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来势汹汹,但其实实力并不强,交手不到五回便被打散了。回去后我看见她好像还在流血,但是包里没有药品,又不敢贸然用疗愈术,所以就去找了岑寒,给她简单止了止血。”
“她的舌头被拔了一半,说不出来话,看见我回屋后,可能是放了心,便晕了过去。”
方濯言简意赅,将方才发生的一切简单又跟柳轻绮复述了一遍。廖岑寒早被他薅起来,睡眼朦胧间便已经听了半程,闻言补充道:
“那伤口太深,骨头都能看见不少。按理来说这种程度的烧伤若是不及时医治,应该就是活不了了,更何况她还能跑到师兄门前,晕过去竟然还有气……”
“如果一定要解释,只能说是奇迹了,要么就是有人在背后操纵,给她喂了什么药丸或者是施了特殊法术,不然不可能活这么久。”
柳轻绮点点头,一声不吭,只是望着躺在床上的女子发呆。他好不容易夜间睡了次好觉,美梦正酣时,突然被门口两个徒弟大呼小叫地吵起来,一开门又看见大徒弟浑身是血地扛着一个血肉模糊的女子进门,惊得差点飞升。
方濯不由失笑:“你怕什么?被拍门的人是我,出门就碰见女鬼的也是我,我还没被吓死呢,你先坐地上了。”
柳轻绮捂着眼睛,长叹出声:“你这一身脓血,谁看了不怕,我还以为你跟谁打架被人开了瓢……”
“那能给他这个机会吗,”方濯道,“要开也是我给别人开。”
那女子躺在床上不声不响,却还有气息。柳轻绮吩咐两人将她扶起来,小心翼翼地为她疗伤,手掌刚运上灵气,瞧一瞧后背,便别了眼。
“怎么了?”方濯敏锐地发觉了不对劲。
柳轻绮说:“这……伤成这样,怎么下手?就怕不小心按到哪里叫她更疼了。”
他惯在不该有的时候有点体贴心思。方濯扶着女子,探头到后面看了一眼,瞠目结舌。但见血肉与肌肤几乎紧紧地黏在一起,如果那还可以称之为是肌肤的话——或者只能是勉强覆盖在骨头上的一层皮罢了。
“这怎么办?”
两人面面相觑。柳轻绮说:“这样的伤势,我也不敢贸然诊治。你师尊我又不是专门学疗愈的,这方面的法术也只是学了个皮毛。治愈一些破皮剐蹭的小伤还行,这种程度的伤确实是无从下手。”
“那总不能不治,师尊,就算你能力不够,但治了就有希望,不治肯定活不过这个晚上。”廖岑寒说,他收收腿让自己坐得更近些,手指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手臂上烧伤最多的地方,眼睛略带恳求地看着柳轻绮。
“你就试试吧,师尊,我和师兄我们两个就算再在疗愈上上心,灵力基础还是没有你好,这么晚又叫不来大夫,如果她真的能活到第二日,就全看师尊你今晚是否能把她救回来了。”
他说得倒是恳切,可方濯一听这话便大知不好,提腿撞了他一下,略带警告地一瞪。
廖岑寒被他踢得重心不稳,一个摇晃差点掉下床去,颇为懵然地看着他。
“说什么呢,师尊又没说不救,”方濯微微皱眉看他,“只是拿不准罢了,咱们三个谁都不精通疗愈,这种程度的伤放在山上都得休养数日,谁知道今夜是否会出现什么波折?若是因为操作不当而导致她伤势加重或者是直接被反噬,谁良心又能过得去?也正如你所说的,这种程度的烧伤原本就应当已经不在人世了,可她竟然还能跑到我这儿来只是晕过去,想必背后一定有猫腻。若真是有人不想让他死,咱们胡乱插手反倒只是画蛇添足。”
廖岑寒被他顶了一下,有些失语。幸好他也非不讲理之人,听了这番话虽然不再言语,但也微微低了头表示认同。柳轻绮做事有他自己的考量。他须得让当事人满意,又得保证不会出事,同时还需要审时度势,看看一种方法是否适用于该种情况。这样的特性会让他在某些必须要立即做出决断的时刻有些扭捏,显出来一种优柔寡断的不确定性。他看看方濯,又看看廖岑寒,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叹口气。
“你们把她扶正些。”
他挥挥手说道。
方濯与廖岑寒对视一眼。一个拖着女子的手,一个轻轻抱住了女子的腰,端坐在她身前,让她不至于瘫软在床上。
柳轻绮捏捏手腕,又揉揉手指,蓄势待发。方濯问道:“没问题吗?”
“有什么问题,岑寒说的是,人命关天,不能上也得上。”柳轻绮轻吞一口唾沫,喉结似乎也随之上下犹豫着动了动,面色平静,口中却慢吞吞的。他将双掌抵在一起揉了一揉,又沉默半晌,像是在思考那长久的数年前的疗愈课业,最后用力一拍手示意自己准备好了,摩拳擦掌。
“看老子妙手回春把她给救回来。”
这是柳轻绮最后说的话。方濯坐在对面,看着他干涸的嘴唇和煞白的脸,就知道此刻他的心绝对没有表面这么平静如初。
他和廖岑寒一边一个,帮忙托着女子的身子,借着这个机会,他低下眼眉,看了看她的眉眼。他知道这有些冒犯——但总不能不看。这位女子身上的烧伤很容易让他想到一个人,便是那孙府下人所提到的二姨娘“李氏”。那个下人说得到底是不是真话他也不知道,不过在取证之前,他已经叫廖岑寒把他送出府去了:这是他的要求,谁也不知道孙朝会不会借这一短暂的独处时间对他秋后算账。孙府下人那么多,缺他一个压根不会被如何发现,若是有同行告密,那时候他也已经远走高飞。
方濯本不想让他走。在他的想法中,这人最好是能留在孙府,他还需要他借助自己的优势去向孙朝打探点什么,这样就能更快地查清孙府真相。所谓客难敌主,自己人还是自己人卖的多,若真想处理某地一堆烂摊子,与当地地头蛇合作倒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不过人家说的也是,原本在孙府活得便战战兢兢,摊上这么个无法无天的少爷和喜怒无常的夫人,任谁也不能仅凭外人的一句话便放下心来,想要赶紧脱离也是人之常情:谁能要求一个刚与你相识五分钟的人便为你赴汤蹈火?想得倒美。哪怕你们一起玩了骰子、把把都是他赢,彼此抛心挖肺感动彼此、差点跪下来当场拜把子,这种事情也绝对不可能发生。
他又不好不履行诺言,便只得放他走,叫廖岑寒看着人到了城外才放心。只是他那时候完全没想到能这么快见到李氏,不然那人怎么说他都不可能在今夜就放他走——虽然这女子不会说话也未曾表示过什么,不过结合阁楼那场大火再加上孙府下人的记忆,与火焰和烧伤相关的女子大概率便是这位“李氏”。叫“李千秋”或者是“李竹兰”,一个陌生的名字,也是一个虚无缥缈的身份。方濯肠子都快悔青了。只可惜现在情况,也只能容许他忍气吞声,方濯小心翼翼地避开女子身体上范围最大的烧伤处,托着那难得的尚算完好的肌肤,越瞧多一眼,便越触目惊心。
柳轻绮坐在女子身后,双手运了灵力,抵在女子的后背与肩头。他不敢如对待同门那样直接拍上去,先轻轻将左掌贴上后背,让灵力在经脉间运行些许时间后,再见缝插针补上另一掌。女子身躯到底凡夫俗子,经不起突如其来的运气,当即肩头一耸,双颊鼓起。廖岑寒黄忙道:
“师兄,师兄,快躲躲,看着要吐了!”
方濯正对着她的脸,若是真吐出来,最终会落到那里也人尽皆知。他吞了口唾沫,双手硬是伏在女子身上未动,只偏了偏头,微微加重些手上的力气,将自己往床铺边缘推了一推,妄图躲掉这一无妄之灾。
而也正在此刻,疗愈术抵达第一阶段高峰,柳轻绮掌中力量猛然加大,灵力也在女子体内横冲直撞。方濯眼睁睁地看着眼前这女子突然尖叫一声,眼睛骤然睁开,整个上半身如同一只被塞了太多棉花的枕头一样高高鼓起,又猛地泄了气。
随即他便感觉到一阵热流喷上了他的手臂、肩膀,甚至溅上了侧脸。方濯别开脸闭上眼,却依旧分明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顺着手臂向下滴落。他的鼻尖轻动,嗅到一股浓烈的铁衣味道,似乎还伴有些许燃烧殆尽的灰扑扑的气息,几乎包裹了半个身子。手掌与半边躯体一同湿润了,方濯感到有半只眼睛似乎被什么东西黏住,正随侧颊顺流而下,酥酥麻麻的感觉让他歪着脑袋,不由叹了口气。
屋内一时寂静无两,足有五个呼吸的时间,没有任何人讲话,只能听到女子喉间痛苦的呜咽和方濯身上滴滴答答的声音。
好半天之后才略略响起一个人的问话,是廖岑寒的。他犹犹豫豫地问道:“师兄,你……你还好吗?”
方濯用空开的那只手摸摸脸,手指被黏在一起难以张开。他长叹一声,尽力睁开那双眼皮上压了千斤的双眼——一只眼睛一切如常,另一只眼睛被血色覆盖,女子方才下意识侧头猛喷出一口黑血来,而方濯正在那个方向,躲闪不及,被吐了半身,整个人像是刚从尸堆里捞出来的恶鬼一般,分外狰狞。
一时眼前被血色笼罩,鼻间也全是浓郁的血腥味,熏得他眼前一阵阵的发晕,心下里不适到了顶点。只是柳轻绮的疗愈现在正在关键时候,走不得人,他也只能咬咬牙摇头,示意自己没事,抬手简单擦了擦脸,用那张已经沾了一半血的手掌贴紧女子的肩膀,低声说:
“一会儿劳烦你去帮我烧水。”
他不用看都知道廖岑寒肯定满怀同情地看着他。
而柳轻绮呢,他本就心里没底,神经高度紧绷之下,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近乎进入了化境阶段,压根没有察觉方濯这边的惨状。他专心致志搞着原本不属于自己的疗愈,由于并无外界打扰,再加上他自己颇为重视,最终竟然也能算得上是超常发挥,没出什么大岔子。女子在此期间一共吐了三次血,不过正如柳轻绮所说,将黑血吐出来有利于她的身体恢复:两人也并不再如何担心。而当他收了势终于放手时,一直紧紧绷着的肩膀方向下一垮,才抬头看清了方濯的现状,大吃一惊,下意识以为这人也因为什么而突然崩裂了伤口,赶忙要来扶。
方濯却挥一挥手将他让开,扶着女子让她重新躺回床上,才用袖子擦擦侧脸,半死不活地说:“师尊,这回我是真得在深夜好好洗一次澡了。”
“她没事了吧?”
他自觉有些悻悻。柳轻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敢招惹他,只能点点头。
“我去喊人给你烧热水。”
“我去吧,师尊,”廖岑寒道,“你和师兄都休息休息,我一会儿就回来。”
“那你烧两桶,我也需要。”柳轻绮说。
两人的目光登时都投向他。柳轻绮掀开领子,那儿已经聚了一众水渍,正滴滴地向下淌去:“全是汗。”
方濯不置可否。廖岑寒动作很快,翻身下床出门,转瞬便无影无踪。方濯半身是血,像是被劈开了两半,面上神色也是一半阴郁,一半却又微微有些扭曲,显得有些好笑。柳轻绮越靠近他一步,他便有意避着他向后退一退,生怕也沾他一手血。这般一闹,柳轻绮却笑了起来。他有些无奈地说:“怎么,怕我嫌弃你?”
“是,”方濯也不含糊,“普通血便算了,可这是这位夫人吐的。我怕……”
柳轻绮抬手去拉他。方濯耸了耸肩膀,将胳膊往后一缩,躲得轻轻巧巧。
柳轻绮笑道:“怕什么,阿濯,你师尊再往前推几年可是带过孩子的,小孩子嘴里吐出来的东西我都敢用手接,不过便是一身黑血,我还能感到恶心?”
方濯连连摇头:“算了,算了。我身上又没伤,你碰我干什么?洗一洗就都洗掉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他连连后退两步,口中道:“别碰我,别过来!”
“……我稀罕过去,整的我跟强抢良家妇男似的,”柳轻绮道,“行了,赶紧过来坐着,别再往后走,再蹭脏人家墙面,到时候要赔钱,我可赔不起。”
方濯这才嘿嘿一笑,抬手掩着面,滴溜溜从一侧绕过去,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家具陈设,也确保自己完全没有碰到柳轻绮分毫。他撩了衣服,用还算干净的部分轻轻接触了凳子,拿过桌上的铜镜看了一眼,便迅速地移开,痛不欲生。
柳轻绮站在一边,抱着肩膀冷眼看他,见状笑道:“害怕啊?”
“害怕,太害怕了,”方濯说,“青面獠牙,面目狰狞,这副样貌真是下地狱也不为过。我方某人竟然还能有一日如此境地,真是可悲可叹。”
“这是怎么回事?我看你也不坐她正中。”柳轻绮拖了只椅子坐在他旁边。他刚进行完一项大事业,此刻非常疲倦,元气大伤。但好在还有八卦的心,那便尚有继续下去的勇气,方濯比划了一下,发现自己很难跟柳轻绮讲清楚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踌躇半晌,最终还是一垂手摊开,长叹道:
“是不坐正中,我也躲了。但……问题就是她就爱朝着这边扭头吐,我又有什么办法……”
柳轻绮的身子忽的往下一低。他的肩膀微颤,又低头憋笑,终是没憋住。随之抬手按住面庞,把自己生生地压下去,沉默了一会儿。少顷他闷声说:
“好运气,徒弟。回去帮我买张蒙彩,以后为师发家致富就靠你了。”
“……”方濯挪了挪屁股,让自己坐得更稳些,平静地说,“三七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