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方濯确信这正是一个幻境。因为只有在幻境和梦里,柳轻绮才有可能会回到二十岁——方濯刚拜入他门下的时候他的年龄。其实他三年前跟现在差不了多少,只不过三年前兴许还是睡得比较多,看上去比现在更加神采奕奕。三年后门里多了几个兔崽子,天天上蹿下跳不得安生,也就叫他再无法重拾一日八个时辰睡觉大业,整日看着没精打采,似乎下一刻就会合上眼睛睡着,实际上他睡得可不少,除了通宵看话本,太阳刚落便基本上在外面找不到他的影子了。
二人一同暂且回了庭影居,方濯简单打量了一下,发现这正是三年前柳轻绮住处的风格。他一是讨厌麻烦,二却又爱折腾,几年间以“改变生活环境,提高生活质量,转变生活心态”为由翻修了好几次庭影居,每天咣咣当当,叫魏涯山心疼钱,让其余住在他旁边的人烦心,自己则滴溜溜跑到方濯的屋子,占一张床一睡就是三四天。其中最明显的改变莫过于是三年前方濯刚拜入他门下时,庭影居床头还挂着一副山水画,落款癫狂潦草,不知何人。画倒是画得不错,至少山是山水是水,只这么一幅画挂在柳轻绮当时那堆满了新奇的小玩意儿又满地全是废弃书卷的屋子里,看起来稍稍有些不合时宜。
“哎呀,”柳轻绮提了衣服下摆,垫着脚从倾泻了一地的“墨宝”之中经过,走不了两步还险些被绊一下,“太久没回来,都不知道这路怎么走了。”
“有没有一种可能,本来你屋子里到处都是路,现在没有路只是你自己的问题,”方濯叹了口气,“而且,如果没有花岭镇这档子事,你原本是没有机会再见到你这间屋子了……”
“如果没有这档子事你师尊我也没法重返青春了,”柳轻绮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脸,“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虽然咱们现在困在幻境里出不去了,但是为师也因此返老还童,又何尝不算一种因祸得福?”
事实证明,冷静的人就是不同其他,就算是被困在这样一个诡异的幻境里也十分冷静……不,或者说,有的人压根便不会在意自己将从中得生或是得死。柳轻绮熟门熟路地走到桌子旁边坐下,除了路上被满地糟乱的书本画卷绊了几下之外,倒真显示出他是这间屋子的主人一类的从容来。方濯跟在他身边,眼瞧着他坐下,忍不住开口道:
“师尊,用不用给你倒杯茶来?”
“哦?还有这种好东西吗?”柳轻绮说,“那麻烦你啦,真是为师的好徒弟。”
“……如果您觉得在这里的茶可以喝的话,建议直接到荷塘里面去喝两口,”方濯说,“师尊,你不着急,我还急着回去看看我那王八还活着没呢,真就一点想法没有?”
“什么想法?出去的想法?”柳轻绮一跷二郎腿,将那湿漉漉的衣服从腿上掀了一块,露出一截苍白的皮肤来,“为师倒是想知道,但此事实在是说不清楚,既然这是幻境,那必然从现实之中有迹可循,大多数都出于梦境和自己的想象。但为师可没那个闲心回忆之前的事情,所以这个幻境到底是属于谁的呢?”
方濯无精打采地说:“是,你哪愿意回忆三年前的事,你可巴不得振鹭山当时没个我呢。”
这话说了有几分自嘲,却实在是真话——柳轻绮向来对这第一个死缠烂打非得拜入他门下的大徒弟的感观十分微妙,方濯也知道正是他的到来彻底破坏了柳轻绮吃喝玩乐混吃等死的宏伟愿望:不过来都来了,不折腾一番算不上是呈现本性,方濯一直觉得,虽然当时死乞白赖非要跟着柳轻绮是他不对(但仔细想想好像柳轻绮问题更大),但很明显,柳轻绮此人对他的折磨也决计不少。
方濯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眉心,总有那么两三分莫名的心虚。二十岁的柳轻绮实则与他现在差不多大,两人年龄差距本来就那么点儿,再如今一瞧,总有一种名为师徒实为兄弟的诡异之感。
但很明显,柳轻绮的头发都黏在脸上,很是狼狈,表情却耐人寻味。方濯拿手轻轻擦了擦额角的水珠,自暴自弃地坐在一边的椅子上,含混道:“哪那么多自信,万一你就是梦到了以前的事情结果一觉醒来忘了呢?”
“承认梦到我了就那么难吗?”柳轻绮冷不丁地开口,眼睛一眯,很是意味深长的一笑,“你师尊我虽然算不上什么天上仙子,但自觉这脸作为一个人还说得过去,一不会将你吓晕,二不至于把你吓醒,怎么就承认这么件事跟要了你命似的,这么困难?还是说,你——”
“没有!”
方濯的脸猛地一下涨红了。他啪地一声起身,动作幅度之大吓了柳轻绮一跳,也吓了自己一跳。他红着脸,有些心急火燎地急切地解释:“我梦到你那只是正常现象,不止你,很多人我都会梦到的,我上次还梦到同云意一起踢蹴鞠,和岑寒挂在树上下不来,甚至是守月三师姐掌门师叔,很多我都……”
“那你梦到和我干什么了?”柳轻绮打断他,神色很是好奇。
“……”
方濯闭了嘴,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偏偏柳轻绮还眉开眼笑,一个劲儿地催他:“说呀,阿濯,你说梦到跟我一块儿干嘛了,要真是你哪个梦见我的梦,咱们还可做好充足的准备。”
方濯的脸简直涨得像一只被烧得太久的水壶。他憋着气,冷静了半天,最后还是一转头,有些心虚地闷了嗓子:
“……我忘了。”
“哦……”柳轻绮点点头,“您忘得非常及时。那你梦到守月做什么了?”
方濯回答得极为迅速,几乎完全不曾思考:“她打了喻啸歌一巴掌。”
“原来如此,”柳轻绮说,“看来您不仅忘得非常及时,想起来也很及时。”
“……”
方濯坐回原处,垂着头,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有点欲哭无泪。他能察觉到柳轻绮有点生气了,虽说不是什么大事,不过估计是自己这般偷奸耍滑好一番耍人,倒是招了柳轻绮这个讨厌麻烦也讨厌小聪明的人不太高兴。
此事倒也不是不能同柳轻绮说,方濯深吸一口气,将浊气全吐进自己的掌心里,又顺着指缝卸了出去。窗外是一派一如往常的振鹭山的冷清的夜晚,只剩一轮巨大的冰冷的圆月悬挂于半空之中。那团火不知此刻正身在何处,方濯全身湿漉漉的,正如他此刻像是被冷水浸了三分的心脏,流通到四肢百骸里都带着三分冷四分热,不知是冷月的缘故,还是也一同被火灼伤了。
方濯抬起眼来,偷偷看了眼柳轻绮,想说,都不敢说。此刻他的心中如惊涛骇浪般卷了三圈,又如潮水一般平起平落。他想编个假话骗过柳轻绮,但却又担心被柳轻绮这一撒谎大师身临其境地识破。可若说真话……
方濯用力咬了下下唇。不行,绝对不行。
绝对不能让柳轻绮知道在他那些有关二十岁、二十一岁、二十二岁的梦里,所梦到的某些年轻而气盛的柳轻绮,不是在暴揍自己的路上,就是在自己身边坐着插科打诨,又或者有时……方濯打了个激灵,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活该。他就该这样。方濯心想,是的,不能说。打死也不能说!他就该这样。打死也不能说!
他不由自主摸了摸鼻子。无论是谁能够得到那些梦的内容,也许第一反应总觉得有什么词要脱口而出。
变、变——
似乎是与变态相挂钩之类的,不过承认是不可能承认的,那么暂且就称之……
算了,想不出来。方濯叹了口气。书到用时方恨少,要不还是变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