濯暗暗点点头,手就有点痒,想着大典过后,高低得约着林樊切磋一回。正这样想着,身前却突然又传来一阵钟声。传位大典开始了。
说句实话,这个传位大典,是方濯看过的最无趣的典礼。无趣的他都有点不太想回忆,不过也有可能是被不久后发生的事给覆盖了。毕竟与后来的变故比起来,这个典礼实在是无聊之最无聊。先过一段冗长的入场仪式,紧接着白华门一个看着很资深的长老讲话,方濯听着听着就走了神,盯着他的胡子看,总在想这样长的胡子,若是喝酒不小心倒到了胡子里,应该怎么清洗?
这个念念叨叨一通,差不多就是什么白华门的历史和对修真界的贡献之类。足有一刻钟,他下去后,方濯以为沈长梦就该上来了,结果又取而代之另一个不认识的人。他往那一站,不说话,弟子们也肃然起敬。方濯便猜测这应当也是个重要人物。不过他看着就比之前那个年轻许多,至少没有那般胡须之忧。两手背在身后,侃侃而谈起来,说的是对白华门的未来展望,以及对诸位弟子的盼念。
方濯是真不想听。这些话早便是老生常谈,听得耳朵起茧子。他听得无趣,便有点坐不住了,最初还想跟着来好好见见世面,现在便已经想要起身离开。转身一看,廖岑寒歪头盯着地面,眼神都直了。方濯将手掌悄悄往他面前一闪,廖岑寒便立即回过神来,直起身慌张地看他,小声说:
“结束了吗?”
“早着呢,”方濯从牙缝里挤话,“我看,他下去,还得再来一个。”
一直默不作声的柳轻绮微微偏了偏头,给他一个侧脸,加入到他们的谈话中:“的确还有,在传位之前,要有五个长老奠基。”
“老天爷,”方濯忍不住皱皱脸,“真可怕。幸好咱们不是这种啰嗦的。”
柳轻绮小声说:“因为掌门师兄已经很啰嗦了,没人能说得过他。”他嘴角一抿,露出一个奇异的微笑来,挪挪身子还想接着说什么,便听前面一声轻咳,魏涯山偏过头,分了他一个眼神。
柳轻绮缩起肩膀,没事人似的将头转了回去。但过不了多久,方濯就听到他问云婳婉:
“师姐,我可以睡一会儿吗?”
云婳婉的声音如春风一般温柔:“可以啊。”
柳轻绮一愣,明显自己都没想到能成功。但随即这声响便又有如秋霜之寒凉:“只要你不怕事后被掌门师兄揍的话。”
叶云盏在旁边瞎掺和:“敢揍我师兄?我去揍他!”
云婳婉笑笑:“噢,支持你。”
柳轻绮哼了一声,坐直身,接着听。虽然只是一个后脑勺,但方濯莫名便在这黑乎乎的一团中读出些许生无可恋。恰逢此刻廖岑寒也大小哈欠打个不断,头一个劲儿地朝着他这边歪,沉沉叹出一口气来。方濯左右看看无人注意此处,便往那头靠了靠,低声说:
“困你就睡吧,我帮你看着。”
廖岑寒眼睛一亮,随即做贼心虚地往一瞥前方,果不其然看到叶云盏回头一个锐利的目光。方濯啧了一声,一拍肩膀,说:“来,靠,师兄宽阔的肩头永远是你的依靠。”
廖岑寒很忸怩:“哎呀,这,不好吧……”
叶云盏从不放弃任何恶心方濯的机会:“怎么不是我永远的依靠?”
廖岑寒听闻此言,便再不犹豫,直接将脑袋搁上去,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小鸟依人般倚靠在方濯怀中,笑嘻嘻地说:“因为我是师弟,你是前辈,不能来蹭了。”
叶云盏一撇嘴,摇头晃脑地转回身去了。谁料这时唐云意又越了一个廖岑寒过来,一双困眼哆哆嗦嗦地跳过来,可怜巴巴地看着廖岑寒,说道:
“二师兄,能给我也靠靠吗?”
“……”方濯道,“你怎么也困?你不是说你昨晚睡得很好吗?”
“好是好,不过凡事都有例外,这么听他讲一个时辰,石雕都能听困了,”唐云意说着话,还一个劲儿地打哈欠,看着委屈至极,“不能光你俩在这兄友弟恭的,不管我啊。我也困得要死,给我靠靠。”
困这个东西,的确不是人能控制的。唐云意也许能控制住气愤,能压抑住欣喜,也能扛饿,但真抵抗不了困。脑袋一摇一摇的,感觉下一秒就能点下去,廖岑寒也无法,只得叮嘱他小心点,别被人发现,唐云意便连连点头,一头栽上去。
他一歪,方濯就能观察到在他右边的君守月的情况。这小姑娘正和她的清霁师姐哇哇讲话,眉开眼笑。她肯定是困不起来了。方濯借此机会又往其他门派看了一眼,看到大家似乎都在悄悄交头接耳才放心。天山剑派那边,林樊也和人头碰着头,不知道在说什么,虽然没有高声,但能看得出来大家都在走神。方濯当即便放了心,从容坐定。
而前方,柳轻绮坐得笔直,看不出来有任何闹妖迹象。云婳婉低着头不知道在干什么,只一转头,倏地眉头微微皱了一下,拿胳膊肘轻轻顶了顶他,低声道:“不许睡!”
柳轻绮肩膀一跨,喉咙里发出长长的一声哀叹。叶云盏倒是猛地一下扑上去,嬉皮笑脸地说:“你俩徒弟在那说话呢,说话不困。来来来师姐,和我换个座,我跟师兄聊聊,聊天就不困了。”
云婳婉本来不同意,无奈拗不过他,只得叹一口气,趁着他人不留意,跟叶云盏换了个位置。叶云盏攒了一肚子笑话,就等着过来展示,兴奋不已。柳轻绮和他说着说着,竟然还真褪去了些许困意,两人交头接耳,好不热闹,方濯也竖耳蹭笑话听,平章台说的是啥彻底听不见了,正凝神时,突然感到身边一震,廖岑寒一脑袋磕在他肩膀上,不耐烦地一叹,咬牙切齿道:
“怎么这么能聊……”
叶云盏百忙之中回头赏赐他一眼:“你还真能睡着?小心点别打呼噜啊。”
廖岑寒没好气地说:“放心吧,只要你俩在这儿,我肯定睡不着。”
他郁闷起身,转头想把唐云意也给晃起来,结果一瞧师弟沉着脑袋,竟然真的睡着了。他一愣,眨眨眼,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把他喊醒,便听头顶又是一阵鸣钟作响,紧接着平章台上终于传来一声厚重而渺远的高呼:
“掌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