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花岭镇之后,方濯便对黄衣产生了忌惮,再到仁城一事,彻底让他开始对黄衣服有了不良反应。把自己衣柜里跟黄色沾边的衣服都打包卖了不说,甚至后来他下山去挑剑穗,都不要黄色的。一年的修习并未让他放松警惕,反而在午夜梦回时常常想起这抹黄色,总要突然惊醒,或者是猛地起身。那人——那不知名的黄衣服的姑娘在眼中、梦中徘徊不前,分明站在彼岸,但却又仿佛近在咫尺。她知道他的名字,他却连她的半点消息都不曾听闻过。振鹭山上风平浪静,可一旦下山,便总有眼睛窥视着他的一举一动,随时准备出击。
方濯此刻看到的就是那姑娘。依旧是一袭黄衣,手中一柄大刀,站在屋檐之上,静静地望着彼方。
而这也是柳轻绮第一次看到她。方濯已经目睹了两次她的存在,并且几乎每次都为她所害,跟他说了无数次,但却始终没有让柳轻绮得到机会遇见她。
今天这个机会却突如其来地到来了。方濯一瞧见她,就下意识后退。尽管他才和此人打过两三次照面,却清晰地记住了她的眉眼。他确保此人自己从前并未相识,而折腾这么些日子起来,他也始终不知道为什么她会知道他的名字。她来得突然,出手突然,走得也突然。好似只与他有仇一般,但仇怨究竟因何而起,却不得而知。
柳轻绮也看到了她。他一拉方濯的手腕,使得他像只推车一样滴溜溜地被拽到了后面。方濯反握住他的手腕:“师尊!”
他急切地说:“就是她!上次在仁城……”
话音未落,却倏忽听到一阵声响,像是夜风来袭。方濯转头一看,一朵桃花正漂流而下,夜色宛如化成一座瀑布,花园狂风四起,吹散一地落花。
一片碎叶拂过耳畔,叫方濯下意识转头,而在即刻间便听闻面前一阵刀剑嗡鸣的声音。随即他手指一痛,一只手横来骤然夺走了伐檀,方濯转身一看,却只在那瞬间看到一束白光飘摇而过。
紧接着便是剑声泠泠、兵刃相接。伐檀在柳轻绮手里轻盈转了一圈,剑锋似还朝后,剑光却已划开夜色,劈落面前一道刀影。柳轻绮用剑有先挽个剑花的习惯,挽得格外清莹透彻,这倒没什么秘密,只是他这样耍帅习惯了——年少时练剑练到一半就犯了懒,又不得出练剑场,就自己捏着剑柄学着挽剑花。与打鼓打到一定境界会学转鼓槌、琴师以琴为剑时会转琴一样,少年人总想着用点什么稀奇古怪的行为来彰显自己的个性,于是柳轻绮学会了转剑。剑术可以稀松平常,但是帅一定要足够,这就导致了在他剑法甚至完全都说不过去时,就已经挽得一手熟练剑花,久而久之每逢出剑前必然会转一个,形成了肌肉记忆,手掌翻覆而下,速度快得他人看不清。这个习惯方濯看着好看,也尝试过学习,只可惜有缘无分,剑花与剑锋总不能在同时出手,顶多只能在回剑时转那么一两下,在数次险些戳进自己鼻子之中后,便悻悻放弃。
柳轻绮没有挑剑的毛病,什么剑他都能用,什么剑都能转,正如此刻伐檀被握在掌中如同一只被扼住咽喉的小鸡崽,抓着后颈就往人家脸上掼过去。柳轻绮打架看上去潇洒,动作随意,但出剑极凶。方濯最初拜入门时曾经拉着他切磋过两次,次次落于下风,却总感觉不是被剑所斩断后路,而是被这沉甸甸的、带着尖锐杀意的剑锋所压死的。但若论剑,说轻不轻,说重也绝对不重,只要是柳轻绮挽得起来的,都算是趁手——只有观微剑他不挽,太重了,提起来都费劲,他转不动。
而也只要是剑,落入他手中,便仿佛不再是一柄长兵,而是一池秋水,剑影纷纷而追风蹑景,只闻半段破空之声,便有千条剑锋似逼近眼中,又如万顷层云从天而降,雨点哗啦啦地将人浇了个湿透。方濯从不避讳切磋,跟山上每个人几乎都打过,有胜有败,但从未见过柳轻绮这样的剑法。这也是后来他虽拜入观微门,却未与柳轻绮学剑的缘故:大方面是柳轻绮压根不想费心,但也有部分原因是这剑法总不适配他以往的用剑方法,故而曾经尝试过,却也只能遗憾放弃。
而距离目睹柳轻绮上次用剑,已经过了一年。是在花岭镇打大桃树那一回,但观微太重,他顶多只能提一提,甩不起来。后来情况紧急,观微给了他点面子,让他提着赶跑了闹事村民,为此双臂却也抖了几天。此后他便单方面与剑割席,不到关键时刻绝对不动手,导致此刻当方濯真真切切再看到他师尊正正经经用剑时,陌生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柳轻绮善使单手剑,另一只手便挡在一边,结结实实地把他护在身后。再看身前,与其说是一个人提着一把刀,不如说是一把刀吊着一个人。这是方濯第二次看清她的容貌:与那幻境别无二致,如此清晰,不由冷汗直冒。这女子正与柳轻绮交手,两手紧握一柄大刀,双膝下弯,刀背星驰电走,能断水流。她的肌肤不似人的白,脸上却覆着一点红晕,眼黑更胜过眼白一半,像是在夜间偶尔行走时抬头撞见的猫头鹰。神色冷静,眉宇平和,双手挥刀虎啸生风,却分毫不曾气喘。
单手剑抵不过双手刀,交手不过三回,柳轻绮便将另一只手覆在剑柄上,后退两步。面色虽然未变,眉毛却紧紧皱了起来,看上去有些吃力。虽然近些年他基本上不怎么练剑、大部分功力也在大战重伤之中损失,但底子还在,方濯照例是被他吊着打。这回瞧见真的遇到了对手,甚至隐隐还有落入下风之嫌,方濯自认无法再在一旁袖手旁观,撸起了袖子:
“师尊,我来帮你!”
然而他刚上前一步,就被一袖子抽了脸,挥到一边。
方濯脸上一痛,踉跄两步。耳边似乎听到了柳轻绮对他说什么,但刀鸣剑啸声遮掩了所有的声响,他刚站稳,还未来得及再次上前,便被一只手握住了胳膊,定在原地。
那只手轻轻柔柔的,从身后压住他的上半身,又在肩膀上拍了拍。一身冷汗从头骤然蔓延到脚,方濯感到自己无法抑制地打了个颤,回头看时,却见一人站立在身后,掺着他的身形,面上如春风化雨,流出淡淡的笑意。
“你就是方濯?”
方濯对天发誓,这个声音他绝对没有听过,这个人也绝对没有见过。但是就是这样的声音始终在心头盘旋,让他面对着面前这个陌生人,几乎是瞬间就确定了他的身份:
燕应叹。
燕应叹、燕应叹。
他就是燕应叹。
方濯毫不犹豫,一把就将胳膊抽了出来。随即另一只手被牵紧,像是上了一把带着锯齿的锁,柳轻绮的手指死死地搅着他的手掌,将他猛地扯到了身后。而也几乎是同时,一只手掌趁着他这分心的机会落上他的胸口,登时便显出莹莹绿光。
“师尊!”
方濯大叫一声,意欲上前,却被柳轻绮一肘毫不留情地击到胸口。他本人还没受伤,当徒弟的倒是先被莫名其妙猛顶了一下,胸口一痛,险些要吐血。而那姑娘分毫未分神,手掌抵在胸膛处,指尖倏地勾起成鹰爪状,作势要挖心。柳轻绮抬手欲拍她的手腕,她躲也不躲,手指揪住衣衫,深深探入胸口。而也与此同时,柳轻绮掌中伐檀白光大亮,剑锋一闪,瞬间穿透了她的心口。
伐檀脱手而出,携女子飞出数丈远,钉在孙府院中一棵桃花树上。此时正值盛夏,桃花已落尽,只扑簌簌掉下一地树影。柳轻绮胸口猛吃一掌,被手指抵住皮肉,撕下一大块衣衫来。他闷哼一声,踉跄几步险些摔倒,一把用手按住了胸口,登时便染湿了半面手掌。
胸口留下一大道血痕,滴溜溜向下淌着血。方濯只看一眼,便觉得自己的胸口都随之一同痛了起来,赶忙上前两步接住他,拉开那只挡在胸前的手一瞧,不由地吞了口唾沫。
柳轻绮原本便苍白的面色愈加惨白,捂着胸口喘了两口气,又将方濯往自己身后塞了塞,抬头看向燕应叹。
方濯道:“你的伤——”
“你来干什么?”
柳轻绮打断了他,却并非是对着他说的。身后传来嗡鸣声,是伐檀结束了它的使命,自动飞回他的手中。方濯接了剑,随手往腰里一别,拉着柳轻绮的胳膊便要上前去:
“师尊,别,让我看看……”
柳轻绮喘着气,头却摇一摇,不让他上前。那只手臂比以往的任何时都更有力量,宛如一座山般将他彻底遮挡在世界的边缘。他反手往方濯腰间摸伐檀,没摸到。反倒是燕应叹在对面挑起了眉毛。他轻声问道:
“杳杳呢?”
杳杳正是柳轻绮的佩剑,是那把他带着出门游历、回来却无影无踪的可怜剑某。但柳轻绮分毫不为它感到悲伤。他冷冷地盯住他,说道:
“扔了。”
燕应叹依旧唇含笑意,眼神却明显锐利两分。
“那可是你师尊留给你的唯一的东西,你就这么丢了,舍得?”
“有什么舍不得的?”柳轻绮道,“他已死了,我将他的东西封存在再也见不到的地方,不可以吗?”
燕应叹眼神冰凉,却不再言语。两人对峙两分,方濯便在这短暂的沉默之中突然明白,燕应叹并不知道伐檀的来历。他下意识将剑往身后藏了藏,突然想到那被柳轻绮一剑穿心的黄衣女子,回头看去,却见得那女子已倚靠着花树慢慢坐下,胸口一个大洞,垂着四肢瘫软在地上,周遭绿光微微闪烁,似乎在疗伤。
“师尊……她……”
方濯一时紧张,拉了拉柳轻绮的袖子示意他回头看,却被此人转头瞪了一眼,语气却很虚弱。
“你这时候能不能别给我添乱了?”
方濯头脑一懵,用力吞了口唾沫。他一把拉住他的手,口中胡乱道:“对不起,对不起,师尊,我、你、你……”
他本欲问一问柳轻绮的伤势,但也明白现在这个情况不能废话,却又不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只得语无伦次,焦头烂额。那女子跪坐在原地一声不响,胸前的血洞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而反观柳轻绮,胸口伤处依旧向外淌着血,眼眶红了一圈,不知道是不是疼的。
方濯惶恐至极,不知所措。眼前人嗤笑一声,带着戏谑的声音便这般从燕应叹口中叹出来:“阿绮,我看你收的这个徒弟不错,这般关心他师尊,可有你当年的风范呢。”
柳轻绮淡淡道:“这是什么话?他比我聪明,比我谦虚,比我赤诚,拿我跟他比,怕是辱没了我这大徒弟。”
“那你可要仔细,活得比你师尊更长些才好。”
燕应叹微微眯起眼睛,语气带着笑,嘴角却放平。他穿着一身黑衣,袖口绣着金线,在月光下看不清衣衫上的暗纹,却也能依稀见得此身非常精致。方濯此间见他,纯属突然,但却又明显察觉到他同自己想象之中的不同——燕应叹的名号虽然因种种原因在修真界始终不得传开,但在知情人口中,他已经成为了“大魔头”的化身。魔教最穷凶极恶的恶人无非就是他,大抵似是肤色苍白如死人,再加双眼赤红、青面獠牙,身高不足三尺,背脊伛偻若八十老妪,才配得上恶人名号。可如今出现在面前的人分明身姿挺拔,看着比他还要高些;面如冠玉,风度翩翩,一双略显狭长的眼中总是流出微微笑意,若不知情者,必然会将他当做是某位高门大户世家公子。那双手在传闻中似乎当拿镰刀,可如今一见,却明显是折扇更合适——燕应叹一副难得仪表,确然是举世所罕见,乃至于第一眼望去,竟然很难让人将他与那传闻之中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沾上边。
但从柳轻绮的反应上来看,他就是那个人:他少树敌,唯一的矛盾都在陈年旧事,而在这其中,又属燕应叹首当其冲。方濯在衣摆下拉住他的手腕,想给予他安慰,却被柳轻绮意会错了意思,反手而来轻轻抓住他的手指捏了捏,无声的安抚虽如蜻蜓点水,但也足以让人心静下。果不其然,在这短暂的沉默之后,先是柳轻绮打破了寂静。他抬手请了燕应叹,转头对方濯淡淡地说:
“这位便是现任魔教教主,燕应叹。想必你已有所耳闻了。”
燕应叹含笑冲他行礼:“方小仙君久仰。燕某可是在仁城就已见识过你的风采,如今一见,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名不虚传。”
“燕教主谬赞。”方濯抱一抱拳,权当回礼。他越看越奇怪:燕应叹来这儿到底是为了什么?先礼后兵的道理他倒也明白,但看柳轻绮的意思,好像一时都不用担心他突然出手。方濯转头又去看那树下女子,明白她与燕应叹应当是同行,又想起之前的经历,心下里不由凉了半截。燕应叹却仿佛在这一息之间便看懂了他究竟如何想似的,顺着方濯目光看了一眼,便了然一笑,摆摆手,随意道:
“方小仙君莫急。我是想杀你师尊,不过不是在这时。我来,只是因为发现阿缘不见了,顺着找到孙府,却不曾想正撞到你们。真是不好意思。”
他温声道:“来,阿缘,既然你来了,那就来见见阿绮……”他看着柳轻绮,勾一勾嘴角,眼神像带着钩子,神色晦暗不明,哼笑一声。
“见见你的‘宝贝’。”
方濯头脑嗡鸣一声,如同被剑骤然穿过眉心,头同胸口都一起疼了起来。他回头看去,见那位女子正起身,双手未着地,只有四肢软绵绵如同被牵扯的木偶,呈现某种极其诡异的姿势站起来,却又在直起身的瞬间固定了关节。她静着面容,空着眼神,目光雨丝般一晃,便准确地投向了柳轻绮在的位置。随即她抬起脚步,冲着他们慢慢走来。宛如一只钟鼓落地,发出咚咚的响声,在这夜色中愈显寂静,却也不寒而栗。
那眼睛直盯着他,空洞而冷漠,似寒潭将涸,但又在迈出一步后多了些许神采,待到走到近处时,已又温柔又多情。背后是豺狼虎豹,身前却也是断崖一座,方濯下意识挡着柳轻绮往后退了两步,眼见着这女子嘴唇微张,眼睛微微眯起,越过他紧盯着身后的柳轻绮,声音如水流般温和而僵硬地平淌出来:
“阿绮、阿绮……”
她的唇角艰难地一勾,全无方濯此前所见得那般游刃有余,像是一只木偶被披上了人皮,终究只能简单模仿人的些许行为。她困难地唤道:
“阿绮、阿绮……”
方濯的肩膀不自觉耸起,伐檀已在腰间微微颤动。更近一步,那张脸上的神情就愈真,隔有十步,方濯便可看清她面上的神情。冷淡、温柔却哀伤,一双眼睛含情脉脉,和善却迷人。安抚指节的那只手骤然用力,攥疼了他。方濯知道,这是柳轻绮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