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结局。一场幻梦。
一个故事的转折点。
一方感到恐慌,一方分外惊惧。爱情与突如其来的爆发交织在一起,有如汩汩而淌的山涧溪流,却突然暴涨成洪水,冲垮了一整片围栏。
方濯就这样浸泡在流水里,手上、身上、心上都一片湿漉漉的。当他紧紧攥住柳轻绮的手指时,感受到一股致命的钻心的痛苦与紧张。
这是他第一个主动的吻。其实平心而论,他们谁也不会亲吻。修真界往往不限制弟子找道侣,但是讲求一个“清净”。爱须得是真挚、诚恳、纯净的。要是温情、专一、掏心挖肺的。情爱未必会阻拦一个人的修行之路,只有看透了世间所有情感的本质才有可能比邻大道,前文曾说过,一味的隐瞒与压制永远不可能将一个人的七情六欲完全清除干净,只有他一一试过了、却曾已看透,方有可能触碰到清净顶端。只有身沾万物,方能尘埃落定。如果一个人不曾历经过尘世,又何谈超脱尘世?
这便是目前在修真界的某些门派所持有的观念。只可惜在这样的观念之中,没有提到倘若徒弟与师父之间产生了此类情感到底应该如何应对。
或者说,压根就没有必要专门为其写一条规定,或者是有什么关于人性与情感方面的感叹。这是正常的,在某种情况下,它也是必然的。一个人,正所谓要爱上另一个人,他在某方面的人生阅历才算完整。而世间万物,向来不会因某人主观设置的规则而走完它自己的一生。
世上熙熙攘攘,人已众多。那么偶尔,在界围之外出现没有踏进圈里的人,似乎也是常事。
方濯落在扶手上的手摸了上去,压住他的手腕,将他整个人几乎牢牢地束缚在椅子中央。此时,天色已晚,月出东山。白昼数事在此刻空无一物,而过去几日纷争也似乎瞬间化为乌有。所留存下来的只有颅中空空荡荡的一片,人在真正陷入某种情感而无法自拔时,往往会瞬间从人间一跃而至雪原。
方濯不记得当时他们是怎么分开的。但肯定,不是因为憋得实在喘不过气。方濯的呼吸畅通无阻。他知道柳轻绮肯定也不憋,这个位置压根就不在堵鼻子的地方,反倒还留了点空隙。而当他们分开时,方濯感觉到自己脸上发烧,可他却看到柳轻绮脸色苍白。没有泛红,也没有憋紫,只是看上去非常惆怅。
那是一张冷淡的、从容的、略显疲倦的面孔,有着熟悉的眉眼,与陌生的眼神。方濯上一次看到柳轻绮这样的眼神还是在那一夜,月季花旁边,他被柳轻绮一肘子抵到在地上,居高临下看着他时,就是这样的眼神。
方濯心跳如鼓,不由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掌。似乎多犹豫一秒,这只手就要脱离,连带着这个人都会消失在他的眼前。他吞了口唾沫,分明此时身处客栈,却仿佛暴露在月光下。柳轻绮的手指略略用了力,要从他的掌心抽走,但却无济于事。方濯一扯他的手腕,拉着它抵在自己胸口,感受到他的心脏正在一下下疯狂地撞击着柳轻绮的掌心。这样的速度与力度简直让他都跟着一起害怕,仿佛心脏马上就要冲破胸腔的禁锢,即将撞到柳轻绮的掌中一样,落到他的指间,血液流过掌纹,滴在地板上发出声响,那便是他的心跳声,是他拼尽全力才能给他听到的回声。
他抿着嘴唇,声音已经近乎恳求,小心翼翼地说:“我、我爱你。我不想离开你,就留在你身边,不行吗?”
“我知道你不需要我,我记得你说过的话,但是……如果有哪一天你真的需要了,我就在你身边,可以随时随刻过来,你什么时候想叫我都可以……这样也不行吗?”
方濯的心里装着万千情绪。在最底层的一面,是悲情。那一瞬他难受至极,一想到自己可能就此会被逐出师门,他的心都快碎了,颤颤巍巍得流动着恐惧。里面没有掺杂任何要素,只是纯纯粹粹的、似一片汪洋起潮涨潮时所带来的巨浪般令人震撼的极度的恐惧。他自己都未曾知晓过,原来某一种惶恐真的能够让人的五脏六腑都跟着一同发颤,几乎要破碎成一地。这绝不是可以长期忍受的痛苦,再多一阵,他想他也许就要疯了。
柳轻绮的手指在他的掌心中依旧用力。他神色不变,居高临下,眼神如同一只木头桩子一样半晌不变一下。只有在睫毛微微颤动的时候,那双眼睛才缓缓地往下垂上一垂,不再与他对视。方濯用自己的力量抵抗着他的力量,以他的心意抵抗着这似乎永无出头之日的情感的变节。最后,柳轻绮突然加大了力气,手掌猛地与之相脱离,而方濯反应很快,倏地起身,把住扶手两侧不让他站起,两人险些撞了个正着,却纷纷于对方眼中看清了其眼底的暗潮涌动。
方濯快要被自己心底的恐慌折磨疯了。在此刻,突然间,一切模糊的暧昧消散殆尽,沉入雾中的头脑也似乎瞬间扫清了所有的障碍,倏地变得无比明晰。他俯下身,咬紧牙关,闭上眼睛天旋地转,睁开眼便一片清明。柳轻绮抬着眼睛望他,突然间,两人的位置发生了彻底的调换。他低着声音问道:
“你敢说,你心里对我没有一点感觉吗?”
柳轻绮的眼神猛地一变。他的手指狠狠攥住了扶手,作势要起身。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但他到底顾及着椅子上这个人,没起来。方濯咬着牙,感到自己在流汗。他都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可实际,他真真切切就这么说了,且在此刻正发生着,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我当然知道。我要是不想好,就不会问你这些话。可是你敢说,你对我就是那么无情、无意吗?我知道我做的不对,做的不好,但是——你敢就这么告诉我,你从来没有想过我,从来就没有——”
接下来的话,他却说不出来了。他突然喉咙一动,紧接着感觉到一只眼睛不自在地一跳,一行泪水顺着流了下来。不仅柳轻绮惊了,他也呆住了,下意识抬手要抹,却发现越抹越多,最后简直占据了整张手掌。
他泪流满面。
方濯捂住眼睛,松开扶手,后退两步转了身去。眼泪是无征兆流下来的,可在转身的瞬间,才感觉到心底一阵巨大的悲伤正蜿蜒而上,猛地爆发于心尖。他突然开始流泪,开始痛哭,开始为曾经过往的一切而感到一股发自内心的凄凉。那一瞬,方才一吻仿佛也成了哀悼,世界为他拉了横幅,而他正躺在其下,即将入棺。
方濯扶住桌角,往前走了两步,低声说:“对不起。”
声音里还带着点哽咽的喘息。他用力咽了两口唾沫,想把声音咽下去,但却终究只能让自己变成有如闷在箱子里吹笛子的诡异声响:“我先走了,我觉得我可能……”
柳轻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依旧显得有些冷淡,但与他相比起来,可是正常多了:“你什么时候走?”
方濯恨极了他这副仿佛与自己完全无关的样子。当即心头一阵火起,也不管自己脸上现在多么狼狈神情,转过身去,咬牙道:“我不走!”
却突然被一只手拉住手腕,肩膀一紧,被搂进了怀里。
其实方濯有很多话想问他。太多的问题被他压在心里,又屡次盘旋于口中而问不出来。他想问问他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想问问他以前自己的那些小心思他是否都已经发现了,那个吻是为什么,这个吻又是为了什么。而现在,他想问他为什么突然抱他,为什么突然回心转意。但彼时方濯脑中完全没有任何喜乐的因素,相反,这个拥抱紧邻着那个宛如诀别一般的亲吻,让他的心都跳到了喉头。但他又不跑,不想也不舍得。手比心更快,啪地一下就搂了回去,可心头更伤,近乎绝望地问道:
“你还要这么送我吗?”
柳轻绮突然低低地笑了。他拍拍方濯的后背,轻声说:“不走就不走,丢这个人干什么?”
方濯甫听此言,猛地一愣。他转过脸,怔怔地看着他。柳轻绮的神色终于发生了变化。从冷淡与镇定,变回了他熟悉的神情,唇角轻轻一勾,微微笑了一笑,抬手狠狠为他擦了一把脸,说:“像什么样子。好啊,之前还说师妹不该为了啸歌哭。到了你自己,哭得却比人家小姑娘还惨。”
这一下是真的很狠,方濯感觉到自己的脸皮都快被他擦下来了。他顾不得自己是多狰狞神色,一把抓住他的手,连忙问道:“什么意思?”
“你不是不想走吗?”柳轻绮说,“那就别走了,留着跟我一起下地狱吧。”
说话的时候他甚至还是微微笑着的,拍一拍他的脸,沾了一手,又有些嫌弃。方濯整个人登时陷入了一种极为恍惚的形态。他人好像从深海猛地窜到天空,又降落至枝桠,随着花上的露水颤啊颤。他混混沌沌地想着,好,还能开玩笑,他是正常的。
一只手从后面绕上来,拢住他的后背,轻轻安抚了一阵。这只手似乎有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可不妨碍方濯的眼泪哗哗往下流。他也觉得自己哭哭啼啼好丢人,可就是按捺不住眼泪。都淌在柳轻绮手指上,他也不管,只随着自己问道:
“那,那你喜欢我吗?”
柳轻绮说:“我不知道。”
方濯的心上蹿下跳,随风摇曳。听闻此话猛地震了一下,却还没来得及失望,就又接着听到柳轻绮这么说:
“不过,按你刚才的说法,应该也不是不喜欢。”
这回,他是真真切切彻底呆住了。每一句话都盘旋在耳侧,每一句话都似乎不入脑。方濯的手指停顿,手掌停顿,人也停顿。他的话想了一半,眼泪也似乎戛然而止。如果说身体有哪处动了,那么只可能是它自己的反应,完全不能与方濯的思绪挂上钩。直到最后,他的脑中还只有一个字在跳来跳去,连同冷却的心尖,突然喷薄而出一丛热火。
“啊?”
方濯所能给柳轻绮的反应,基本上都很蠢。特别是一些无效的拟声词,基本上不会起到任何作用,但却频频出现在他的脑中。
但不幸的是,彼时,他能想到的,也就只有这个字。
啊?
怎么回事?他什么意思啊?
“也不是不喜欢”是什么意思啊?
我们不吝以最带有有色眼镜的目光去看待方濯现在的情形。他作为一个好人,少点心眼。特别在已经被逼近死路的情况下,他虽然还在做着最后的挣扎,但心中也知道这样的挣扎只是无谓的、浪费时间的,根本没有将它真正作为翻盘的契机。他还在想、包括是在全部的过程中都在想另外的解决方法,因为潜意识里他认为这样的请求是无效的,是压根没有必要被拿上台的,出现只是为了撑够时间,他需要这一段挣扎所匀出的空隙喘息,然后再想一个更彻底更有效的恳请来改变结局。
简单的说,就是他不认为自己的泪水能改变什么,所以在发觉他流了泪之后,他迅速地想要离开。
但众人皆可见,这样的无心之举收获了最意想不到的结果。乃至于最后,他自己都惊呆了。
柳轻绮不赶他走了。
以及他还有一层意思,是虽然他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他,但应该不是不喜欢。
方濯的心在胸腔里锤击。在他有反应之后,他已经紧紧抱住了眼前的人。柳轻绮拍着他的后背,时不时直笑,边笑边摇头。他无奈道:“你这一招真了不得,本来我都下定了决心……”
方濯搂着他,泪如泉涌。柳轻绮说道:“别哭了!怎么回事,不要哭了。你这样让我很愧疚。”
他又叹口气,说:“我真该死啊……”
可尽管如此,他却依旧轻轻拍着方濯的后背,顺着那肌肉的线条向下捋去,像是降服了一只驯顺的野兽。方濯哭得脑袋发晕,整个人总想打嗝,感觉把上辈子的眼泪都给流了出来,好半天才能抽抽噎噎地来上一句:
“你干嘛拿这个骗我?”
“我没有骗你,”柳轻绮很无奈,“唉。最开始,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他顶顶方濯的手臂:“别哭了!你师弟师妹都在隔壁,这墙可不隔音。叫他们听见算怎么回事?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你叫过来就是为了欺负你。好了,好了!噤声!”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方濯哭得更凶了。哭到最后他整个人都压到了柳轻绮身上,没一点力气,红着眼睛同柳轻绮对视一阵,突然委屈地说:“我想打嗝。”
柳轻绮一闭眼:“憋着。”
方濯一抿嘴唇,用力地吸了一口气,差点把自己给吸过去。大脑昏昏沉沉,这是缺氧。可在痛哭之后,那种猛然爆发的恐惧的遗留与劫后余生的后怕感才终于消耗殆尽,该有的情感终于冲上喉头,他一把揽住柳轻绮,抱着他晃晃悠悠的,脸塞在脖颈处,发出一声诡谲而凄惨的长吟。
“你这么骗我干什么啊……”
柳轻绮没说话,只任由他抱着,神色微妙,抬眼看了看房梁。
耳边传来方濯的乞求,泫然欲泣:“能再喊喊我吗?”
“……阿濯。”
腰上力气就更紧两番,身上人的头发搔得他脖子痒痒。身上实在难受,脖颈间也痒得不行,可他硬是一句话没吭,忍了下来。
方濯后来迷迷糊糊的,不太记得自己当时都干了什么。他哭得太凶太累,白日里也用了太多精力,本来就没什么力气,这一出是他太惊恐,直接突破了阈值,又在后来极度的惊慌与激动之下迅速回落,整个人徘徊在发疯边缘。尽管不愿意,但还是被柳轻绮连骗带哄地带到榻上,睡了一觉。休息也不撒手,说自己不可能睡着的,结果头一沾枕头,不多久就没了声。柳轻绮躺在他身侧,静了一会儿。他也很累,但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一颗心狠狠地被什么人攥在手里,直往外挤出血来。
但他敞开怀抱,任由方濯休息,直至入浅眠。一只手按在他的后心,轻轻揉着,直到将方濯的气息揉匀了之后才缓缓放开。方濯如他自己所说,不可能这么快睡着,躺下也是白躺,但如果其中有他人外力加持,便注定无法在他的掌控之中。柳轻绮慢慢收放着手掌,一缕微弱的白光探入方濯躯体中,又缓缓拉出。这是一个简单的催眠术,以往他睡不着的时候,也偶尔会给自己加这样一个小小的辅助。他转过头,静静地看着身边人的面庞,泪痕还没擦干净,可侧脸看上去分外安心,一双手即使陷入睡眠也依旧紧紧搂着他。
柳轻绮慢慢张开手臂,将他揽到怀里,任由他的头枕着自己的肩膀,怀里满满当当的感觉分外陌生,而又令人流连忘返。一双眼睛盯着房梁,笑容渐失,神色茫然,似乎在思索自己做得到底对不对。但手却依旧拍着他的后背,仿佛在安抚小孩子入眠,这已经是个下意识的动作,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方濯的侧脸已经近在咫尺,发顶抵着他的下颌,呼吸打在侧颈处,睡得人事不省。
昏灯下,方濯半张脸隐藏在影中,明暗不定。柳轻绮抬手拨弄一下他的头发,盯着那张脸看了一阵,突然低声说:“你需要休息。”
方濯自然不会理会他。柳轻绮搂住他,抬起头来,看着房梁。他头痛,腰痛,哪里都痛,但却没有任何想要起身的**。柳轻绮抬手遮住眼,像截断了一层窥探的月光。万顷寂静之下,枕席上似乎也成了深海汪洋。方濯的呼吸声响在耳侧,这突然让他轻叹出一口气。柳轻绮的嘴唇动了动,几不可闻地发出一点声响。他静静地说:
“我赶过你了,是你不走。”
他微微笑了一笑,神色极其冷淡。
“既然如此,就跟我一起下地狱吧。”
窗外一闪而过一道黄色光芒。柳轻绮闭上眼睛,不去看也不去考量。这是真实的身影,还是幻觉,此刻已经不重要。他只觉得头痛,半边脑袋都几乎要裂开,胃里轻轻翻滚,还是有些想吐。但却又在身上这样重压之下,感觉到无比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