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轻绮拖着他的手钻进一条巷子,喘得很厉害:“兔崽子跑得还挺快,叫为师一阵好追,早知道不让你跑那么远了。”
方濯几乎都快哭了。劫后逢生的恐惧与喜悦交织在一起,尽管身后还有危机仍在追逐,可此时此刻,他却对面前的人产生了一种极为深厚的独属于救命恩人的感动。他说:“师尊,你将观微给我,我御剑,咱们暂且离开这里。”
“不用,”柳轻绮带着他从小巷口穿了出去,一路直奔大道,“观微不在我手里。”
“什么?”方濯一愣。柳轻绮边跑边说道:“重死了,能提一炷香就是你师尊的超常发挥,再能提着过来帮你砍树枝就已经是极限了,叫它丢那吧,到时候再回去取。”
感动突然失去了一半,方濯的眼泪刚要出来一点,瞬间就被他自己吞了回去。但这不妨碍他还是很感动,方濯抬手过去反握住了柳轻绮的手掌,动容道:“师尊……”
柳轻绮的手指在他掌心里动了一下。他在那一瞬间似乎是想将手掌抽出来,但不知是什么原因,他忍住了。
两只手于是握在一起取暖似的碰了碰。
“我讨厌桃树。”柳轻绮打断他的话。
“我也讨厌。”方濯说。他往后面看了一眼,那桃枝好似没有极限般不断地生长、伸长,牢牢跟在他们身后,而桃树倒是已经消失在远方的黑暗中,一点儿也看不见了。
方濯说:“师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柳轻绮说:“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是当初你师祖死于桃树。”
方濯一下子闭了嘴。柳轻绮拉着他,很是灵活地在花岭镇中乱窜,身后追兵鹰似的张开了翼,口上却照旧说着:“你师祖当初就是一根桃枝穿心而过,救了好几天没救过来,人没了。观微门的长老也没了,所以才有你师尊我临危受命、挺身而出,收拾这个烂摊子,将观微门建设到如今这般井井有条,桃树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这时候就别夸自己了,”方濯的感动又消解了三分之一,他比柳轻绮体力稍稍好点,柳轻绮已经喘得跟个拉风箱似的,他却依旧还算是从容,“要我背着你跑吗?”
“你要愿意背着我跑出花岭镇,以后你就不是我徒弟,而是我亲爹,”柳轻绮说,他回头用灵力束了几把利剑,钉死了几株桃枝,却只会使其生长得更为泛滥,“而且如果你真的能做到,那为师建议你以后就别修行剑法了,你去东山门那边跟云盏师弟练跑步,他最近不是总想着撺掇人跟着他一块儿去参加山底下村里一年一次的赛狗大会吗,你跟着他去当狗,也给咱们门派争点光回来。”
“?”
真难为柳轻绮已经喘得跟狗一样了,竟然还能说出让方濯去当狗的话,方濯想发火,但看在此人喘得实在像个病号,再加之此刻实则不是能给他们插科打诨的时候,便瞪了他一眼,没接茬。柳轻绮体力是真不行,这人一天到晚净在屋子里睡大觉,要么就是在荷花池旁边拿着钓鱼竿无所事事地打发时间,若不是柳轻绮身体好,方濯是真担心他这久坐会长痔疮。不过柳轻绮从不长痔疮,他说他不长那凡人的玩意儿,但他喜欢凡人的东西,比如小狗——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就盯着方濯瞧,在那一瞬间,方濯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些许慈爱。于是他冷漠地转过头去不说话,感受到柳轻绮的手掌覆在他的头顶,很是慈祥地摸了摸。
“圆师尊的梦了。”柳轻绮很快乐地笑起来。
于是方濯就要转过头去,非得给柳轻绮来上那么一下不可:尽管此人平常看起来吊儿郎当,真跑路的时候跑得比谁都快,所以就算方濯从来没得手过,他也毫不留情地总是要来这么一下——他去抓柳轻绮,或是握着他的手腕,或是去捉他的腰,可如果柳轻绮没有突然低矮下去的话。他双膝一软,险些跪倒在地上。方濯手疾眼快,一把抱住了他。
他说道:“师尊,你怎么了?师尊?师尊?”
柳轻绮趴在他怀里,脸色有些发绿,眼眶却是红的。他的面容因为痛苦而近乎于扭曲,完全看不出以往翩翩君子浊世佳人的模样,尽管那只是一副假象:
“我跑不动了。阿濯,要不还是你先跑吧,在那一瞬间你师尊我突然想开了,我不想活了,我甘愿给桃树当肥料留在这里,你回去建设观微门,记得掌门师兄的银子都放在储藏室的密室里,机关在书架从右往左数第二格。”
此时两人正身处于一处陌生的小巷,无人知道这到底是哪里,桃枝蔓延而上,几乎完全爬满了正面墙壁。柳轻绮面色苍白,摔落在他的怀中,几乎无法直立。方濯抱着他,打量着四野,完全发现不了一处可供藏身的地方。他扯着柳轻绮手腕的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着,在阴差阳错之间,触摸到了柳轻绮的脉搏。那处跳得极快却又显得有些寂寥,与常人的心跳相比,近乎于气若游丝。那一瞬间一股磨砂纸一般的麻意登时便攀上了他的后脑,方濯出了一身冷汗,声音都有些发抖了:
“师尊,你怎么了?你是不是中毒了?”
柳轻绮一直强撑着的苍白的脸色这才放松下来。那一刻他的面容就好像月色那样惨白。他对方濯说:“你放下我,现在走,还来得及。”
“你别说话。”
那时柳轻绮的另一只手抬了起来。方濯才看清他掌心留着一只血洞,是方才一株桃枝直接洞穿了他的手掌。在那一瞬,世界仿佛变成了一只无底黑洞,方濯一阵头晕目眩,感觉到一种来自于极度的危难之中的痛苦的微小的类似于崩溃一般的情感。可这崩溃却伴随着情绪的茫然,这让他几乎很难分析面前的局势,他就好像坠入三层深渊那般一寸寸下落,来自于柳轻绮身上的即将消失的生命气息令方濯几乎完全无法集中精力,四野蔓延着的花枝扭曲着躯体向他们爬来,方濯抱着柳轻绮跪在地上,抬手只来得及往前一送,甚至还没来得及直起身,结界便被再次击破。
面前的花枝铺天盖地如同利刃一般向着他们所在方向捅来。柳轻绮握着他的肩膀,想要将他按在自己身下,却被方濯一把按住了腰眼,紧接着他的身体下意识覆在柳轻绮上方,被花枝登时捅了个对穿。那一瞬间胸口的凉意使他瞪大了双眼,疼痛却似乎是身处于虚无之中的转瞬之间的事,以至于说是一刻之间,甚至不如说是只是人本身对于死亡的某种幻想。他的膝盖酸软了,整个人如同一片稻草般轻飘飘地往下倒去,却在落在地上的瞬间,感觉到自己沉甸甸的。
花枝捅穿了他的胸腔,带着淋漓的鲜血也一气儿捅穿了在他怀里的柳轻绮。他感觉到柳轻绮牢牢抓住他肩膀的手指用力一缩,也只是那一瞬间的紧迫,随即便软绵绵地倾泻下去。他手中的灵能只来得及束起一瞬,便随即在气力消散的一刻尽数枯萎。方濯在落地的瞬间用手臂撑住自己的身体,不让他压在柳轻绮身上——也许那一刻他突然想到死也不能死成肉饼。就算变成肉串了,人也不能被压扁:随即花枝裹覆在他的身上,就好像棺椁一般将他们层层环绕。意识随着一段花枝蔓延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而渐渐消弭,就好似落入一环接一环的套杯之中一般,方濯只觉得自己在某个不知名的世界里层层坠落。如果死亡就是坠落,生命的最终结果就是在花丛簇拥之中层层坠落……面前的虚无似乎远在天边,又好似触不可及。疼痛如同棉花一般瘫软,而唯有最后的对于手臂的支撑依旧如同一把利剑般紧紧钉着他的神智。他意识到自己在不断坠落,像是即将跌入一个新的轮回,那时候他想到,如果这样便是死亡,那么同柳轻绮死在一起,似乎也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死法了……
他想到,如果生命只是一个幻境,或者说,连带着桃枝、花岭镇、振鹭山、死亡都只是一个幻境,那么现在,或者说是以前所有的一切……
在某个坠落的节点的瞬间,方濯突然睁开了眼。在目光骤然投递的第一刻,他看见月光洒落到床前,好似一条白色的迤逦的影子。艾草悬挂在窗户之前,宣纸平铺在桌上,昨夜的课业并不曾在其上落下任意一笔。床帐放了一半,剑躺在身侧,而剑柄花纹古朴、有如汹涌狂涛一般。他从床上坐起来,顺着月光一路瞧出去,看到天边挂着一轮巨大的月亮,正好似一只眼睛一般观察着人世间。
在短暂的死亡与坠落之后,很明显,他再一次回到了振鹭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