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正值夜深人静时刻,唯有月亮高悬。而在水面之上,月亮也扭曲不似原形。一只手点了灯,带着一身夏夜的湿热坐在床边,从怀里摸出一封信。他打开信纸又看了一遍,唇角微笑未减,反而愈加深沉。一个人影消无声息地出现在窗边,单膝跪倒在地,行了个礼。燕应叹头也不回:
“怎么说的?”
“还是那套说辞,来孙府的是解淮,柳轻绮一直未下山。”
此人声音低沉,言简而意赅。燕应叹大笑两声,挥挥手让他下去,随手将信纸丢到一处。
身后一段空气微微一皱,似从空中凝聚而来,宛如月色携花成人形,覆上他的肩膀。一个女子紧贴在他的身后,抬手抱着他的肩膀,神色虽未动,行为却眷恋若小鸟依枝。正是那黄衣女子,此刻先前的杀伐气息全无影踪,只有深深的依赖赋于其上,她搂着燕应叹的上半身,贴着他的侧脸,未曾出声,却又动了动嘴唇。
燕应叹覆住她的手背,轻声说:“阿缘啊……”
“阿缘”轻侧眼眸,静静地看着他。她摇摇头。
“我是为了你好。”
那女子收紧了手臂,再度摇摇头。
燕应叹得不到她的认可,便止了话头。他拿起一旁的信纸递给女子,笑道:“你不想谈,那就不谈。近期我认识了一个挺有意思的小友,待你重塑肉身之后,我带你认识认识他。”
“阿缘”勾着唇角,艰难地笑了笑。那封信纸被她攥到手中,又仔仔细细地放到燕应叹的肩膀上抹平。上面写着几行字,依稀可辨得“解淮”与“师尊”字样,而末角被女子一根手指挡住,待到重见天日时,便赫然见得末尾上书三字:唐云意。
但下一秒,又被折入一道皱痕之中。
起火的是孙府的一个小阁楼,距离正厅较远,据孙府中下人说,只是用来放一些闲置器具的。谁也不知为何这里会突然起火,也不知为何孙朝会在里面,幸而一位下人睡着睡着觉突然尿急,出来上茅房时听到声响,才发现已经开始燃烧的阁楼,和在里面咣咣拍门的孙朝。
方濯见到他的时候这人抖得腿都站不稳,偏偏手还用力提着裤子,问起来才知是事发突然,裤腰不小心给拽掉了,只能用手拖着。孙朝已经被几个胆大的下人救出来,满头烟熏火燎,坐在一边发呆,嘴唇黑得活像是中了毒。由于柳轻绮身上有伤,方濯没让他碰水,自己把廖岑寒叫醒,帮着灭了火,在一片烟尘之中,才见得此屋确然偏僻,前有一座荒芜庭院,后便是一只大池塘,庭院前还上着锁,锁芯留着一把钥匙,应当就是孙朝入阁楼前留在这里的。
赵如风姗姗来迟。她披着一件薄衫,衣裳像是没穿好,露了半条臂膀,睡眼朦胧着,看样子是刚醒。甫一来,不问夫君如何,逮着一个下人先问:
“有烧坏什么东西没有?”
突如其来一场大火,人人都吓得不轻,这个被赵如风一提在手里,抖还没发完,颤颤巍巍的像被打了一石子的鹌鹑。赵如风不找不中用的,当机立断放了人,又抓了另一个来,得知只是阁楼之中的一些不用的小玩意儿被烧毁,才松了口气。
她板着脸问道:“怎么起的火?”
没人回应她。
“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通知我?”
也没人敢吭声。场面一时安静无两,似乎在此刻,赵如风才发现了坐在一边的丈夫,被那黑漆漆的一个吃了一惊。
“孙朝?你怎么在这?”
她看起来分外狐疑。
“你不是在偏房睡觉吗?为什么会到阁楼里来?”
方濯也分外狐疑。孙朝不是在屋里跟人私通吗?为什么会突然又到这个小阁楼里来?私通到阁楼了?
孙朝坐在花坛边缘,脸上灰一道黑一道,没有一点好地方。他的外袍被脱了下来,所幸里衣还算干净,坐在夜风里瑟瑟发抖。见了赵如风,那双黑夜似的空洞的眼睛之中才突然有了神采,抖着嘴唇半天说不清话,最后一跃而起,扑到赵如风面前,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
“贱人!你这个下贱的女人!”
“老子他妈养你这么多年,你不感谢我,还反过来害我!我要杀了你!”
赵如风一时不察,被他牢牢掐住了脖子,疯狂挣扎起来。到底她的力气还是比不上一个成年男人,双手乱扒一通,也只能让孙朝掐得更紧。这人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掐着夫人的脖子就不放手,几个下人慌忙前去拉,也被他一脚一个踹飞出去。
赵如风被扼着喉管,像一只鸟被猎人揪住了脖颈,短促地尖叫起来。她的叫声凄厉而尖锐,令人浑身发麻,手指死死扣着孙朝的手,嘴唇渐渐发白,只有含含混混的声音从唇齿间滚出,却也像被孙朝一把掐灭在喉咙里,挤扁了再碎为齑粉,磕磕绊绊地跳出来。
她支支吾吾地喊道:“放屁!孙朝,你——你杀妻!老娘不稀罕杀你,杀你还脏了我的手!我看是你想杀我吧,那张符,那张——”
符?方濯原本正在看热闹,闻言立即暴起,啪地伸手一拦:“孙公子,有话好好说,别动手!”
孙朝的手腕被突然砍了一下,骤然失力,又被人从身后一拎,像是小鸡崽似的离开了赵如风。刚迈出两步他便踉跄倒地,方才怒火上头不知腿软,如今才后知后觉,低头一看,尿了裤子。而赵如风细白的脖颈上已经留下了一道深深的青紫,可见孙朝是下了死力气,她捂着喉咙咳嗽个不停,天旋地转着站不稳,幸而有人从身后扶着,不然也得像孙朝一样左脚绊右脚,摔个脸着地的漂亮跤。
她气还没喘匀,就冲上去用力踹了两脚孙朝,直把人踹得抱头乱滚。她气急败坏道:“你出息了,敢掐我?我让你掐我!给你脸了!孙朝,你要是还能活过今晚,就是他妈的老娘没本事!”
柳轻绮胸口被撕了一块,非常有伤风化,于是滴溜溜转回屋里换了件衣服,从头拾掇到脚,又是一派装模作样的仙风道骨。他甚至还有工夫去包裹里拿只扇子出来,晃晃悠悠地到了现场,便见得如此一幅场景:赵如风一手捂着脖子,一手拽着孙朝的领子,用力将他的头往地上撞。孙朝浑身是灰,双腿乱蹬,口中杀猪似的喊,也无法撼动赵如风半分。这柔弱女子此刻似乎突然化身成为战神,跪在孙朝两侧,只为了能更好地使力,全然不顾他人眼光——方濯和廖岑寒的目光已经转到了一侧,不忍直视。柳轻绮好奇道:
“怎么了这是?孙公子死了?”
方濯一时无言。反倒是赵如风喉咙受了伤,耳朵反倒尖,一边尽可能地往死里打,一边分神扬声对柳轻绮说:“仙君稍等,马上就死了!”
“哈哈哈。”柳轻绮欣然说出笑声。
方濯听到廖岑寒在旁边啊了一声,极其小声,像是忍受不了。他将手背到身后,偷偷用手肘顶了他一下,低声道:“什么动静?”
廖岑寒面上高深莫测,背地里从牙缝里挤话:“笑什么啊,好尴尬。”
“就是因为尴尬才笑的,”方濯与他牙缝惜牙缝,“你看孙夫人一听到师尊笑,打得更带劲了。”
“古有烽火戏诸侯,今有笑声骗主母,”廖岑寒说,“真牛逼。”
方濯嗤笑一声,不再回话,偷偷往柳轻绮那头站了两步,低头瞧瞧他的胸口,隔着一层衣服也看不出伤势,颇有些悻悻地转了脸。
今夜大抵是孙朝最丢人的一夜——被自己手无寸铁的夫人按在地上狂揍一通,周遭一众人观看,宛如观猴。他虽然算不上人高马大,但力气也足以抵得过赵如风,此刻却被箍住双手无法脱身。孙府中人为了救火来了大半,在场的也有大半,同样目睹家主被揍的,也有大半。在此期间方濯已经见到了不下三个人偷偷跑出庭院不知何处去,过一会儿就会又多带一两个人回来:大抵孙府所有的人都在这里了,呜呜泱泱挤了大片。在这人堆之中,中心一个圆圈,圆圈里两个人,一个正被另一个单方面殴打。赵如风下手不能说“狠”,只能用“死”来形容,扇够了孙朝的脸,就去掐他的脖子。打了一阵子之后又不知想到什么,突然跳起要去操刀,周遭人慌忙拦住问夫人拿刀做什么?夫人大声说,左右不过是那二两肉惹的祸,给它剁了大家都安生!
这一声出来,人人便都慌了起来。此前孙朝挨打,大家不敢拦,又看着爽,仿佛那只手并非长在赵如风身上,而是自己的巴掌,瞧着赵如风啪啪往孙朝脸上掴,手背在身后,也悄悄地痒。但打就打了,赵如风家世又比孙朝高,两口子的事情何必他人插手?看便看了,眼睛长在人身上,要找茬,也找不出来什么所以然。可如今要动刀子就全然不一样,一旦把控不好度,就要出人命,孙朝若是真出点什么事,负责的绝对不是赵如风,最终是谁背锅一目了然。
由是此,原先站立在一侧似雕塑垂眸般的下人们便好似突然长出了嘴,一个两个都簇拥着上前,让她冷静请她消气。一个站在后面捏她的肩,一个顺着她的气,还不行,就一个跪在前面磕头如捣蒜,另一个在身后抹着眼泪哭,只求放孙朝一命。一时人人热心,人人动情,为了孙朝的命如为世界和平一般殊死一搏。反观孙朝躺在地上,半晌没个人去扶,几个有眼力见的看赵如风那边插不进去人了,便慌忙扶起孙朝,雪中送炭。赵如风气都喘不稳,被孙朝骂了句“贱人”,本就又震惊又委屈,这会儿有人来共情她的感受了,眼泪便夺眶而出。
她呜呜哭道:“孙朝,你他妈的是真的猪狗不如!还敢骂我贱人?我看你才是最大的贱人!老娘当初那样扶持你、帮助你、喜欢你,你硬是当没看见!当年还以那种海誓山盟哄骗我……早知道男人说的话都不作数!都他妈的一句真话没有!你说你要爱我、保护我一辈子的,孙朝!这是你说的,要我做错了什么,也就是那时候一时傻错信了你!”
“夫人……”
一位下人前来搀她的手,想要叫她消消气。赵如风却眼睛一瞪,通红的眼眶里像是要流出血来,冲他嘶喊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碰我的手!”
那人慌忙撤了手臂,站在一侧不再敢言语。赵如风深吸一口气回神,又转身指着孙朝,清丽的面庞因过度愤怒而面色狰狞,竟也显出几分青面獠牙之相:
“孙朝,你的家业在我手上,你的把柄也在我手上,我什么都知道,你可给我想清楚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也在脑子里好好过一遍!老娘要杀你?犯得着吗?你也值得我脏这回手?我告诉你,放火这事儿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他妈刚才在屋子里睡得好好的,听到起火才赶来——我为你家尽心尽力这么多年,就换来你一句‘贱人’!你还敢掐我!孙朝,你不怕丢人,我也不怕,你以为当年我为什么会答应你?瞿欢燕都不要的东西,我赵如风愿要?不就是看你当时还算老实,算上进,嫁给你安心!孙朝,我也就图个安心!可你呢?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已叫张蓼清了乱葬岗的冤魂,压根就没有褚氏了!你没有杀人的工具,便恼羞成怒杀了张蓼是吧?别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是傻子,孙朝,张蓼是你杀的,那几房小妾是你杀的,因为她们帮着你杀了褚氏,你要灭口!你这般心狠手辣,本不应留在这世上了,是我、是我还顾念着夫妻情谊,没有告发你……孙朝啊孙朝,你可知你得罪我是什么后果?现在便是清算的时候了!”
赵如风叫骂着,猛地挣开了周遭人的手臂,一下扑到柳轻绮面前抓住他的袖口。柳轻绮一时不察,抬手扶了她一把,又在那一瞬间反应过来,慌忙要撤手,却被赵如风抓住机会,狠狠绞紧了袖子,让他无从脱身。
她狰狞着面庞,却泪水涟涟道:“就是他、他杀了褚氏!仙尊,我是撒了谎,因为当时我还顾念着多年夫妻,没有说实话……褚氏压根就不是自杀!他伙同几人杀了她,后来又杀了那几个帮凶!仙尊,你要信我,一定一定要信我!还有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也是……也是他设计流了它,嫁祸给褚氏!好找个机会将她彻底杀死!仙尊,我此番话语,没一点虚假,都是真心!你可千千万要信我!若我胆敢说半句假话,便叫我五雷轰顶,永不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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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杀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