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城的风土人情,在此前方濯也不是没有留意过。他算文化课与专业课两手抓的那一种,对于天下有自己的考量,虽然幼稚且不多,但好在有。云城地处东南,雨水充沛,灵山秀湖,自有一番风情。在振鹭山上终年见得一番白雪,今日算是看了个够。方濯硬拖着柳轻绮,随他到郊外转了一圈,张开双臂拥抱太阳,兴致之盎然看着像是要飞升。
可惜柳轻绮心情不好,学了点泼冷水的艺术。方濯在前面左蹦右跳地探求生命真谛,柳轻绮就在后面冷眼旁观。半晌下个定论:“你能不能安静会儿?像个猴子。”
“不少大人物的武功就是从猴子这儿学来的,像猴子也未必不是某种返璞归真的道路。”方濯嗤之以鼻。柳轻绮觉得他奇怪,他倒还觉得柳轻绮奇怪,虽然这人更多时候懒得连床都不愿意下,但只要能到玩的地方,他就绝对容光焕发、精神十足。不一拳打爆一个山头不是他。但现今明显无精打采,神色恹恹。方濯拢了心,过去关怀他,却被柳轻绮一袖子糊到脸上,赶狗似的赶到一边:
“去去去。自己玩,别来折腾我。”
“怎么啦你?”方濯拒绝驱赶,黏上去,“嫌我烦了?”
“非常烦,”柳轻绮说,“恨不得下辈子变成一枝柳条抽死你。”
“我可真是惨,”方濯叹道,“怎么着都讨不着好。”
“七年了,方濯,马上就七年了,古书有云,一段感情三年生分,五年分身,七年嗝屁,也是你该嗝屁的时候了。”
“把我葬在乱葬岗去吧,”方濯说,“我想晒太阳。”
柳轻绮抬起手抓抓眼睛,像被辣椒水侵袭。他很有一点儿翻白眼的艺术,翻得又快质量又高。那下就像一轮太阳,照得方濯心里发亮,他笑嘻嘻地粘上去,把自己变成一只双面胶贴在柳轻绮的手臂旁边,如同一副画紧依着一只花瓶。柳轻绮抽走手臂,很无情,但是没有踹开他。方濯笑道:“这般良辰美景,你不出来逛逛,实在可惜了。”
柳轻绮点点头,淡淡道:“幕天席地,漏风设计,好一副美景。”
“你又不住这儿,管他楼不漏风又怎么?”
“闲的没事儿就去把屋顶的砖补上,不要带我出来,”柳轻绮的面色被太阳晒得些许红润,看上去生命力十足,“我不想见人,看到人我就烦。”
“我吗?”
方濯说。柳轻绮转头看他,眼中明晃晃写着四个字:“你觉得呢?”
方濯摸摸鼻子,有点悻悻。他是有些脸皮厚的美德,不过也没厚到什么话都能畅通无阻地接上的程度。不知是他幻觉与否,他总觉得近些日子柳轻绮有些暴躁。不,若是从根上溯源,就会发现从他第一次拜师到现今,柳轻绮暴躁了不知道几个层级。
最开始他什么也不想干,不爱抱怨也不排斥,只是口中应下,手里将锅一甩,自己摇摇摆摆地回去睡大觉,现在却不同。他开始烦,开始厌恶出行,甚至开始口无遮拦,伤人的不伤人的全往方濯头上堆。但只要一说完,他就微微一皱眉,似乎有些懊恼自己方才没有控制住情绪。随即再扶着额头,坐在窗边休息好一阵,才能恹恹抬眼,却已无当初如沐春风风范。
方濯有些担心他。而在担心之外,还有种情绪隐隐作祟:便是这种异样的状态似乎只在他面前展现,旁人之前,柳轻绮依旧是以往那副模样,虽然二者之间只有这么一点点情绪表达上的细微差别,若他去问同门师兄弟,得到的绝不会是这样的回答。
而在某些时刻,也只有一种场景只他见得到,比如在振鹭山的一段时日内,他突然不知为何患上了偏头痛,每天都在哎哟哎哟的叫屈。方濯担心他,想为他请回风门的过来扎扎针,却被他制止了。柳轻绮这样告诉他:
“小病而已,自己熬点药也能治。乖徒弟,去后院给为师拔点板蓝根。”
方濯在振鹭山住了十几年,没见过山上还能长板蓝根。当即大惊之。柳轻绮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扶着头摆摆手,哭笑不得地说:“你看我这脑子……去药房,去药房抓点板蓝根。”
方濯不知是否该忤逆他,犹豫半晌,还是决定听从指挥,去了。板蓝根不是什么特殊药材,药房的师妹很爽快地给了他一大包,方濯抱着药包往回走,边走边嘀咕。身上全是板蓝根的味道,回了屋便萦绕鼻尖,熏得他打了个喷嚏。等到熬好了,去喊他,却不应。近了一看,才发现柳轻绮杵着脑袋坐在桌边,已经不动声色地睡了。
彼时阳光从窗口斜射而来,屋内一派好春光。方濯放了药碗,蹲在柳轻绮旁边观察他,看他苍白的面孔,平静的睫毛,还有那一张因为头痛而略显灰败的干枯的嘴唇。面容依旧熟悉,柳轻绮这么多年基本上没怎么变过,他们依旧朝夕相处,可总有什么事已经悄悄发生了变化。
方濯看着他睡着,却又仿佛等待着他醒,心头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惶恐不安。这种情感是无从找到源头的,只是某种直觉,但正是直觉才更让人无法心安。他分明坐在这儿,正闭着眼,胸膛也在轻轻地起伏,看上去睡得不错,但方濯总感觉这一睡之后他便很难再醒。这样的想法让他一时战栗,惊悸了内心,慌忙站起身来。
他想推醒他,原因也很充足,起来喝药或者是去床上睡之类。但实则在这之外,更占据上风的是一个恐怖的念头:仿佛他将死在这里。只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却让他突然感觉到无比的惊疑,这因缘来之匆匆而了然无踪,如此思想于此简直是大逆不道。他其实能联想一些事情来证实自己的想法确然有可行性,但是他不愿意想,大脑在保护他的性情,维护他的心。
这种哀伤、担忧与若有若无的直觉构成了某种春风,吹开寒山洞穴意图听到生命的回响,却只闻山野死寂、寥寥无声。一种难能可贵的察觉,一种洞若观火的精神,汇聚在一起就成了张望世界的眼睛,并最终于其发现赫赫闪耀的珠宝,打开盒子一看,却发现其中不过几株枯木烂叶,而回望身后路,夜色已沉,来路隐于迷雾之中,已无法再辨别。这种恐惧不可名状,却直直指向未来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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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聪明人窥得此局,面见于此,大抵可以多劝两句。比如让君守月不要做恋爱脑,叫廖岑寒大胆些、不要总是瞻前顾后,叫唐云意不要总是轻易信人,让方濯别去做水上浮木。但局中人之所以称之为局中人,就是因为他们在局中,再清醒着入局也会成为局中人,于黑白棋盘中迷失方向。
所以,无需要太过苛责他们,数十年光阴既过,孩子不会再是孩子,但是人却依旧是人。该有不聪明的地方与不得当的言语与行动,这是自然的。所以现在我们作为扛摄像头的可以将焦点略微一变,转到比武大会本身去。
这是一次并不算正式的大会,但却与英雄擂一样惹人眼球。作为一次民间盛会,就算是并不那样天资聪颖成就出彩的修真者们也能来一观。比武大会实行临场报名制,不必提前打招呼,如果当日你想要同人比试一番或是突然手痒,随时随刻都可以去报名点签上自己名字,随后去后台排队。
或者有时不签也行,很多机制只是走个过场,并不重要。故而实则在修真界内很多人喜欢这种比武大会更甚英雄擂,在人群中无名无姓也不会有人察觉,台上就算是被人击败了也可以不报出名号,不必被他人嘲笑。万人相逢易有不公与矛盾,在这儿却达到了某种平衡,没有比试的规矩,裁决全看众人双眼,众目睽睽、言之凿凿之下,阴暗无从掩盖,暗害无处躲藏。
且这样的盛会对民间的好处也很多,哪座城有闲心与余钱请修真者们来参加这样的大会,哪座城内的经济基本上就能被带动一番。所谓先“大出血”再“大收益”,准备盛会时心如刀割痛不欲生,盛会开始与结束时便数钱数到手软,笑得合不拢嘴。
旅游业、服务业、餐饮业一应俱全,上来稍稍分半杯羹就能赚得盆满钵满,修真界最不缺的就是钱,最穷的门派都有着各种各样的灵石与药草,银两更不必说,若没钱,谁开这种吃力又不讨好(还高)的门派?
故而当这一群年轻的修真者们一拥而入云城时,很多人都被这五花八门的世俗生活迷了眼。美物林林总总,众人熙熙攘攘,天下繁花似锦、琳琅满目。春风拂面而过,四季也如彼岸清澈秀丽的脸庞,人有己事可做,也有各种各样的娱乐。有道德,但他们之道德却与自己不同,与他们相比起来,修真界所规定的道德简直就是惨无人道。能随意爱什么人,甚至还能爱不止一个,美名曰“风流”。人间有山有水有花,街道车马横行,城中高门大院鳞次栉比,小姐们携手出游,绣花团扇遮在唇边往后回望,便是一眼清澈流淌着的栀子花的风情。
万川沉浮,山河壮阔。却也有如**峡谷,一不留神就入了棋局。这也是历代修真前辈所忧心的:这群年轻的后辈们是否能够摒除凡尘的诱惑再回来修行呢?前数年一直困于门派,仿若老于山野,对待人间情事浑噩懵懂,从小接受的教育便是人间一切乃镜花水月,须得安心修行才得体悟大道。可事实是无法被隐瞒的,修真界存在,人间也存在,就算一切只如桃花流水倏忽而过,可人生于世,无从用虚幻的东西证实自己真实的存在。
它们都是真实的——情爱与大忌,殉情和凶杀,财富与贫困,享乐和苦难。见过栏外停云、香浮花月,又怎会再甘心回到苦寒之地?数年修行很容易毁于一旦,况且若真的放他下山,又指不定闹出什么岔子来。这些年轻人有心但无意,一旦下了山就最容易被侵蚀心魂。对于这些初入江湖的孩子来说,又怎能讲述清楚繁华仅是一闪而过这样的道理。
眼前是近在咫尺的荣光,背后是虚幻万古,想必也很少有人会舍面前的利益而取身后甚至难以亲身所见的大道。人活在世界上只为一个享乐,而在这些人的生命里,享乐被唾弃在书本上,却被深深扎根于心中。人世宛如一碗**汤,连番着将人放倒,一根绳子套上鼻子却仿佛一个香吻,被人一牵便心甘情愿地往前走,行走至悬崖边缘还懵然未知,一脚滑落而下,甚至都不肯再睁眼半分。
英雄擂开在郊外,远离闹市城区,所以诸位还放心将弟子们带去修习。可这比武大会不同,真真切切地立于红尘之中,便看谁既有那样的实力,也有那样的诚心。兴许长老们也曾忧心忡忡,但慢慢的也就不管了,命运是自己选择的道路,任人插手只会南辕北辙,改变不了任何。修真界与民间打通之后有无数修士侠客下山,不乏打出了一片成绩的,却也有更多的投身于世俗,变成普通之一份子。
是以不应加以指责,人人有自己的选择。但总有人会在这乱红迷醉之中遗忘了自己的来路,甚至连此前所深信不疑的学识都与之舍弃——就在那儿,离闹市城区不远处,有一座花楼。门前熙熙攘攘贵客无数,也有不少站在一边看热闹的,方濯却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些许熟悉的气息。他略略一分辨,便从其中窥得几点灵气,是一些不知哪门哪派的弟子乔装打扮聚于门前,所幸在好奇之外还不忘维护师门尊严。
大部分修真界门派都有规矩,能找道侣,能双修,要实在闲得慌也能成亲,但是不能狎妓。“情”与“欲”之间有着很大的区别,只重情或许会害了自己,只重欲却害己害人。弟子们从小就知道狎妓不好不能逛花楼,逛花楼的都是无智人都是烂叶菜,可教材编排管住了**的膨胀,却没有管住春宫图与“官能小说”的流通,甚至在修真界内部有些前辈都无法以身作则,拿规矩做耳旁风不说,还瞒不好,叫弟子一时撞见,便颇为割裂。
由是如此,修真界的年轻一代似乎变得越来越扭曲,也有着耳濡目染的功劳。看到师长都变成了烂叶菜,烂得还很春风得意,自己心里也就对烂叶菜有了由衷的幻想。慢慢的,自己也就从人变成了菜。
不过方濯不属于菜的行列,他很倾心于当人,所以对待振鹭山教他的道理,不管有用没用对的错的,全都铭记在心。他一眼看出来这几个修真者,心下里一叹,想此旅又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因此而被迷惑心神,口中唏嘘,想同柳轻绮分享一通,有意附耳低声道:
“你看见前面那几个人了吗,师尊?来这儿的人还真不少。”
柳轻绮点点头,随即歪歪脑袋,别过了脸。他颇有些不自在地说:“下次说话不用低头,你师尊还没到耳聋眼花的程度。”
方濯忍不住一笑,不再招惹他,注意力向着人群围成的那个圈中望去。柳轻绮走在身边,为了让自己看着没那么游荡,特意拿了柄扇子,有事没事就扇两下。这回方濯想路过便走,柳轻绮却突然来了兴趣,他眯着眼睛,盯着那花楼上的牌匾,缓缓念道:
“赏——翠——楼。”
“赏翠楼?”方濯道,“这个名字乍一入耳,怎么这么熟悉?”
“你也觉得熟悉哈,”柳轻绮道,“我也熟悉。”
两人不约而同嘶了一声,纷纷扒开自己脑壳看,可就是想不起来。柳轻绮用扇子抵着额头,想得无奈。他叹口气道:“是没有耳聋眼花,而是脑子退化了。”
“我跟你一块儿退了,”方濯愁眉苦脸,“怎么想怎么耳熟,可就是想不起来。”
退化二人不得已放弃回忆,借着这层“熟悉”关系,不由走近人群,想看看里面发生了什么。刚两步过去,便听到人群外围有人正絮絮讨论,再临近两步,便忽的听到里面传来一声清脆的巴掌响。
方濯凝神向里望去。便见一男一女正于其中纠缠,女的拽着男的的衣袖,男人揪着女人的头发,那声巴掌清脆响亮,正落在女子的脸上。那女子慌忙空出一只手来捂着脸,整个人被扇得直接跌坐在地上,那男子一身华袍,动手却狠,见女子摔倒在地,上去抬脚就踹,冲着脸、脖颈、胸口猛踹一气,口中还泄愤似的嚷嚷着:
“臭婊子,老子给你钱是看得起你,包你是因为你还有的玩,不是让你过来给我甩脸子!你算什么,说有人要赎你,就真以为自己是清白的千金小姐了?呸,你也配?不睁开你那狗眼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又///骚///又///浪,他妈的早不知道让男人//上//过几回了,还想嫁人?娼妇还想立牌坊,好一出破烂戏文!你自己不觉得好笑吗?我看上你,让你陪,这是你的福气,懂吗?别给脸不要脸!人家花楼里给你点面子捧着你叫花魁,可本质上不还是个歪剌骨吗?这辈子靠着男人活着,没男人就活不了!还喊、还叫……我看你还敢不敢喊叫!今个儿老子包了你,你就得跟着走,要是不走,就死在这儿,也没人给你收尸!叫你跑,跑是吧?现在你跑啊?我看你还跑不跑得了!淫///妇贱人小野种,你自己找个名号配吧!”
那姑娘被他虐待,身上一阵一阵的颤。门口还围了一排姑娘,只是碍于此人不敢上前,交头接耳的不知道说着什么。一个看起来有些年纪的妇人站在门口,双手紧紧拽着裙子,手足无措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那姑娘打得爬不起来,便撑了身想向她求救,妇人下意识伸出手要扯她一把,男人却突然又扬起巴掌,给了这姑娘一下,将她的头彻底打得垂落下去,口鼻中流血。那妇人吓了一跳,手也立即缩了回去,瑟瑟于一旁,分外惊惧。
“这、大爷、大爷……”
“滚!”
那男人粗声粗气地驱赶她。妇人脸上的赔笑神色消失了,转而显露出的是一种残忍的凶狠的情绪。这样式叫她看起来像一只行将复仇的母虎。她提着裙子站了一会儿,猛地上前两步,也跟着踹了那姑娘两脚,这两下不仅把围观人踹得一惊,就连打人者也愣住了,动作听了一瞬,看向她。
那妇人并不抬头。她穿一双绣花鞋,鞋尖却坠了一颗宝石样式的东西,将贵重物穿在脚上,说明家境实在殷实。又重重踹了那姑娘两脚,硬物硌得她疼痛加甚,不住滚来滚去。妇人掐起腰,将她一脚踹到台阶底下,怒目圆睁,再一开口,便见得口中一点金牙,在太阳下面闪着光。人们一见她出手就纷纷讨论起来。几个小修士自是不敢说话,当地人却对此心知肚明。其中一个道:
“这是什么架势?赏翠楼打人的事发生的多了,三姐从不出面。怎么这回她倒是先颠颠跑出来了?”
另一个说:“你懂什么!这可不是普通姑娘。这是她妈的摇钱树,楼里的花魁秋霜姑娘。一晚上五百两银子呢,谁付得起?所以人家身价高,能赚钱,被揍了,当妈的肯定得出来救一救。”
“救一救?”那个说,“我看这可不像在救……哎哟,这踢得重嘞,看得我都跟着一起疼。不知这秋霜姑娘哪里得罪了这位老爷?我看他身上锦衣华服,想必家中不缺钱,秋霜姑娘得罪了他,也真是时运不济。”
另一个道:“时运?你跟这些窑姐儿谈什么时运?她们一生下来就是干这个的,挣的钱多,偶尔碰上脾气不好的老爷,揍一顿也是难免。你一会儿就等着瞧吧,多半是这秋霜说错了什么话惹怒了这位爷,不然人家平白无故打她干什么?挣钱嘛,为了白花花的银子出卖自己的贞操,最后也就只能落得个这个下场。今儿打这姑娘一顿也好,就是要叫城里的大小姐小姑娘们都收收心,别总想着往外跑,乖乖在家孝敬父母伺候相公。看这楼里没爹没妈又没个夫君的多惨啊?一辈子都可能没个靠山,她们这妈妈还能养她们一辈子?这大爷还算心善的,到这儿还没当街打死。那种死在街边的风尘女多的是,看看那时候谁给她们收尸!”
这边说着话,那边还正厮打在一起,那妇人口中骂着“小贱蹄子没个眼力见,白养你这么大给老娘添麻烦”,一边冲着面上猛扇两下。那姑娘捂着脸,双脚乱蹬,像是要将她踢走,却只是无济于事。不多久,她便两颊泛红,口鼻流血,身溅尘埃,嗓子都哭哑了。那妇人蹲着喘了口气,起身指着这姑娘一面骂着,一面咬紧了牙关,怒火中烧:
“狗东西、小贱人!老娘养你这么大不是让你跟大爷顶嘴的,说说,你跟人家说什么呢?人家点你包你是看得起你,这是给你送钱呢!我的姐儿,你怎么就不明白!要是没老爷你能有今天吗?没有老爷谁给你送钱、谁捧你呀?秋霜,搞清楚自己的位置,总向外看什么呢?那地方是属于你的吗?你就是这儿的人,就属于这儿,属于你那张床呀!我的姑娘!要是没有那张床,你还算个什么?连个屁都不是!老娘心善给你这一亩三分地,要不是你还有点能赚钱的用处,现在早就烂死在狗窝里了!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这么个人还有什么回嘴的必要吗?老爷说的都是对的,只要能愿意点你的客人你都应该心怀感恩!别以为在楼里这么多年一直风头正盛就把自己当个玩意儿了!你哪算个玩意儿呀,秋霜,你就是个女人,出来卖身的女人,专门给人家玩儿的!能不能清醒一点,看明白啊?赶紧给老爷道歉!真是的,闹出这么一出来,也不怕人笑话!快点!”
那秋霜只趴在地上不动,啜泣着。妇人急了,又猛踹她一脚。
“快点!”
秋霜依旧不动。妇人又急又气,冲着秋霜一拍大腿,又连忙转向那男人,语气猛地放缓下来,好声好气地说道:“大爷,您看这姑娘,不是我说,她是真不懂事……以前她不是这样的,我说什么她听什么,特别乖。大爷,她就是、她就是前两日有位爷说喜欢她要来赎她,她当真了。这孩子就是傻,笨的可以,总想着能出去做姨太太……结果那位爷就是说着玩玩,这不近几日没来,她就有点不太开心。您多担待,这姑娘心是好的,也听话,等咱回去教训教训她,让她以后不敢再这么和您说话,您也别放在心上了,消消气!”
那男人看了这一出,似乎也冷静些许,神色沉下来。妇人给他递了个台阶,他也自知大街上打人总不占理,便索性顺着走了下来,冷冷道:“不是我要和她置气,我是外来人,听说赏翠楼里有位名妓叫秋霜,便想来一探究竟。你也见了,钱我付了,规矩也守了,秋霜姑娘那时还没睡醒,我便在外面耐心等。平心而论,我没做错任何事,却被这女人骂了个狗血淋头。今日我打她,并不是泄愤,而是为了让诸位都看看这人的真实面目。既然来做了妓子,就不要把自己看成是千金小姐,人家小姐有贞节和品德,你有什么?但既然你妈出面,我便放过你,秋霜姑娘,今天的事便是给你个教训,好自为之吧。”
语罢,他拱手随便冲妇人行了个礼,低头又看了那女子一眼,转身便走。围观人见好戏散场,纷纷轻吁,打算离去。那妇人也亦步亦趋跟在身后,说些好话送着这位“大爷”走,原是一切当落幕、各人自扫门前雪时,却忽的听到一声惊呼,那姑娘竟一跃而起,带着满脸的血和伤,用手揪住衣领,用力将上半身扯得大开。
“啊!”
围观群众大惊,震声此起彼伏,方濯也猛地瞪大了眼睛,下意识转头回避。但这样做也总觉得不对劲,他又让自己转过头来,看向那女子的上身——那儿围了一只肚兜,遮住了关键部位,而其他地方暴露在外,已是青紫一片。不仅有巴掌手印,还有鞭痕、蜡印、以及像是用火烧灼的痕迹。
方濯不好意思细看,只敢瞥了一眼,却也自觉这烫伤不太对劲,不像是明火。柳轻绮倒是在旁边看的聚精会神,盯了好一会儿,才喃喃地说:
“是灵力烫伤。”
方濯转头看他。柳轻绮皱起眉,用扇子指指对面那人,压低了声音,小声说:“你看那人眼不眼熟?”
方濯摇摇头。
“不眼熟。”
“我刚刚细细看了他一阵,总觉得哪里见过,但不敢确定,现在倒是……”
柳轻绮话音未落,那头便传来一声石破天惊的大骂。是那姑娘将上半身扯得一干二净,学了句市井的脏话,站立在原地,手里紧握着衣服,劈头盖脸地朝着那男人头顶抛去。
她抖着身子,嘴唇苍白而尚且在流血,抬手抹了一把脸,将手掌也一同擦得更花,伸出一根手指来指着男人的背影,抽噎了半晌,又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来用力朝着那人掷去,肩膀高高耸起如同树干之上虬起树枝,伤痕累累的身体在风中颤动,脚却牢牢扎根在地上,动也不动半分。
她的手指好似一把利剑,眼中燃烧着熊熊烈火,尽管其中蓄满泪水,可这江河般的眼泪也未曾将那滚烫的热烈浸泡半分,反而使之更加灼灼。
“我不是什么千金小姐,我也从来没想做什么千金小姐!我知道我的身份,知道我是什么货色,我就是个妓女,一个下贱的娼妇!我用身子要钱,哪要什么贞节牌坊?我不要,什么都不要!但你不能不拿我当个人。我是个人,不是什么玩意儿,也不是你的玩物。你可以看不起我,但是你不能侮辱我,也不要规劝我!你有什么理由来劝我?有什么立场来要我听你的?害了我的是你,虐待我的是你,打我骂我的都是你!你!该死的是你不是我,好自为之的也不是我!你做的事不怕别人看到,那我就给他们看,反正我已经脏到洗都洗不干净了!我生在泥坑里,一辈子没过过什么清白日子,那我也再不要这一辈子!没人比我们当窑姐儿的更不要脸,你看着吧!我就算是今天死在这里,也不让你好过!”
说着话,那姑娘的身形像是猛地往上一窜,跌跌撞撞奔向前,捡起了地上的簪子。方濯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柳轻绮却突然在一旁说:“不好。”但见那姑娘举起簪子,狠狠地要往那男人后背扎去,男人始终未曾回头,却伸出手指,准确地判断了位置,一回身拂一拂袖,便将其挥去,当啷一声落在地上,碎成两半。
那姑娘再怎么来势汹汹,可完全未曾有过抵抗便被押制,一时也呆了。那人拽着她的头发,二话不说抬手又要朝脸上掴去,掌心微微闪了一点光,似乎是用了灵力。对面几个年轻人已经窃窃私语起来,对此人的目光明显有变化,也许是发现了他的身份,竟然成群结队不动声色地溜走了。方濯心里大知不好,但也明白对于此人来说,之前或许只是小打小闹,这回才真的要下死手,这姑娘若是不死也得被扇去半条命,当即手扶腰间伐檀,上前一步,便要大喊一声:“住手!”
可话未出口,一只手就牢牢钳住了他的手腕,随之一股大力不由分说将他扯到人群外,甚至不给任何挣扎的机会。方濯向后踉跄两步,眼前却一花,柳轻绮大步上前,顶替他走到人群中,手指只轻轻一弹,便是一道白光闪出,跳到那姑娘面前,竟当即变成了一只泛着白光的护罩,将此人阻隔在外,同时震开了扯着秋霜头发的那只手。那人的巴掌自然也无落处,又难以收势,猛一下拍到了护罩上,登时传来一阵烧灼声响,慌忙撤手,却见掌心已经一处焦灼,分明是被烧伤了。
再看柳轻绮,不急着前行,先啪地一声打开扇子,大摇大摆地走到人群前,笑道:“这位兄台大街上打人,还欺负一个弱女子,不太好吧。”
那姑娘被包在护罩之中,一时半会儿还反应不过来,怔怔地看着他。柳轻绮冲她一笑,一扇扇子撤了结界,那妇人见状慌忙上前,一把就将姑娘拉了回去。
而那人则站立原地,烧焦的那只手掌垂在身侧,面色沉沉地看着他。在阴沉之上是紧抿着的嘴唇,和一双阴毒的眼睛,定定地瞧着面前的人。方濯被柳轻绮拉到一边,这回见缝插针,探着脑袋往里看,突然觉得那眼神有些眼熟。那样的阴鹜、冷淡、似乎掺杂着万千阴谋与算计,只一眼,便叫人微微皱眉,又生起疑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